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是范仲淹的代表作之一,可以说是他戍土守边的实感录,绝非一般倚声拟作可比。首二句前因后果,是全词的总帽,直贯通篇。“风景”的含义,不只是指自然风光,还暗指人的情感。为突出“异”的力度,特用“衡阳雁去”以衬之。雁无情思,尚且不耐边地之荒凉,则人为万物之灵,处此苦寒之境,其情又将若何?所以“衡阳雁去”一句实际上是为下片写人情张本的,在结构上起着补上垫下的作用。接下来三句写景,是边地自然风光“异”于内地的具体化,进而坐实“衡阳雁去”一句的内涵。这三句虽同为写景,但描写角度各有侧重,第一句是从听觉入手,第二、三两句是从视觉着眼,合起来又相互融注,相互补充。这就是我国古典诗词常用的所谓“通感”手法。其艺术效果就在于通过调动人体的全部感官,立体地、动态地、全面地展现了边地苦寒、荒凉、险恶的景象。前人曾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成功的诗词佳作,的确是做到了这一点的。诗词的写景之笔如果不与人的情感贯通,那么纵然笔力巧极天工,也只能算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其生命力不会长。上述三句好就好在于写景之中,透露出了人的深沉情感。“边声”的内涵包罗甚广,诸如风吼声、飞砂走石声、马嘶声、狼嚎声、鹰唳声、军号声等边地特有的万籁之音,都在其中。个人听后将会出现怎样的情态?伪李陵《答苏武书》中有一段描写可以帮助我们找出答案:“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由此我们可以品味出,“四面边声”一句的笔意凝聚点正是“不觉泪下”。“千嶂”、“长烟”句溶化、浓缩了唐人王之涣《凉州词》“一片孤城万仞山”和王维的《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这是古人在诗词中常用的“隐括”手法。我们都知道,王之涣和王维的写景之句,都是用以寄寓边防将士戍边之情的。所以范仲淹这里的化用,也同样贯注着热的情感(即下片所云“将军”、“征夫”)。需要注意的是“千嶂”、“长烟”、“落日”、“孤城”四个景点并非是不分轩轾的并列关系,而是主宾有序的。“孤城”是核心,前三者是它的反衬。这样措置,是为了突出孤城在空间上的渺小孤独,环境上的凶险紧张,从而再暗示出困守孤城的将士们艰苦紧张的生活,孤城愁烦的心情。
下片首二句开门见山地揭示了将士们在艰难困苦条件下所产生的为国建功立业与思乡念亲的复杂心情。“浊酒”二字紧扣上片的写景部分,展现将士们凶险紧张的环境里必然产生的艰苦生活情景。“家万里”三字则揭示将士们身在边境、神驰故乡的情态。前面冠以“浊酒一杯”四字,形成互为因果关系,愈见“借酒消愁愁更愁”的郁闷之情。这一句不仅刻画人物心境深入腠理,而且在传神写照方面也极具力透纸背之功。透过其描写,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位兀坐军帐的将领,他时而狂吸苦酒,时而搔首长叹,时而愁眉紧蹙,时而沉吟徘徊,时而涕泪沾襟……其在愁苦心情支配下所产生的各种情态,无不纤毫皆露。“燕然未勒”与“归无计”是前因后果关系。这一句与“浊酒”句对举,既是矛盾关系,又是前果后因的关系。“归无计”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客观上的不得回家,二是主观的愁苦之情中还搀夹着对朝廷的怨恨之情。这样解释,虽然与上片的写景和后三句的写人比较吻合,但基调过低,展现人物心情的层次也较单一,恐怕与作者戍边守土的用心不相符合。我们知道,范仲淹出镇边关的差使,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主动要求的。其动机不外是消弥边患,为朝廷建功立业。这一点,我们从他在镇边时的作为和成果中可以看到佐证。所以我认为,第二种解释比较切合作者的创作宗旨。就是说,将士们虽然处境凶险,生活艰苦,又倍受思乡之愁的煎熬,但由于为国家建功立业的壮志未酬,仍然不愿解甲回乡。这正是我国古代无数仁人志士那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情壮志的生动体现。唯其如此,“浊”句与“燕然未勒”句矛盾的主导方面是“燕然未勒”而不是“家万里”,感情的基调是“壮”而不是“悲”。因此,全词对苦寒景象的描绘,对人物心情宛转有致的揭示,都是用以衬托这种“壮”情的。一般说来,词特别适宜表达愁苦悲怆之情,那些以回环吞吐、层层叠加手法展露悲痛之情,从而令读者产生凄然欲绝之感的作品,从古及今,多如恒河沙数,但能够从重重愁情中反振而起,由愁生喜或由悲生壮的作品却非常罕见。范仲淹这首词的基调,于愁云惨雾中夭矫而出,反悲为壮,可见其艺术构思的超卓不凡。下片的最后三句融情景于一体,写将士们悲情起伏、愁绪缭乱、夜不能寐的情态,可说是上来感叹句的形象化。“羌管”句用通感手法,分别从听、视的角度化用王之涣《凉州词》中“羌管何须怨杨柳”的句意和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全诗的诗意,与“人不寐”句构成互为因果关系,多角度、多层次地揭示人物心境,以使人物形象鲜明如画。末句是前两句水到渠成之笔,也是全词的收结点,以“白发”和“泪”绾合通首的景语及情语,有点睛之功。
从结构上看,这首词的上片以写景为主,下片以抒情为之,但两者不是孤立的,而是景中寓情、情由景生、相辅相成的。从内容上看,景从属于情,情制导着景,所以全词的重点在下片,上片对它起铺垫作用。
范仲淹这首词题材新颖,构思超卓,确是佳作。但由于它对词的传统颇有突破,所以也受到了一些传统之见根深蒂固者的讥讪,据说连大名鼎鼎的欧阳修也未能免俗。宋人魏泰的《东轩笔录》有这样一段记载:“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尝呼为‘穷塞主之词。及王尚书素出守平凉,文忠亦作《渔家傲》一词以送之。其断章日:‘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这则故事如果属实,那么说明欧阳修对词的见解太过保守。他的仿作,本意是想与范仲淹一较高低,但由于成见过深,又没有守土戍边的切身感受,所以所作只不过是落入常套的歌功颂德之语,不仅未达目的,反而落了个东施效颦之嫌。还是邹柢谟的《远志斋词衷》说得好:“‘将军白发征夫泪,亦复苍凉悲壮,慷慨生哀。永叔欲以‘玉阶遥献南山寿敌之,终觉让一头地。”
(黄安惠,贵州省遵义县虾子镇南坪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