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强
一些预料不到的事情,说来,便也就来了。
去年春节的时候,母亲右手的中指上突然有些肿,但是没有疼痛感,大家都没在意,以为只不过是个小病罢了,就连在医院做护士的妻子也没看出个端倪来。母亲自己也说,要带孩子,要做家务,家里的牲畜啊,都离不开她,以后有时间了再说。
今年回家,仔细端详母亲的手,以前肿的地方突出了,有四个黄豆大的小块,我心里一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怕母亲看出什么来,便笑着说今年元宵节县城很热闹呢,我陪你去看看好不好,顺便把你手上的病也看一看。因为是农闲时节,地里的活计还没开始,父亲一个人可以应付得来。
元宵节,陪母亲看社火表演,看小城晚上盛况空前的焰火。长了这么大,算是第一次陪母亲热热闹闹过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元宵节。
正月十六,我陪母亲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医生反复诊断的结果是,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肿块是实质性肿瘤,必须将整个中指锯掉。如果是良性的,也就没什么了。如果是恶性的,那意味着什么就很清楚了,问题的关键在于它是不是已经扩散了……
医院大概是每个人最不喜欢去而又必须去的地方之一。我的感觉是,除了妇产科有新生孩子的喜悦色彩之外,其余的地方全部充斥着病灶、疼痛、绝望和哀伤。我曾经无数次地进出医院——我的前任女朋友和现任的妻子都在这个小县城最大的医院里上班。我曾经目睹了多少生离死别的悲伤和迎接新生命的狂喜。但是他们的哀伤与快乐似乎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好多年来我都是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在面对着这里发生的一切——除了生孩子的那一回。
然而今天,我却将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独自承担属于我自己的那份忧虑和疼痛。
早晨水米未进,母亲就被我们领着走进了医院。
做心电图、量血压……医生(竟然是他!我前任女朋友的丈夫)找我谈话,说是母亲血压偏高,心率过缓,他对我讲了手术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然后叫我签字,整个过程充斥着悲壮的味道。
这只是手术前的例行公事。问题的实质在于母亲将从此永远失去她的中指?从来没有读过一天书的母亲是不晓得十指连心这些话的,她有些无奈地说:“锯掉了手指,我岂不是成了一个废人?以后怎么做活计呢,连缝缝补补都没法子做了!”
我无法想象,这个目前正在变异着的,有着神秘病变的手指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要先母亲的精神和生命而离开母亲?60年来,它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忠诚地为母亲操持着一切。自从17岁嫁到我们李家开始,母亲用她这根不起眼但是不可或缺的手指为她的亲人们缝制了多少过冬的棉衣?缝补过多少生活的窘迫和漏洞?多少次使温暖的炊烟在房顶升起,使我们的辘辘饥肠得以安顿?
记忆中常常挥之不去的,是小时候,每每肚子饿了,受了委屈,母亲会用手给我擦去泪水的情形和感觉。时至今天,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因为劳动而皲裂了的手划过我脸上的皮肤时那种又痛又痒又很舒服的感觉。母亲就是用她这样一双粗糙不堪的手,不但把我们兄妹四个拉扯成人,还为我们拉扯了我们的孩子,她甚至还想着为我们的孩子将来带孩子呢。
但是现在,这根陪伴了母亲60年的手指,却突然间要离开母亲了,这对母亲将来的生活是多么严重的打击啊!
8点40分,母亲走进了手术室。
透过玻璃,我看到母亲走得是那么的迟疑,那么的无助和孤单。我不知道,那根和母亲血脉相连的、又十分可憎的手指,究竟会把她的命运之水引向哪里?
望着母亲矮小的身影消失在手术室的走廊里,我的眼睛突然间一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了。
而它终于还是冲出来了!手术室外是众多和我一样忧伤的、陌生的面孔。他们会理解一个儿子此刻对母亲的内疚和牵挂吗?
和母亲隔着一道门,而我觉得似乎隔着许多无法逾越的时光。门里,母亲将独自承受着这偶然的、本来或许不属于她的疼痛。门外,我在心里暗自祈祷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神灵,你们都到这里来保佑我的母亲吧——她是一个善良的母亲,她需要善良的回报啊!
这道咫尺之间就可以穿过的门,似乎是生死之门了!
10点15分,母亲从手术室里出来了。不,更确切地说,她是在担架上被推出来的,母亲的神志似乎有些模糊。
我首先看到了那只做过手术的手,被厚厚的纱布和绷带包裹着的,残缺了一个指头的手,无力地垂在一边。
而在此之前,我已经见到了那半截从母亲手上锯下来的、让母亲寝食难安的中指。医生指给我看被切开的肿瘤。妻子是医院的护士,看到那半截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捂着嘴跑掉了。而我要看清楚它!是的,这根仿佛还保留着母亲体温的指头,这根让我们曾经感受了无限的爱,又在晚年闹着要离开母亲的指头,最后将被送去做病理检查。结果有两种:如果这个指头还算善良,顾念母亲和它相濡以沫60年的感情,它将仅仅带走它自己;如果它是自私的,它变异了的话,带走的将不仅仅是它,还有母亲的生命。
在病房里安顿好母亲,药液在很有节奏地滴着,母亲在麻药的作用下,沉沉睡着。我望了一眼窗外,已然是快阳历3月的天气了,却还在飘着鹅毛大雪……
我在想,这场雪过后,今年的春天快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