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刚
小时候,把小手抚在父亲的肩头,两只脚丫踩在父亲的掌心里,随着他的两只大手一起一落,便可享受到那种忽高忽低的飞一样的快感。一张快活的小脸蛋不时擦过父亲的脸畔,碰到他扎人的胡须;而胡须包围中的那个嘴巴,还要有节奏地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好来配合这个简单的游戏。
仿佛还历历在目呢,却转眼之间,我已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一个老爹的掌心再也托不起的大小伙。
老爹的手,再也托不动我的身子,可他仍在托起着我的心灵;一手托着,一手抚着;那抚痛心灵的滋味啊,已悄悄地向我袭来……
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爷俩带着满身的倦意来河中洗澡。仲夏之暮的河水分外宜人。父亲望着我光溜溜的身子,嘻道:“小瘦猴,我来给你搓搓背。”便把一只大手按在了我润滑细嫩的肌肤上。随着那只大手缓缓抚动,我“哎呀”失声一叫,大手蓦地止住了。
“大,好痛啊,你的手……”
莫非,那是一把蒺藜扎在身上?
父亲却嘿嘿一笑:“不就一巴掌茧子嘛,不比你花钱买的洗澡布(澡巾)好使?”
我也嘿嘿笑了。可那一把蒺藜不单扎在身上,且也无言地扎在心上了。我几乎是头一回感受到父亲的掌心竟长满着这样厚的老茧。这可是长年在田间劳作同那镰刀把、锄头柄拼老命拼出来的战利品、纪念章吗?我似乎一下子回到十几年前,两只踩在父亲掌心的小脚板被什么隐隐地扎痛了。
为什么家里所有的锨柄都那么亮、那么滑、光洁细腻似人的肌肤?
自此,我再也无法漠视这些锃亮的锨柄了。
娘的手没有恁多老茧,娘的手是纵横交错的裂痕拼成的劣质拼盘。夏日似乎还好些,并不叫人看了十分难过。冬日里便要裂开了长长深深的口子,尤其在那些指梢上,渗透着殷红的血的颜色。那个掌心里可有掌纹吗?全被一些黑黑的长沟、短堑、细草、粗枝代替了,乱糟糟搅在一块,咬着啃着娘的手。
恰是一个冬日,娘把一截医用胶布缠在一个裂开血口的指头上,要我帮她剪断。那一刻,我惊讶地看到了娘的这双手。
“娘,您一定很疼吧?”
“疼是疼,可我搽上膏油,缠上胶布,拿到火上去烤,就好受一些了……”
娘的手真得要拿到火上去烤吗?
我的心猛一下被火苗灼痛了。
娘却掩饰地说:“都怪俺小时候贪玩,大冬天里一个劲玩雪,把双手糟蹋成这副熊样了……想想那会儿冬天多冷啊……”
是啊,娘小时候冬天特别冷,娘贪玩,把手弄坏了……可这怎么会是全部的理由呢?——明明是岁月的无情之雪无休无止地从她指间滑过,把它噬咬得不成样子,就像那不住脚的流水穿越岩石,把它腐蚀得满目疮痍……我便在这样一双糙手的爱抚中一夜一夜安然入睡,直到、直到这被它不经意重重抚痛、猛然惊醒的一刻间……
“我的手就是个粪耙子,东一耙,西一耙,闲不着!”
有时候,娘也会这样自嘲地说一句,父亲便接道:“粪耙子也好呀,耧到饭桌上,照样也能耧出喷香的饭来!”一家人便笑。而这样的笑的经历并不会十分多。毕竟,生活是枯燥而沉重的。
两双糙手共同支撑起一个家。它们各自承担着重任,似乎很难凑在一块儿,感受一下彼此的体温,暖和一下,歇一歇。
在夏天,娘倒是常把凉开水递到满头大汗的父亲的手里。可两手之间仍隔着个水瓶呢。不会是隔着苍水迢迢吧;也不会没有清凉的惬意传递过那一层晶莹之波吧;果然在一会儿间,徐徐的微风抚遍田野……
娘在替父亲缝着一条裤子,不小心扎到手,一滴血随着娘轻轻一声喊“突”地冒了出来。父亲呢,倒没有像电视上演的那样,赶忙抓过娘的手来又是吹气又是擦血又是包扎,捧出满脸关切;父亲只是事不关己似的,道一声:“不留点神,还不洗去!”顺手接过娘手中的针线,看样子要自己缝上一把。娘也撂给爹一句:“能得你,瞎鼓捣啥?”起身含笑而去。
父亲的手,真得很难牵一牵娘的手吗?我想是岁月的风雨,早把他们的心牵在一块了!
那是我记忆中惟一的一次——我看见,在那个晴朗的下午的阳光里,在岭上的梯形田里,父亲回过头,用一只大手紧握住娘的手背,一把把她拉上了我们家的地堑子。娘灿然一笑,父亲转头看夕阳……仅仅几秒钟的一个小小镜头,却在我的心里摄下了深深的感动。
我想到自己曾经牵过女友的手。
那个女孩的手,果真娇嫩、白皙,并且温柔而体贴。我的手呢,也生得纤长瘦削、柔弱灵巧,女友笑它:“倒像个女孩子的手!”我并不介意,我一直坚信自己的手终会出色成为真正的男子汉的手。那一回我第一次勇敢地牵住了她的手。几秒钟里,两只细嫩的、尚没有历过太多磨砺的手,令我心潮涌动,思绪难平……
莫非……你我的这双手,也要相牵着历经风雨,也要因此变得粗糙不堪吗?揉碎冰雪……挥别晚霞……
女孩子突然调皮一笑:“你又在痴想什么呀?”
我喃喃而应:“爹娘的手!”
(责任编辑:刘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