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西方现代派的重要作家,卡夫卡的作品被一种深深的孤独感所笼罩。本文想要阐明的是,卡夫卡作品中的孤独意识,只是他摆脱现实孤独的一种策略。通过作品,他在精神领域与各种思想展开对话,并把自己从现实的孤独中解脱出来。
如果仅仅从表面上看待卡夫卡的写作,卡夫卡无疑是孤独的、苦闷的,他的作品浸染着浓厚的孤独意识,卡夫卡连同他作品中的主人公,都被孤立于他所处的现实之外。但很多读者仅仅从孤独的表层理解卡夫卡,解读卡夫卡的作品,得出的结论并不能令人信服。其实,卡夫卡的创作并不是要表现孤独,孤独只是卡夫卡摆脱现实孤独的一种策略,他在创作层面所表现出的孤独,只是他走向精神丰富性的一种手段。因为他相信,只有精神的世界才是真实永恒的世界,他说:“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我们称之为感性世界的东西,不过是精神世界的恶而已,而我们称之恶者,不过是我们永恒的发展的一个瞬间的必然。”创作作为一种精神活动,给予卡夫卡以自由驰骋的广阔天地,现实世界的“恶”造成的孤独感,在自由的精神世界面前,顿显苍白。
现实中的卡夫卡是孤独的,这一点是肯定的。“孤独感是人类特有的精神现象,其重要表征是主体与对象相疏离所导致的一种铭心刻骨的精神空落感。”卡夫卡与他所处世界的疏离是显而易见的,这与他所处的文化环境和社会环境有关。“卡夫卡出生后,国籍是属于奥地利,文化是属于德意志,生活在人口占压倒多数的捷克人中间,而自己的血统则是一个纯粹的犹太人,他处于这么一个国际性的奇妙环境中。换句话说,他虽然具有奥地利的国籍但不是奥地利人;虽处于德意志文化圈中,但不是德国人;虽然和捷克人生活在一起,虽具有犹太人的血统,却又和犹太人的宗教和文化传统相隔绝,他在这么一个复杂共存的都市里,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其内心的彷徨不难想象。”因此,“他进入高等学校后,功课虽然很好,但沉默寡言,不能与人相处,别人形容他是‘围在玻璃墙壁里的人,意思是说虽然看得见,却无法接近。”卡夫卡对生活的感受也说明了这一孤独,他写道:“我心中一片空虚迷茫,活像在夜里、在大山中一只失群的羊;或者像一只跟着这么一只羊跑的羊。如此失落孤独,却又没有诉苦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基础上,卡夫卡形成了他特有的创作观。他把生活当作一种写作,写作当成他的生活。“据他自己表示,写作是‘单纯的夸大事物,对他而言并不成为问题。他将讨论有关世界观的各项问题,愈来愈感到自己的孤独,同时也开始觉得写作这件事具有重大的意义。”在他写给好友布罗德的信中说:“在我的小说中,我正在生存,也正在做另一种行动……”他把写作当成精神的避难所,当成他生活的现实,因此,他进一步表示:“除了我写的作品或与此有关的事情之外,如果我有幸福的话(我不知道我有幸福),我就没有写作的资格。”他感到只有写作才能让他感到真正的存在,现实的喧闹和浮华带给他的是更大的孤独,只有写作才能让他在现实无法达到的精神领域遨游,才能让他体会到精神的充实。这与他的思想——“两个人在一起时他觉得比一个人时更孤单。”——不谋而合。在写作中,他才能把与他相抵牾的现实世界弃之脑后,真正地面对自己的精神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也许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为什么卡夫卡创作勤奋,但却并不以发表、成名为目的;为什么他对自己的作品多为不满,临终前让挚友布罗德全部烧毁其作品。因为,只有自己独立思考的时候,他才能摆脱孤独,别人的介入会打破他仅仅能从写作中获得的一点自由和愉快,使他重新陷入精神的孤独。
由此可以得知,只有创作才能使卡夫卡摆脱现实的孤独,“极度的孤独使我恐惧,……实际上孤独是我的唯一目的,是对我的巨大诱惑。”他恐惧的是现实中的孤独,渴望的是作品中自己独立的思想,作品中的孤独意识对于卡夫卡来说,恰恰是一种极大的精神享受。
这种创作观反映在具体的创作中,就是卡夫卡塑造了一批孤独者形象。他们有在生活面前苦闷彷徨的孤独者,有思想超前的清醒的孤独者,有不被人理解的善良的孤独者。这些孤独者形象在不同层面上,可以看作是卡夫卡自己的精神镜像。他们在不同层面展开与卡夫卡的精神对话,这种对话亦可以看作是卡夫卡对自己的精神追问。这种对话往往充满困惑、孤独,但对话本身表现出的对人类精神困境的探索,却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巴赫金认为:“思想就本质来说是对话性的。”“思想只有同他人别的思想发生重要的对话关系之后,才能开始自己的生活,亦即才能形成、发展、寻找和更新自己的语言表现形式、衍生新的思想。人的想法要成为真正的思想,即成为思想观点,必须是在同他人另一个思想的积极交往之中。这他人的另一个思想,体现在他人的声音中,就是体现在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他人意识中。恰是在不同声音、不同意识互相交往的联接点上,思想才得以产生并开始生活。”卡夫卡生活的环境以及他孤独的天性,决定了卡夫卡无法在现实中与别人展开对话。他在1913年8月21日的日记里写道:“现在,我在自己的家庭里,在那些最亲近的、最充满爱抚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到20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几句空洞的大话以外几乎没有别的话可说;和我那两位已结婚的妹妹和妹夫不生气根本就没有话要谈。原因很简单,我跟他们没有最细小的事情可谈。一切跟文学无关的事情都使我无聊,使我痛恨,因为它们干扰我,或者说阻碍我,哪怕这只是假说的。”但卡夫卡又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立思想的作家,他对社会、家庭各方面都有着深刻的思考,现实与思想的冲突激发他强烈地表现自己思想的欲望。他说:“我头脑中有一个庞大的世界。但是如何解放我并解放它,而又不致粉身碎骨呢。宁可粉身碎骨一千次,也强于将它留在或埋葬在我心中。我就是为了这个而生存在世上的,我对此完全明白。”鉴于此,卡夫卡把一切都寄予了创作。
卡夫卡在作品中,营造的是人类基本情境的另一方面——与他人对话的不可能。在《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一出场就失去了自己的声音,而只能发出怪异陌生的虫鸣;《地洞》中的小动物整天在自己的地洞中忙忙碌碌,倾听一种隐隐传来的不知存在与否的声音;《判决》中的格奥尔格在自己的家里,但与父亲在精神上完全隔绝;《乡村医生》中的的医生和村民完全隔膜,他感到“人与人之间要相互了解却是件难事。”这种难以沟通、难以交流的非对话情境,构成现代人类境遇的一个不可忽视的方面。然而“卡夫卡的人物完全是卡夫卡自己,他处于一个经过卡夫卡变态的社会环境中,……使卡夫卡的人物充分展示了卡夫卡自我,而叙述者又以一个第三者的身份审视着它,或者反过来说,卡夫卡把自我当作一个客观观察的对象,只是用现在时指述他的状况,没有鉴定式的评价用语,也对他采取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作者对主人公的对话态度。”
卡夫卡正是以这种方式展开自己的精神对话,使现实中孤独的自己与作品中孤独的主人公展开精神的对话。如在《饥饿艺术家》中,饥饿表演艺术家的不断发问,不正是卡夫卡对艺术精神的探索吗?“只有饥饿艺术家自己心里最清楚,只有他才算得上是对自己的饥饿表演最为满意的观众。但是由于另一种原因,他又从未满意过。”卡夫卡对自己的创作何尝不是这么看的,他让朋友烧毁自己的作品,表明在他心中也存在和饥饿艺术家一样的艺术观。所以,饥饿艺术家感到孤独,他也感到孤独,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文本中展开一场关于艺术的对话。“为什么刚到四十天就停止表演呢?他本来能长期地、无休止地饿下去,为什么恰恰要在他表演最紧要的关头停下来呢?他还没有真正精彩地表演过一回哩!他还能继续饿下去,他不仅能成为空前最伟大的饥饿艺术家(他或许已经是了),而且还要超越自我,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因为他感到自己的饥饿表演能力永无止境。可是人们为什么要夺走他继续挨饿的荣誉呢?为什么这些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多一点耐心都没有呢?他都能坚持继续饥饿表演,为什么这些人连耐心当观众都做不到呢?”饥饿艺术家渴望对艺术的无限追求和超越,面对世俗对艺术的好奇心,一切都失去了意义。饥饿艺术家是苦恼的,他没法理解这种世俗观念对艺术的异化。这一连串的发问,既可看作是饥饿艺术家的发问,也可看作是卡夫卡对自己的追问。但这一问题是没有答案的,饥饿艺术家 “由于得不到任何人的真正理解,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坏。”甚至以死发出对世俗的抗议,他的最后的几句话:“因为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不会招人参观,惹人显眼,并像你,像大伙一样,吃得饱饱的。”把一个艺术家的傲骨屹立在我们面前。很多研究者把饥饿艺术家看成卡夫卡,把饥饿艺术看成卡夫卡的写作生活,不无道理。现实中的卡夫卡除了写作,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解决自己的精神孤独。就是写作,卡夫卡也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这与饥饿艺术家找不到适合胃口的食物有何不同?卡夫卡的这种对话方式,是把主人公当作自己精神中的他者,让主人公在作品中提问,他在思想中回答,这种对话往往是没有结果的。但通过这种对话,使作者的意识和作者的立场具有更大的开放性和更强的包容性。
另如,在《乡村医生》中,医生被抛到一个对他来说完全屏蔽的环境中。“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总是向医生要求不可能的事情。他们已经丧失了旧有的信仰,牧师闲居家中,一件接着一件撕烂他们的法衣,而却要求医生妙手回春,拯救万物。”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还有什么能拯救人类,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精神难题。卡夫卡自己也很迷茫,医生按旧有的道德行事,却到处碰壁。卡夫卡并没有象传统独白小说作家那样,在作品里表达自己的观点,也没有对医生的所作所为做任何评价,医生作为一个独立的主体,拥有和作者一样的权利,他以自己的方式感受生活,得出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冬里,我一个老人赤身裸体,坐在人间的车子上,而驾着非人间的马,四处奔波,饱受严寒的折磨。我的皮大衣挂在马车后面,而我却够不着它,那伙手脚灵活的病人呢,也不肯动一动指头帮我一把。受骗了!受骗了!只要被夜间的铃声捉弄一次——这永远不可挽回。”这里,医生的困惑成为卡夫卡的困惑,医生的痛苦成为卡夫卡的痛苦,医生的孤独成为卡夫卡的孤独。读这篇小说,我们仿佛看到一个现实中的卡夫卡与镜中的卡夫卡默默无言地对视。作者和主人公的对话溢出文本之外,这种对话可以说是一种内在的对话,潜在的对话,是两个孤独者心灵之间无声的交流。这种对话方式,在《地洞》、《变形记》中表现也是相当突出的,限于篇幅,本文不再赘述。
同样,这种对话对于读者来说,能够产生一种对话趋于无限可能的效果。只要面对文本,你要么与它对话,要么就请你走开。这样一种写作方式,类似于中国哲学中的寓无于有,把无限寄予有限。文本作为“有”永远向读者敞开,向不同时代的读者敞开。文本只是提供一个平台,每一个读者都可以参与进来,加入到对话的洪流中,发表自己的看法。但没有哪个读者能穷尽这一文本,而只能是无限接近这一文本,这也许是卡夫卡魅力的一个重要方面。
总之,卡夫卡这种写作方式,带有明显的对话倾向,但卡夫卡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把主人公隔离起来,使主人公在一种对话不可能的困境中,与自己展开对话,与现实中每个孤独的灵魂展开对话。卡夫卡是孤独的,作品的主人公也是孤独的,貌似丰富的我们也是孤独的,这些孤独的灵魂、孤独的思想者,被卡夫卡孤独的创作观汇聚在一起,各自展开自己的思想,形成一股对话的洪流。从而使现实中的孤独者获得一种精神的丰富。
(赵科印,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