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紫桐
冬夜,我总早早上床,拿一本书瞧上几眼,上眼皮与下眼皮就开始打架。我睡眠一直很好,一天要睡十多个小时,如同婴儿,从不知失眠为何物。可是近来总是睡不好,每夜总在十二点半时被楼上的弹珠声吵醒。那寂廖的弹珠落地声在冬夜里惊人的刺耳,好像是一把弹珠,丢下,又捡起,再丢下,再捡起。
如此往往复复,没有止境,没有结束的意思。我就是在这样的弹弹珠的声音中被吵醒,睡意顿时全无。书又看不进去,索性一翻身起床,赤脚穿拖鞋,脚后跟冰凉,想起该穿我那双鲜红的毛毛狗狗暖鞋了。客厅里是他在下午钓的一大塑料袋鲫鱼,大条大条的,大概十多斤吧。突然想喝鱼汤,厨房里作料齐备,就动手去剖鱼。一个长长的大帆布包里是一整套鱼具,很有点河风帆影的味道,很突兀地放在客厅里,家的气息于是温情脉脉地铺陈开来。
于我,不是不感恩的。
可是,世上的人,尤其是女人,有很多种度过寂寞夜晚的方法。比如,弹着弹珠玩儿,直到疲倦,直到漫漫长夜终于逝去。
楼上的女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高挑,美丽,时尚。却有一个已高中毕业的儿子。是那种不多言语,气质如兰,略带忧郁与冷漠的女子,相互见了,只笑着打个招呼。我们在这儿住了八年了,来时,她已离异。八年中,她一个人住。儿子好像跟了父亲。那男人,曾发了一笔小小的财,有了异心。走时,给她留下了一笔可以让她不工作也能生活下去的财产。
常常看到她独自一人买花、侍弄楼顶花园,买菜。不然就是在不适当的时候用对窝舂海椒,那惊天动地的声音听起来寂廖得让人难过。一个女人的寂寞与她是否美丽、贤惠、优秀、温柔无关。
有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寡妇,辛辛苦苦守节,将几个孩子抚养长大。她当然也因此老了。在她晚年的时候,说起往事来,这个寡妇向孩子们展示了一百枚铜钱。说,这些铜板,每天深夜里被她散撒在房间的床下和地上,而她,趴着,一枚一枚地再把它们从每一个角落里捡回来。就这样,一个一个长夜啊,消磨在这份忍耐的磨练里,直到老去。
楼上的弹珠照例响起,不忍猝听。在那样恒久的忍耐里深埋着一个女人多少的心事啊。一份爱情,哪怕已经有恨有泪有痛,却不愿放弃地坚持着。那样的寂寞里,有多少外人不可猜不可解的心事。人之所以不幸,是因为人有泪腺,有感情。生活再难,可以迎难而上,惟感情一事,是当事人自己也无能为力的,更不用说外人。
窗外更深夜静,万家楼房里,一个窗一个窗慢慢灭去橘黄色温暖的灯火。这可哀的人世啊,有多少难忍的寂寞和寒冷在夜里发生,一夜一夜忍耐着,一个一个长夜慢慢过去。年轻美丽的女人也慢慢老去。
爱情常常是最无可救药的痼疾,一旦患上,一生也无药可治。想到此,记下,一定写到我的小说中去。
锅里的鱼汤已熬出了浓香,突然饿了。在书房喝汤,听到咕咕的喝汤声在四处回荡,我几乎看到时光如水穿透我的身体汩汩地流过。玻璃小茶几上那面缀了蕾丝花边的椭圆双面镜子里,总有一双黑洞般的眼睛向我张望。有点怕,把它翻过去,背面仍是一张落寞的未曾老去的脸,一双又大又亮鬼气森森的眼睛——它竟是我在深夜里的表情。它一直在那儿,深不可测,如X光透析着我心底的一切,令我坐立不安,赌气将它放倒……那双眼睛终于消失……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