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宾
只有在这些周末的黄昏,我才有些许时间深入临泉路。它横陈在我所居住的小区正门口,昏黄的路灯像是营养不良的老者,永远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吃力地照亮着凸凹不平的临泉路。呼啸而过的大货车总是习惯于争分夺秒,行人也总是习惯于与时间赛跑。没有人注意或打理过这些,短短的一截临泉路,像城市遗失的脐带,不大容易为人们想到。往西,是渐趋繁华的闹市区;往东就是郊外,连接着一个车流密织的十字路。那道“十字”像一道魔咒,每隔三两个月,总有一些鲜血喷洒于路口。
地理位置往往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存状态。长期的近于荒郊野外的生活,让我对西边的城区持有病态地排斥,常常是,一回到住处,就不愿意挪窝。逼仄而狭长的书房只有十几平方米,杂乱且灰尘累积的书本包围了我的日常生活。我无法清理它们身上的灰尘,无数灰尘总是破窗而入,在那些我无暇打理的时间里,它们总是不动声色地,悄悄地对书本完成了包裹。窗外是一家兴隆的货运场,每个黄昏或者是深夜,嘈杂的车流总是声声入耳。间或,还有搬运工们的口哨、歌唱或打闹。他们总是能够旁若无人,像置身一个人的荒原,肃杀、放肆而孤傲。他们的平常心态让我生出大把的妒忌和羡慕,他们一律是素常的衣着,中饭和晚饭经常啃着生冷的馒头。
更为嘈杂的是火车,货运场的仓库紧挨着铁道。火车,这个与远方有关的庞然大物,总是在那些猝不及防的时刻,发出长久的刺耳的尖叫。我无法掌握尖叫的规律,这一让我绝望的事实,一度侵害和切割着我的神经和大脑。火车,这个一度被我幻想甚至写入诗歌的物象,忽然变成了冰冷的凶器,它的尖叫,连同它的躯体,无情地撕裂了我的思维,同时也撕裂了我的夜晚生活。这彻底地颠覆和紊乱了我的生物钟,且让我被迫养成了一个不良的作息制度,在23点之前强迫自己上床,而在凌晨五点钟,开始读书或者是写作。
我别无选择地在其间沉陷。货运场,这比小区后来的事物,有着冠冕堂皇的存在的理由。而轰鸣的铁道,更以无可更改的事实,逶迤于城市的远郊。这近乎是个嘲弄,在我兴奋地拿到新房的钥匙之后。后窗嵌着双层玻璃(开发商的承诺之一),但在轰鸣的铁道和滚滚的车轮面前,玻璃总是形同虚设,同它良好的视觉穿透力相比,声音的穿透力,似乎更有力度。
我无法说出自己的苦楚,在那些茫然的时刻,我一度陷入近乎疯狂的自虐。空荡荡的三居室,像个时光的牢笼,且在时光的冲刷里,飞速陈旧。事实上,这个价格不菲的三居室,尚只囚禁了我两年,但现在的它们,积尘遍布,像个废弃多年的暗室,让我无从下手,上午的阳光打在墙上,无数灰尘在阳光里舞蹈。每一个居家的日子,我就从这些灰尘里漠然地穿越,巨大的惯性和加速度,让我终于习惯了它们,正如现在,我也已经习惯了在嘈杂中入睡,床板轻微的震颤(来自滚滚的车轮),时常让我在迷糊中错误地以为,自己正漂浮于无边的水面。再没有什么可以撕裂我的梦境,在梦里,我总是信心十足,我总是干劲倍增。
没心没肺的日子也是一种日子。事实上,许多时候,我们都只能选择自虐,或者是自欺。临泉路上的日常生活终于被我过得井然有序、慢条斯理。我去汪塘菜市场、联通营业厅、宝元音像书报亭、建设银行临泉路分理处、安徽大市场,最远的到过火车站。这些干巴的字眼,构成了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以及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一切材料。它们就分布在临泉路周围,最远的路程还不到一里。如果抛开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因素,在临泉路边生活,其实也并不算十分糟糕。更多的细节与我的日常生活并不发生关系,比如小区门口卖麻辣涮的,卖阳光早餐的,我就从来不吃这些玩意儿;比如刘德华旅社(天知道这个小旅社为什么用刘德华的名字),我已经有地方落脚,旅社显然和我也没有关系。
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与我的生活间接地发生着关系。比如临泉路上的车祸,发生在十字路口,或者直接发生在小区的正门口。通常的情况总有许多人在围观,一边围观一边幸灾乐祸。我同样无法拒绝这样的围观,我总是想挤进去看看,究竟又是小区里的谁,出了车祸。大多数时候都是熟悉的陌生人,我时常见到他(她),却又不知道他(她)究竟住在几号楼?
我时常去那些与我有关系的地方,购物或者是闲逛。入住风景苑(我所在的小区的名字)以来,大部分日用品包括我的外衣、袜子、内裤、皮鞋、旅行包,都来自于周边或者就是临泉路。我很少到市内去买这些东西,相比较而言,临泉路周边的物价,显得非常低廉。我是个崇尚简单的人,有时候,还像个家庭妇男,贪图物美价廉。当然最主要的感觉可能还来自于,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穿得有多差,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有多大的差别。看得见的差别其实不算差别,真正的差别,我们根本无法看见。
黄昏的时候,我时常混杂在搬运工、货郎、小贩、下岗职工、外来打工者甚至是乞丐们中间。这时候,我往往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或者是像他们一样,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步履安详,目空一切,像是城市惟一的主人,把整个城市都踩在脚底。车流依然滚滚,尘烟四起,火车的轰鸣依然撕扯在耳际。可置身于他们中间,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么不堪,一点也没有发觉,火车的颤抖之于生活的潜在的杀伤力。漫无目的的行走更像是行走,他们和她们,同样漫无目的。有时候,我还会在合家福超市门前的凳子上小坐,看远处的城区里的霓虹,听身边的喧嚣的市声。超市里常常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肩扛手拎,欣欣向荣。一切都像是生活本身,真实,却又摸不到一个可供感知的边际。这样的生活像是一种暗伤,无人看清。我时常在想,我对于繁华和喧闹的抵触(具体表现为对城区的排斥),究竟是来自于生活,还是来自于灵魂?
临泉路是我去往市区的惟一道路,它像一道单项选择题,答案暗藏着我的生活、工作和学习。除此之外,我也只有一条公交线路可供选择,正如临泉路上的生活,我同样不存在多项选择的权利。初始的时候,我时常为这样的境遇感到沮丧,我总觉得它是一个暗示,而这样的暗示,加剧了自己的病态和更为病态的排斥。在日常的交际里,我所在的具体小区一直只是一些模糊的地理概念,比如安徽大市场,比如新站实验区,比如合肥晚报社(它的副刊版面,一度让我声誉鹊起)……这些地理概念蒙骗了我的听觉和感觉,更直接点说,这样的自欺,更多的透露出来自于骨子里的排斥,和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厌倦。
无人看见的日常生活,像一道暗流,潜伏在市声如沸的水底。淹身其间,我始终无法舒心地喘出一口粗气。正如这个阳光正好的周末,我蓦然惊觉,自己竟然拿不出去百大CBD购物的勇气(报上说,这个周末大让利)。我还没有去过百大CBD,更没有去过已经落户两年的“家乐福”和“沃尔玛”超市,除了在书房里辗转,在临泉路上辗转,在公交车上辗转,在九州大厦十三层(我的具体办公地点)辗转,我似乎对其他的地方,都提不起一丝兴趣。这样的发现让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倍感沮丧,甚至决定就此逃离。
事实上,我差不多已经具备逃离的可能和条件,甚至是随时,随地。但一个致命的事实是:真要逃离,我很有可能同样缺乏足够的信心和勇气。
这是一个悖论,也是一个风车,回环往复,有始无终。正如那些在临泉路上无所事事的黄昏,相遇的面孔总是那么相似,耳边的喧嚣总是那么相似。我知道,这就是生活,存在或者是逃离,都需要信心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