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梓
新疆被烧红的天空下
我是作为种子呢
还是作为马?
——王族《风情》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面对王族和他的文字时,这样的诗句总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这首王族写作于十多年前的诗之所以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是因为王族作为一个在新疆的异乡人,在他的写作刚刚开始时,已经有意或无意地把新疆作为一个写作者必须要面对的命题去进行思考了。
王族过去写诗,后来多专注于散文,而且他散文的关注面大到一座城,小到一缕风,写的都是新疆。特别是近些年,新疆似乎已是王族要努力用文字托举起来的大爱。对于位于西部更西的新疆,我所知甚少,所有的了解,也来源于中学时代有限的历史和地理课本。王族心中有一个大新疆。而我正是在这么多年里不断通过他的文字慢慢走近了新疆。作为同乡人,和我一样共有黄土高原养护背景的王族,在他刚二十岁的青春年少时节,在亲人和朋友的泪水与叮嘱里,以一列军用列车呼啸而去的方式踏上了比故乡更西的西域高原,“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从此,开始了从雪域高原到西域大地的十几年的漫游。而这种漫游最为显在的表现是他从1991年至2006年十六年间令我敬佩而又艳羡的十五部诗歌散文作品的相继出版。由此,王族完成了从一个文字痴迷者向一个有精神尺度的写作者的本质转变。
王族的这种转变是西域高原对一个深情凝望者的赠予,也是他用文字在雪山、草地、大漠、戈壁深处长久沉思,并经由痴迷内心而进行的精神嬗变。
“反认新疆是故乡”。王族说:人的一生也许只属于一个地方。在旅行文字大行其道的今天,许多旅行者用走马观花式的感受在表达着各种浮光掠影的印象,真相与事实被蒙蔽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我想王族的一部部叙写新疆的著作之所以能引起很多人的关注与赞赏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心灵已交付给了印上了他人生十几年风雨足迹的土地的缘故。因为在迄今为止我所读到的见于各种报章杂志和书籍里,没有见到王族哪怕是豆腐块状大小的写生养他的故乡——位于西秦岭群山之中(甘肃天水)的那个其实也景色秀美的小村庄的文字。诗人南子说:“王族追求着这块土地上的贫苦、沉缓和高原艰难行走的心灵踪迹和记忆,追求建筑在这块土地上的悲哀和辉煌。当他回望高原时,已与历史的沉思、生存的审视和对神圣事物的膜拜渗透在一起,因此从另一个侧面,显示了生命的大气魄。”
“十年磨一剑”,王族的这种完成过程肯定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路历程,而他呈现在纸页上的,却是一片片如天山雪那样晶莹透明、散发着神性与智慧的文字,有着风沙和烤羊肉味道的地域气息。
王族在他的《图瓦之书·后记:写在长篇散文最后的话》中有这样一段话:“其实,关注地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地域有限,有时候还太过于表象,它常常会让人感到绝望。但当一个作家进入地域,再从地域中脱出之后,地域就变成了更宽泛、更有可能穿越的东西;这时候,地域可以是文化,也可以是人自身。而作家的文字,有可能就是地域的延伸或再生。”同样在新疆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散文家刘亮程认为:“我相信土地会像长出麦子和苞谷一样长出自己的言说者。关于新疆,我们或许有必要耐心听听这些本土作家的声音。他们首先是这块远土上的居住者,在新疆生活几十年,几代、几十代人,却从不敢轻易说出它。对于自己的生存地,他们有着不可言说的珍爱与怜惜。他们不易被人看见的一些文字所呈现的,是这块被猎掠无数遍的西域大地上最可靠的生存真实。”
正是基于此,王族变成了新疆大地上一个成功的自觉言说者。
我总是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来阅读王族的文字,白日的喧闹和日子的芜杂在这时被黑暗的大手驱逐出境。我便有能力也有心思转过身来,把头抵近在这如同夜晚一样安静的文字中,让自己的身心跟随着它,在天山南北的高原、雪山、草地和村落中行走,在被王族用文字和沉思复活的这块充满了神奇与奇异的土地上的传说、历史里沉醉,也在他对一朵花、一条河流、一个小女孩辽远的想象中做自己的梦。
在这样的一次次阅读中,感觉王族就像坐在新疆黄昏时分,一个耐心而又纤细的织工,慢慢地用缤纷而出的思想之线,营造并给我展示着他的内心花园。从具有神话特征的喀什噶尔,古丝绸之路上的龟兹,到至今仍沿袭着古老生存方式的图瓦人村落白哈巴,我看到那些已逝的时间一点点从文字中醒来,并用一匹马、一块石头、一个传说、一个维族老人迟缓的背影等形式发出了生命浓重而又坚韧的呼吸之声。王族说:“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想透过一个小地方看世界,使历史碎片精神性复活。历史在形式上与人的生活有着深刻的相似性,一个生活透明的人,他身上所包含的世界是清晰可见的。历史也是如此,任何一件事的发生都与很多事情连在一起,我们所能了解的历史,只是众多事件中微乎其微的部分,其他的历史,暗含对时间的复仇心理,隐藏在我们的生活中,时时准备再现。所以,历史实际上就是某一段时间的停留。我们生活着,所完成的,其实也就是历史。”(王族《龟兹仰止·后记》)历史是记忆,是时间的碎片,我们用文字和思想的方式努力还原它,其实就是想找到我们作为人为什么活着这样一种确证,而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我们自身也是历史组成部分了。“大千世界,我原本也是一粒沙砾。重要的是,我必须要找到那个让我把一生都能够统一起来的位置,让自己沉默,在沉默中坚强,在坚强中变得博大。当然,我仍将保持自己的渺小。甚至希望世界将我遗忘。——一如沙砾。”(王族《细致的沙漠》)我想,王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建立了他的新疆系列散文写作观,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成为这块土地哪怕最微弱的一丝儿呼吸。
从初入西域高原的陌生、奇异、探寻、忍受、注视、抚摸,到现在义无返顾地凝望、融入、热爱,并将自己完全当成了新疆大地上的一缕风、一颗尘埃或者赶着驴车、吃着馕饼去赶巴扎的维吾尔人。王族就这样完成了由一个闯入者到新疆大地自觉言说者的内心转变,也完成了从迷茫于对写作精神支柱追问到本质确认的嬗变。
最后想说,之所以把这些多少年的阅读感受认定为是一次远程透视,是因为对于新疆大地,我至今仍是一个梦想者。对于新疆大地的美妙与神奇,我只能从王族细密的文字中去感觉和揣测。而这种感觉和揣测,也因自身的孤陋寡闻有诸多的偏颇,使得他行云流水般的文字中的真正内涵不能被我说出,还是请读者诸君自己来品味吧!
(责任编辑: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