从北京迁往杭州不过半年,就常有关山阻隔、云汉重重之感,主要是指信息。交通的发达是不必说的,火车夕发朝至,飞机则到不了两小时,可是总是觉得难以战胜的闭塞,莫名包裹着这片湖光山色,连同无奈的心灵。
张中行先生仙逝的消息,是从《南方周末》看到的,似乎两大块版,一批一流作者的阵容,不看文字,就知道是悼念的意思了。严文井老西行,则得知于《文汇读书周报》,陈四益先生有一版的《他总在思考》,文章写得正气凛然,剖解严老特立独行、不屈不挠的那一面,写的是严老,秉承的却是四益先生一以贯之的风格。该版配发了严老的《我欠的债》,据说系在内地首发,很短很短,一遍读过,眼泪就情不自禁下来了。差不多有近十年不曾去看望严老,我欠严老的债,现在已经无法偿还于万一了。
先转抄严老的文章于下:
我欠的债
严文井
现在我是一个人过日子,一个女儿一星期来看我一次,拿拿报纸,送些食品,还帮助做些零事。
有一次,我忽然向她道歉:几十年前,我狠狠打过你一次。
“我早已经忘了,爸爸,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可不是,她的儿子已经上大学了。
我极不耐烦地对待过妻子李叔华(当她病重的时候)。她子宫里长了一个肉瘤,流血不止,躺在床上不能动。她对我说:“在床旁柜子抽屉里有一瓶云南白药,可以止血,你帮我找一找。”
“这半夜三更,怎么找?”我近乎咆哮了。
她只温和地回答了一句:
“将来你要后悔的。”
现在她死亡已经二十几年。我追悔无及。我们结婚以来,生了六个孩子,她的确事事依着我。我说的和做的,她都报以微笑。甚至连我开的玩笑也如此。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那么粗暴?为什么?
我该报答而没有报答的有冯牧、何其芳、陈白尘、沙汀、康矛召、黄钢一大批人。
就是对于周扬,我也欠他一篇文章,公正地说:他的好话与缺点。
我想大概我已经八十四了,提笔忘字,写文章越来越难的缘故,但我还应该设法还我的债。
文章写得确实好,汪曾祺先生故世以后,这样的好文章是越来越难读到了,真希望有更多的人读到它。要是能收进语文课本就更好了,让港台文风和网络文字熏出来的孩子,能知道汉语可以写得如此朴实如此出色;更深的想法就完全是私人的了,这才是我心中的严老:他把严肃的思考掩藏在琐细的日常生活中,用感情滋润文章,把重大的消息悄悄透露给有心人,包括他自己的心绪。我和我们——1980年代狂飙突进年代中的文学朋友——有多少次得益于严老这样的滋润!
文章真正的意思靠悟,不是靠多读几遍就能明白的,多少懂得严老的人就此有福了——“那天晚上,我为什么那么粗暴?为什么?”严老问自己也在问我们,一如他生前多次平易睿智的谈话。有了“诗眼”一般的这个“文眼”,他从女儿、妻子立即切入文坛要人才顺理成章,背后的蛛丝马迹顿时彰显无遗。
严老怎么粗暴呢?他从不粗暴,他永远温和甚至还带几分狡黠的慈祥,那是按捺不住的机智的流泻与拨弄,慈祥便生动得不同凡俗。
举一个最浅显的例子:严老酷爱养猫。他住东总布胡同那个大杂院的时候,家里就没有断过猫,只是记不得是一只还是有几只。我经常看见他立在门口的那棵大树下,仰着头唤猫,身后屋里流泻出来一地灯光,映衬严老犹如剪影——他的猫有院子方便运动,上房上树成了家常便饭,该吃饭了就得这样千呼万唤。严老后来搬到红庙北里的楼房去了,养的那只花猫叫欢欢,这回没院子了,欢欢就只得蹲在阳台上,眺望着楼下,忧郁得像个哲学家。我生性不记路,总分辨不清北京那些模样相仿的楼群,每次上严老家,记不准他家的单元和楼层了,就找阳台,也就是找欢欢。也是在红庙北里的新居,我见过严老自己吃方便面,却给欢欢开鱼罐头,欢欢竖起尾巴,绕着严老转个不停的情景。我小时候就读严老的童话,那时是儿子在读了,看到这一幕,心里还是感动不已。
严老的养猫是有传统的。他在一篇写“文革”的文章里顺便提到过他养的猫,那是一个猫家族:“大头”爸爸和“小头”妈妈还有四个孩子。“造反”成为时髦的时候,他的孩子也贴出大字报,揭发他的“修正主义罪状”,其中就有两条:种花和养猫。但就在他被批斗的那天,他的孩子把“大头”爸爸和“小头”妈妈偷偷送到东郊放了,小猫一路送了人。他妻子把这些告诉他,说:“你要相信,它们全都活着。”“我相信。”他说。“是的,还是相信为好。”他又在心里这么说。
哪里有丝毫的粗暴?这样的人怎么就粗暴了呢?
严老习惯于彻夜看书写作,中午时分起来,我说的他吃方便面,给欢欢开鱼罐头,就在他中午起床的时候。照例他让我随意在酒柜里找酒喝。然后我们就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直至晚饭时分。他说他晚上不睡,是因为周扬不睡,而周扬不睡,则完全是因为毛泽东昼伏夜起,随时要准备毛的召见。我去过周扬在沙滩的那个小院,在政治运动此起彼伏,愈益激烈,文艺界总是没来由地首当其冲的那些岁月里,这个小院灯光彻夜通明,周扬该是孤独而始终提心吊胆的吧?从毛泽东那里回来,从这个小楼发出的一连串指令,周扬的心境一定极端复杂毫不轻松的吧?作为周扬的“随从”,陪着周扬不睡的严老,若是真的写出周扬的“好话和缺点”,该是多么好看又多么要紧的文字!好了,长年累月这种状态下,那种身心俱累的紧张、焦虑甚至痛苦不堪,一定也同样是严老的,严老偶尔为之对妻子女儿的粗暴,该是多么传神多么曲尽难至的传达!
在我的心目中,严老是少见的性情中人。和他在一起,轻松散漫随意机智,怎么没规矩怎么来,快意得很,开心得很!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线装本《金瓶梅》,我设法买了一套,兴冲冲报告严老。他笑眯眯先来一句:人文社最先印《金瓶梅》是我办的事。于是1960年代一段掌故就随口而出了。我还没回过神,他说我读《金瓶梅》才十六岁,你今年多大了?我多大了?差不多他读《金瓶梅》年龄的三倍!我还有什么话说?那时候我们还读《灯草和尚》、《痴婆子传》……听着那串闻所未闻的书名,我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然后他就会和你谈色情文学和情色文学的区别,让我想起在当年的延安鲁艺,很多前辈都是学生,而严老进去就是老师,便私下为自己庆幸。
汉学家白洁明和琳达结婚,严老郑重其事亲笔书写一幅对联送给他们:“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在老老少少的朋友中传为美谈。我曾经开他的玩笑:你没有成为右派真是奇迹!严老却一言不发。十几年后,当我读到张僖、徐光耀等前辈作家回忆十七年文坛各场斗争的文字时,我意识到我的轻薄并为我的孟浪而羞愧。十好几年呢,严老以他的善良和性情不仅要周旋其间,努力全身而退,而且还要尽可能不伤害他人保护他人,这是怎样的功夫,又得承受怎样的委屈!阎纲、杨匡满都写过在干校时,严老对年轻后辈的关照。我也是亲身感受过他的善良和风骨的:那年的政治风波中,有一个声明,那声明是我拿到严老家请他签的名。后来党员重新登记时,严老所在的单位审查他的这件事,他只字不提我。重要的是我签了名,谁拿给我的有什么关系呢?他对运动领导小组的人说。有一天说起此事,我说我早在单位把这些事和盘托出了,他还是这么对我说。
记得1980年代初时常结伴而去严老家的,有李陀、陈建功、郑万隆、刘树生等。史铁生也应该在,可印象里却少有轮椅,从地坛到东总布胡同有着不近的路。严老搬红庙北里后,铁生搬水锥子附近了,和严老走动勤些该在这以后。似乎还应该有张承志,不过他独往独来惯了,而印象又往往靠不住。
东总布胡同的那个破旧大院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这是北京才有的奇观,一个其貌不扬、和普通大杂院毫无二致的院子,若细加考证,能挖掘出差不多半部当代文学史,当然还有血泪史。不过我们直奔严老而去之际,文学据说迎来了最好的时候,我们一个个又年轻气盛,把严老家那个不大的客厅兼起居室,当作了直抒胸臆的沙龙。那些一闪而过的思绪,不负责任的言论,目空无人的评点,还有切切实实的计划,都可以在这里尽情挥洒。在那时的北京,老一辈中可以容得我们这么放肆无忌的,除了严老,还有一个钟惦斐钟老,他在西单附近的破院子,也是我们经常啸众而去的。
严老、钟老对于我们的意义,在于我们不妨滔滔不绝,而他们寥寥几句,就让我们意识到“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当年黄子平在《文学评论》发表《深刻的片面》一文,在文学界传诵一时,现在回想在严老家的感觉,就像可以写一篇类似“浅薄的先锋”一般。因此从严老家出来,我们常常显得像是受了撩拨更为亢奋的狗,在大街上一边兜圈子一边激烈地辩论。李陀等人讨论文学的“现代派”,着眼文学的现代形式和叙述方式,我们当然是赞成的。有一夜从严老家出来已经半夜,李陀、建功、万隆和我在朝阳门内大街差不多走到天亮,从建功、万隆的叙述缺陷一直讨论到为人与为文的关系,讨论的结果是后来广为传播的那几句话:“换一种写法;换一种想法;换一种活法”,涉及的已经不是纯粹的形式问题了。
当时鼓吹“现代派”文学的骁将高行健就住在严老南边偏院的小屋里,他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应该就写在这时。后来有好几年他热衷现代话剧试验,和林兆华配合,从《绝对信号》、《车站》到《野人》,更多的时间住进了人艺的小黑屋,过着不分昼夜的苦行僧的生活,然后,他的每一个话剧在首都剧场的首演,在朋友们看来都成了离经叛道的“狂欢节”!我不清楚行健兄和严老的过往,他如今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如果来写写他心目中的严老,一定有着更多的消息。
严老走了。一个人总是要走的。严老走得绝不算早,到临走一点都没有老人难免的糊涂。这才应该是我心目中的严老。严老是会活在我心里的,因为1980年代连同我的那段还算年轻的生命,一直活在我的心里,而在那里,严老始终活着并且于我始终举足轻重。
何志云,作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印下指爪》、《昨日的心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