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与性

2006-09-21 08:01张伟航杨国荣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6期
关键词:媚俗昆德拉小说

张伟航 杨国荣

1987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中国出版,迅即在大陆引发了“昆德拉热”,由此改编的电影《布拉格之恋》更是让中国观众如痴如醉,短短十几年,昆德拉成为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外国文学家之一。2003年4月,上海译文出版社获得授权,翻译出版昆德拉的作品,中国大陆再一次掀起阅读昆德拉的热情。媒体评论说,这是近十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外国文学作品脱销现象。

“飘飘扬扬的文字透出对生命意义的深邃的思考”——这句从网络上摘抄的阅读笔记多少能解读“昆德拉热”的原委:小资们读到的是一点性,一点感伤;愤青们则读到了“对生命意义的深邃的思考”。格非更是认为,昆德拉在社会文化传播困难的情况下,利用小说表达自己的文化见解,甚至把哲学、政治批判融入爱情故事,实在是一种聪明的尝试。格非的评论让我们隐约看到了昆德拉小说的主题模式:政治与性。

昆德拉认为,今天的科学正日益把世界缩小为一个简单的技术与算术勘探对象,人已看不到整个世界和他自己,陷入了海德格尔所形容的“存在的被遗忘”状态之中。在技术的、政治的、历史的力量面前,人的具体存在、人生活的世界没有任何价值,而小说却以自己的方式、自己的逻辑,一个接一个发现了存在的不同方面。认识的激情使小说努力去探索人的具体生活,保护它,并抵抗“存在的被遗忘”,把生活的世界置于永恒的光芒下。而存在的最重要的外在表现形式就是政治和性。因此,虽然他竭力反对把他的小说当作政治小说,他一再要求他的小说“应该在美学上而不是在政治上被接受”,①但历史情境仍是理解和分析他的小说的切入点。从成名作《玩笑》到后来的《生活在别处》、《笑忘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不朽》以及《缓慢》等等,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大多指向特定的历史情境,包含了他对其自身亲历的极权政治的讽刺与抨击。因此,昆德拉小说主题模式首先是政治。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深入地探究了“kitsch”(媚俗)的命题。“kitsch”即“制定人类生存中的一个基本不能接受的范围,并排拒来自它这个范围的一切。”他把对极权政治的批判与对“kitsch”的批判结合在一起:“媚俗是所有政客的美学理想”;“我说到极权统治,我的意思是一切侵犯媚俗的东西必将从生活中清除掉”。当萨宾娜的作品被当作反抗极权、“争取幸福的斗争”时,她愤怒地回答:“我的敌人是媚俗,不是共产主义!”对媚俗的思考一直持续着,在后来的《缓慢》中昆德拉对各政客在镜头前的表演给予了辛辣的讽刺,并对他们的“舞者”理论进行了冷静的分析。《笑忘录》则借助于术语“利多斯特”,剖析了捷克人对苏军入侵的反应。“Litost”是一个捷克语词,“表示像手风琴一样无限的感情,一种多种情感交织的心态:痛苦,同情,悔恨和某种难以言传的渴望”,“是一个人突然洞察自身的悲惨而产生的极度痛苦,是不成熟的一种标志,是一种青年人的装饰品”;“像一台两冲程的马达。先是一种痛苦,紧接着是一种报复的欲望。如果对手比我们强大,我们就采取迂回战术——以自杀代替谋杀,给他以间接的打击。学生学琴总学不好他就故意出错,盼望老师受不了把他扔出窗外就会被指控为谋杀”,这就是利多斯特的表现。1968年苏军入侵后捷克的墙上出现了标语:“我们不要妥协,我们要胜利。”昆德拉分析道:“其实那标语并不是什么合乎理性的口号,只不过是利多斯特的声音!拒绝妥协就意味着听天由命地承受失败的最坏结果,而跟着而来的就是利多斯特,一个为利多斯特所困的人通过毁灭自身来复仇。”

昆德拉还把对荒谬专制的抨击、讽刺与对人类本性和存在弱点的理性思考联系起来,指出政治灾难背后的人性原因。昆德拉的小说从不对受迫害者给予无条件的同情,他的思考冷静得近乎残酷。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中,雅库布一生中最悲哀的发现是“那些受害者并不比他们的迫害者更好”。《生活在别处》中昆德拉借诗人雅罗米尔的成长史写出了那个“政治审讯、迫害、禁书和合法谋杀的时代”,“不仅是恐怖的时代,而且是抒情的时代,由刽子手和诗人联合统治的时代。”雅罗米尔对女友的迟到很愤怒,女友谎称因劝说要偷偷越境的弟弟耽误时间。雅罗米尔严肃地批评了女友并怀着“革命激情”向警察局告密,他借此感到“浑身充满了命运感”,感到“已经步入了悲剧的领域”。结果女友被关了三年,女友的弟弟抓走后再没回来。昆德拉揭示了“革命”和“抒情”的关系:革命是抒情的,需要抒情风格。革命的抒情风格在后来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又有所涉及:“罪恶当局并非由犯罪分子组成,而是由热情分子组成。”人们对革命的癖好是因为有“广阔的生活、冒险的生涯、敢做敢为,还有死的冒险”。昆德拉展现了隐藏在政治迫害后的人的劣根性。《玩笑》中卢德维克因为一个玩笑被开除党籍。他永远不能忘记所有人举手同意的场面。然而,他的诚实告诉自己,如果他处在他们的地位,没有任何迹象可以保证他可以做得更好。《笑忘录》里昆德拉因为写了占星学的文章受到审问,从此被人们从“跳舞的圆圈”中赶了出来,他“注意到了圆圈魔术般的特性:离开某个行列之后,你还可以回去,行列是一种开放性的队形。圆圈可不一样,一旦封闭就再也进不去了。”在他的幻觉中“从那些笑着跳着的捷克人的舞圈经过的时刻,我知道我不属于他们,但奇怪的是即使我不属于这些狂欢的捷克人,我看着他们时却情不自禁地生出艳羡之情和怀旧的伤感,我没法把眼睛从他们身上移开。”《不朽》中昆德拉对“为人权而战”进行反思:“为人权而战越普及,它就越失去其具体的内容,变成任何人对待任何事情的一种普遍姿态,一种将人的欲望化为权力的力量。”

昆德拉突出了政治对人心灵的巨大伤害,以及在专制面前的无能为力。卢德维克因一个玩笑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而他日后的复仇行为则成了另一个玩笑。面对历史的荒谬,卢德维克感到“这些错误太频繁了,太普遍了,不可能把它们看作是例外,它们就是事物的秩序”,“我自己以及我的一生都被作为一个整体卷进了一个更大的(包罗一切的)、绝对不能撤回的玩笑之中。”昆德拉面对的是人的存在,而不单单是对极权的批判,他写出了在政治灾难降临时人的真实感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苏军入侵时,一直为托马斯的爱而担心焦虑的特丽莎,冒着危险去拍摄侵略军的照片,这是她一生中最佳的时刻,享受了少许几个欢乐的夜晚。“俄国人用坦克给她带来了心理平衡。”托马斯被医院赶出去成为擦洗工,他并不仅仅有着对不义的愤怒,他还因为改变了的生活,体验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另一面,“进入了一块没有料到的自由天地”。

伟大的作品从来不简化生活、图解生活,使生活庸俗化,而是能展示生活的复杂与真实。同样,昆德拉对政治题材的处理使我们认识到那个时代的真实。如《为了告别的聚会》、中他写到;恐怖是从官方组织的对狗的屠杀开始的。这些细节以及托马斯和特丽莎的感受丰富了我们的认识。伟大的作品为时代命名,而捷克的历史正是因为昆德拉的小说才真实而具体,小说也真正体现了“认识的激情”。

昆德拉说:“一部小说的价值在于揭示存在作为它本来的直到那时被遮掩的可能性。换言之,小说发现隐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东西。”②在他那里,性是探寻人的存在的重要途径。

在昆德拉笔下,性总是和心理密不可分,总是伴随着灵魂间的误解、隔膜、搏斗,伴随着浓厚的内心感觉与体验。或者因为失败感到屈辱,自尊受到伤害,激起强烈的怨恨;或者因为兴奋与亢奋而感到自我被肯定。《笑忘录》里泽德娜责备米瑞克做起爱来像个知识分子。25年后,米瑞克还回想起那“意味着他的屈辱与奴性的令人痛心的声音”。凯雷尔与妻子,以及一个引起他童年隐秘愿望的女人的性爱使他“感到自己像刚刚战胜两个对手的国际象棋大师”,他“是他生活的见证人”,并“充满无限的感激之情”。《不朽》中劳拉面对比她小几岁的男友的冷淡,以性作为挽救的手段,虽然她一点欲望也没有。而伯纳德也没有欲望,他把劳拉的令人吃惊的动作视为对他的挑战,像军操训练中的兵士做出反应。性成了全神贯注的搏斗。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托马斯渴望女人又害怕女人。他要求的是“性友谊”,在他那里“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岂止不同,简直对立。爱情不会使人产生性交的欲望(即对无数女人的欲望),却会引起同眠共寝的欲求”。他“并非迷恋女人,而是迷恋每个女人身内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说,是迷恋那使每个女人做爱时异于他人的百万分之一”。因为“性不是人人可以进入的领域”,所以托马斯追寻女人的动机“不是求取欢乐的欲望”,而是“要征服世界的决心”。把女人视为“生活本身”的鲁本斯,其一生则是“一篇肉体之爱的故事”。他归纳出自己性爱的几个阶段:运动不出声的阶段、隐喻阶段、直言不讳阶段、电话阶段、神秘阶段(每个人都沉浸在一条包容了一切性幻想的河流中)。他相信性爱的冒险使他能立即把握生活的核心,然而最终发现他在情场中厮混了半生,对世人的了解仍和十五岁一样。最后他脑海中总会浮现一个女人的形象,他意识到经历了一切的全部所得即是这个包括了他全部性爱经历最隐秘的本质的形象:“也许我只是最近儿年才算是做爱,为的是让这张照片在我的脑海中活起来。”他决定暂停和女人的交往,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断绝了与女人的来往。

在《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提到小说家的几种可能:“讲述一个故事;描写一个故事;思考一个故事。”③对于性,他不仅写出心理和内心体验,还对“性”进行理性思考,从每个人物的处境出发,按照人物内心的逻辑去对自身存在进行判断和分析。《笑忘录》里“我”应r小姐之约写了占星学文章而被审查。在与r小姐约会时,他意识到自己以前是以极其纯真的天性的方式喜欢她,但那天“突然感到一种想强奸她的冲动”,后来他想到他的冲动不过是“人们在向下坠落过程中产生的想抓住某物的绝望企图”。再有,一个屠夫的妻子与一个大学生相识,大学生参加了诗人聚会。当大学生感到“她是一个为诗人而活着的女人”而快乐地大叫时,屠夫妻子拒绝了他的肉体之爱,而她“获得了某种‘谁都没法夺走的经历:她和一个总是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难以捉摸,那么遥远的男孩一起度过了一夜”,“其中有某种她从前不曾经历过的东西”。

昆德拉是个把爱永远放在心中的作家。他笔下的爱情不浪漫、不悲壮、不缠绵凄切、不轰轰烈烈,真实得近乎残酷。面对新的人、新的境遇,爱总处在不断变化中,每一次经历都会使爱的焦距产生位移。《不朽》中阿格尼丝结婚后,觉得幸福感如果不抓紧就会飞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特丽莎走了,托马斯意识到与她的分离已成定局,他先是沮丧优郁,后来他的忧郁变得越来越美丽,“这些岁月的回忆远比它们本身更有魅力”。有一天他意识到单身汉的生活才是真正属于他的生活,他“呼吸着令人心醉的自由气息”。《人》中对人性的洞察,更令人震惊,几乎可以作为了解人性的教科书。昆德拉用锋利的解剖刀去挖掘、去分析隐藏在性和爱之下的人的本性、人的真实存在。

在人类潜藏的激情中,政治历来为人们所追逐,所关注,不管把政治说成了垃圾,还是病毒。人们取悦政治,参与政治,人们有在政治中获得满足的欲望。人都有主宰他人的强权意识,这是人类共同的心理。昆德拉在小说中大张旗鼓地写性,以性爱作为主题,是因为他认为性是解剖人性的重要手段。昆德拉反媚俗,他以媚俗的血的事实来论证政治媚俗的可怕。具体到小说中来谈论,他用的是政治,是性这些人们普遍热衷的东西,这也是一种媚俗的手段和方法。简单说,他是以媚俗的方法反媚俗。昆德拉首先是出于自己的政治处境来清算媚俗政治,但他也利用了人们对政治媚俗的普遍心理。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极力表示推崇的政治也是一种媚俗。

注释:

①《小说的艺术》,米兰·昆德拉著,孟湄译,三联书店,1992年,第52页。

②③《被背叛的遗嘱》,米兰·昆德拉著,余中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38、117页。

(张伟航,河北省廊坊师范学院;杨国荣,河北省经贸大学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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