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
一
在当代汉语诗歌中,现实再次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对现实的态度决定着一个诗人的语言态度和审美取向,反过来也可以说,对语言的态度也就是对现实的态度。在一端,是以“最高虚构”来建筑一个超验性的乌托邦,与现实平行的世界,以此与现实抗衡,在物欲主义和国家美学的夹缝中保留一点点精神品质,呈现出悲壮甚至惨烈的精神抗争,但免不了预设情境的虚拟,以及对抗所必然带来的反向趋附;在另一端,是尽量与日常现实贴合,以日常非诗性事物入诗,诗中主体的面目混同于屑小的事物,以求揭示出日常生活的“非人”状态。在文本形态上,前者是隐喻的、深度的写作,其构词法的侧重点在于词语的相似性,他们往往对语言采用暴力扭结的手段,在词语的基本义和引申义之间做手脚,使词语在新的语境中获得新生,注重词语的多义性和诗意的模糊;而后者是换喻的、平面的写作,其构词法的重心在于词语的毗邻性,他们往往有意清理词语内部的语义积淀和意识形态残余,注重词语的单义性和诗意的明晰。在精神向度上,前者是高蹈的、担承的、对意义的建设和体系的维护有着特别的偏爱,他们往往喜欢用玄学象征把不相干的事物粘合在一起,对秩序的整合有所诉求;而后者则游戏于事物的碎片和缝隙之间,他们坦然于物质对人性的异化,在精神上和普通人无甚差别,对事物的真实性和状态的原生性更感兴趣。
每件艺术作品,无论以何种方式,都必须对现实做出反应,也一定有或隐或显导源于现实的主题。这个现实就是诗歌所指称的一切,它不仅包括客观的物质世界,也包括人主观的心理世界。按照传统的反映论来说,艺术作品是对现实的反映,只不过比现实更为典型和集中。这种观点的前提是语言的“及物”性,即相信语言可以把握住世界,语言是一种人可以操纵的工具。可以说,当下的“日常诗学”在语言上的依托,仍然是这种传统的语言观。与传统现实主义不同的是他们不再去反映外在的宏大事物,比如国家意识形态主题,而多是描述自己生活中的琐碎经验,对事物采取现象学的还原。在看似无意义的平凡叙述中透露出人本的渺小与自虐,在绝望的异化中游戏,抓住碎片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们的诗歌大多属于消费主义范畴,读得轻松忘得容易。原因在于他们极少进行形式上的建设工作,缺乏语言的支撑,使作品成为没有容器的水,诗意必须依赖于他们所反映的对象而存在,结果,诗歌鲜有超越的旨归,由此也导致精神的疲软与萎靡。
从根本上讲,事物是内在于语言的,自我所能认识的现实是从自我本身分离出去、投影出去的,仍然是语言中的现实,语言和现实是互相“胶着”的,谁离开了谁都无法独立存在。因此,考察现实的惟一途径是考察语言。事物只是文本之网的网眼中漏下的鳞片和黑暗虚无,网本身既是工具也是对象。这种合二而一的自我相关缠绕,使欲望成了只有能指的能指,施动对象则成了漏网之鱼。那么,在这种语言观的关照下,所谓主体精神也只不过是词语错动时造成的虚幻闪光,词语指向的仍是无尽的其他词语,所有意义只是在一本词典中反复循环,“自证其罪”。以“最高虚构”为真实的诗学,就是在这种语言观的支配下展开的。它对西方当代语言学最新成果的迫不及待地认同,势必造成诗歌文本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平面化——所有意义都落在语言层面上,文本与人本无法互相印证,使精神又丧失了肉体的依托,归于真正的虚构。
这两种语言观看似截然不同,实则殊途同归,在某种程度上都导致了精神力量的缺失。“日常”派强调的真实,其实只是突出了事物的一个方面,而遮蔽事物的其它方面,终究不是真实,仍只是其个人的线性的主观“见解”,而且,在对语言消费性、实用性的使用中磨损了语言,让语言被物给消耗掉了,他们的诗是从主体到物一去不复还的单程车票,无奈地流于琐碎和平庸,并有意无意地和消费时代的小市民意识形态联姻了;“虚构”派强调语言对真实的互文关系,却容易迷失在知识的迷宫中,只见一堆堆的词语在互相做鬼脸,同样看不到人本的闪光,最终归于能指游戏,企图在能指链的无穷滑动中漏下些意义的碎渣终成幻想,他们改变的只是词语的组合方式,并且安于改变词语就是改变世界的虚妄信念,对世界难有切实的疼痛触及,在某种程度上维护了文化意识形态的持续。
二
作为当下诗歌写作者中的一员,肖铁的写作无法不受到这两种语言观的制约和影响。从他新问世的诗集中就可略见一斑。他总是带着嘲讽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事物,在平静的戏谑中拆解着事物和词语。在语言姿态上他似乎是在上述两种之间不停地摇摆。这种摇摆反映出他精神上的游移和困惑,在现实和心灵间难以取舍的痛楚。他既游离于事物之外,拉开一段距离进行观照,又难以彻底弃绝什么。在他的文本中,我们可以同时看到物质的人和精神的人在彼此盘诘和争斗,既不愿流俗,又难以真正地高蹈。他的诗歌常让我想起叶芝这样的话,“是生活的完美还是艺术的完美?”看来,这样的困惑人皆有之。艺术家也是人,只是在他被神(本原?集体无意识?词语?)抓住时,他才是艺术家,这时,他人本的属性会暂时退居幕后。在超越的时刻消失之后,他仍是要恢复属人属世的愿望的。作为神的媒介,他属世的能量势必被大量占用,以致几乎所有真正的艺术家都是生活的低能儿,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或许,真的无法在艺术和生活中进行调和吗?肖铁的诗歌就显示出这种调和矛盾以求平衡的向度。他对事物的处理采取的是原地分解再重新组合的方式,是对魔方的反向玩法,只要凑成平面就行,管它什么颜色不颜色的。在这种五彩斑斓的随机性中渗透出意义的严整性——以魔方的六个面为限界。他擅长在琐屑的无意义的事物中找到趣味,把生存的非本真状态暴露无遗。他对现实的态度是既不虚构也不还原,而是抓住一个个碎片,把它们和词语互相拼接,最终呈现给我们的是材料(现实)未被形式(语言)完全吸收的半成品。
就在这种词语与事物的组接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在价值崩溃氛围中如何维系精神信念的个案——在对碎片的把玩中抵抗精神的绝望,在表面的平静和疏离中保持相对的独立和完整,在对异化的反讽式接受中担当存在的荒谬。他的平静当然不是大苦难后大彻大悟的超然,而是一种对现实无奈的半推半就,是像卡夫卡那样“一只手挡住鞭子的抽打,一只手写下在废墟中看见的一切”。在一个无法以精神力量抵抗异化的世界,机智的反讽作为精神探求中不可避免出现的疑惑与返观自身,作为找不到范式时的心灵状态的反映,就成了一种不得已的武器了。而收藏碎片就是收藏对整体的希望和梦想,作为整体的花(精神和自我)只是苍白、凌乱地反映在碎镜中的虚影。在确信与犹疑中,镜像与真实仿佛在一间有无数镜子的大厅中互相反射,再难以分清谁是本体谁是镜像,一切都混合为一道道颤动的光波,流动不息。
肖铁的诗歌在语言的不事雕琢中保持了感觉的原生性质,有时给人以痛彻心扉的触动。如《被电流击中的手机》,“它在扭动身子/在紧张中痉挛/像满肚子话要说的哑巴/由于口被封闭/慌乱中只好借助凌乱的手势/和特定的旗语……它还在挣扎 挣扎/想扭转局面/扭动 扭动 扭动/继而尖叫/持续性尖叫/劈开房间里的冷漠孤独绝望空旷”。虽然这样的句子美感不够,效果却是不错。他对事物的拆解还时常指向自身,带有返观的意味,如在《拆开自己》中,作者毫不留情地考察了自己内心的道德、面具和灵魂的腐蚀。
拆开姓氏/拆开血的蒸气/拆开自己的骨胳/软骨组织/硬骨组织/用利刃削出断面/看看里面还有多少钙质/拆开你的颅腔/看里面的大脑/还有多大空间没被腐蚀/拆开/拆开灵魂 道义 伦理/你就可以一辈子兜售面具
这种严苛的自我打量应该成为一个有良知的写作者的必修课。肖铁似乎对事物的疼痛非常的敏感,在《被虫蛀蚀的门轴》中,除了明显的道德寓意和类比式的自我反省,我更看重的是它写出了事物的痛感。“……虫子在咬它/一声不响地咬它/坚持不懈地咬它/疼痛通过尖叫释放出来/一声声尖叫/像被碾碎的种子的胚胎/像被扼死的新生儿/虫子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虫不叫/它只是不停地咬/不停地在绵软中伸缩/尽力地咬/享受破坏活动的快乐/虫愈咬/门轴的痛苦愈加深刻/叫声愈加凄厉/形体愈加单薄/你把门轴转动百遍/祈望能把害虫碾死/只是那虫子永远不死/它只是在咬/直到再次穿透你/踌躇满志的生活……”能从外物中体会其疼痛,是生命意识觉醒标志。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六岁的时候,我突然对椅子对地板的压迫导致的地板的“疼痛”产生了惊心之感,在那时,我不知道从大人嘴里隐约传来的“生命”这个词的意思,我认为一切都有自己的生命,都知道疼。所以,当父亲要去坐那把椅子时,我就以为这会让椅子和地板都更疼,就哭着不让父亲坐。也许父亲始终没有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捣蛋”。而当生命意识随着年岁增长,渐渐由切身的疼痛而进入语言的过滤、保护和淡化时,我们其实已经不可避免地丧失触痛生命的能力。语言,成了我们和世界之间的障碍,只不过这种障碍是玻璃般的半透明,只不过我们囿于一己之私的自我如同呼出的蒸汽,使这面毛玻璃越来越模糊。与此同时,事物本身则像沐浴的美人,模糊地在玻璃后面扭动,我们只能听听那哗哗的水声而已。
因此,作为认识事物的先在范式的语言,制约和决定了诗人能透过它看见什么。显然,肖铁还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真理,所以,他常常把自己的主观强加给事物自身,使其符合他诗歌中的道德诉求。如《毒蛇》,就是借毒蛇这一形象(事物)来对应社会中或人性中的恶,从而强制性地改变了毒蛇这一对象的本质。这种使用语言的方法,我个人是不赞同的,它反映出作者还停留在语言的古典规约之中,即认为语言能抓住事物,世界是清晰的可以用语言来抓住的对象。没有意识到语言既是存在之家,也是对存在的遮蔽。所以,真正的诗人是在对语言的怀疑中使用语言的。建议作者参考一下瓦雷里和劳伦斯写蛇的诗篇,自然会明白个中真奥。语言意识的觉醒是现代性的标志,所以,现代诗人大多不是仅仅把语言当成工具,而是同时承认和尊重其本体存在,把语言当做自身具足的东西。因此,他们透过语言说话,而不是直接站出来表态。诗人直接现身表态的时刻,也就是事物不能对应特定情境的时刻。这在有些时候是必要的,虽然这样做可能会削弱诗歌的艺术性,有沦为工具的危险。肖铁诗歌的不足,就在于他往往迫不及待地现身说法,如《质问》这样的篇什。在我比较喜欢的《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中,诗的主体很不错,那种两个高度事物的对比很能揭示出某种关联性和整体性,可是结尾,作者自己又跳出来做总结了,“就这样/一架飞机的轰动效应/让我想起——/海拔不同的人和事情……”,一下子,前面积累的势能瞬间在自由落体中消耗殆尽。
在没有彼世界的光照下,事物仅仅是事物自身,它们在时光中的消逝具有不可逆性。正如没有更伟大的心灵我们就无法思想,没有更伟大的爱我们就无法相爱。对存在不加追问的生存只是物质短暂的梦,完结了就完结了。而一旦意识到,事物周围隐秘的热度使得事物并不仅仅是其自身,树木、太阳、花草和我们,本是在同一个本原中生长,并不仅仅面向此世界。在此世界中是美的,彼世界中也是美的。这时,我们短暂的物质存在就被赋予了另外一个超越的维度,瞬霎和永恒合而为一。在这样的光照下,短暂的一切才会富有意义,我们的生命才会成为一个永恒存在的一部分,生生不息。我多么希望肖铁能获得这样的恩宠,在那样一种光照下,他所游戏其间的碎片就不再仅仅是碎片本身,他心灵的痛楚也会在祝福中平息。
在这篇读后感即将收尾的时候,我想说的是,我所见到的肖铁的诗歌中,我最欣赏的是这些:《打量一年里的最后一天》、《楼房的顶部像一本内部刊物》、《“一”和它后面的量词》。
在这些诗中,作者主观的影子隐藏得比较稳妥,显示出某种“觉悟”的迹象。
责任编辑:一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