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2006-07-25 15:18廖会芹
时代风采 2006年4期
关键词:梅朵包谷光明

编者的话:

从本刊平时的稿源来看,来自玉溪的作品不算多,发表的较为零星,作为编者,对玉溪市职工文艺创作的总体情况,说不上有全面和明晰的了解,经过玉溪市总工会积极的组稿,本期玉溪市总工会职工文艺创作展示专版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廖会芹的《影子》可为其中的代表,作者以细腻的笔触,独特的感悟,描绘了身处城乡两极世界的主人公影子般虚空的情感生活,以及由此而生的悲剧结局,读来令人嗟叹不已;李世宗的《做媒》取材于人间平常事,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的,可谓弄巧成拙。此外,玉溪作者的一组散文,地方特色浓郁,文笔清新自然,韵味丰富,读者不妨一睹为快。从这组稿件看,王溪市的职工文艺创作起点甚高,大有可观。我们期待玉溪市的职工作者创作出更多更好的贴近现实生活的文艺作品。

角角落落都是秋的味道,可是山上的秋味是太淡了,你要用手掬起来放到自己的鼻孔处才能闻到那种香润的成熟的味,正如山上长得稀稀朗朗的包谷棵。

梅朵正在稀稀朗朗的包谷棵里掰包谷,包谷棵有半腿高,玉米棒子细得像人的小指,梅朵就把小指样的包谷放到箩筐里。她放的时候轻轻地,这是她一年的粮食呢。而六十却好像有点生气,他把掰下的包谷啪一声扔进筐里,有时瞄得不准,包谷就掉在了地上。

小心一点,梅朵说,我们还靠它来填肚子呢。

你说,这包谷怎么就只长这么高呢。六十说。

秋天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土地吸足了热气,梅朵掰包谷的时候,热气就像个吃奶的孩子香喷喷地拱到她的怀里。

太阳真好。梅朵说。

六十抬起头看出去,山连着的是山。山是青色的石头山,一座座成马鞍状,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石头风化后的沙子,五六月份把包谷种子扔进沙地里,想扔多少就扔多少,秋天熟的时候就背一只箩筐去掰。包谷能长人的半腿高,玉米棒子细得像人的小指。而沙地里唯一能长的庄稼就是包谷了。

这个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他说。

我想出去打工了。他说。

梅朵的心咕咚就沉了一下。六十是要出去打工的,一直没去是因为梅朵生孩子。孩子是在油菜花枝头绽满温暖的时候出生的,现在粉粉嘟嘟已有半岁。梅朵知道,六十在家陪自己的时间已经够多了,衬里几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丈夫都不在身边,自己应该满足了,可梅朵的心还是咕咚沉了一下。

你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了。梅朵说。

还有宝宝和我妈呢。六十说。

梅朵就不说话了,六十迟早都要出去的,不出去这日子也无法过,靠小指粗的包谷全家都要饿死呢。

我也想和你出去。梅朵说。

那我老母怎么办?六十说,等我们的宝宝大一点了,我们就一起出去挣钱,我们在城里买一间城里人不要的小房子,就在那里安家,好不好?六十说。

梅朵瞪了他一眼。白日做梦呢,你?

人总要想着明天嘛。六十说,要不这日子怎么过呢。

想起六十说要在城里买房的话,她是有点激动了,为什么不呢?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在城里买房呢?六十有一身的力气,能吃苦,在城里每天也能赚个二三十,自己在家里省着俭着,婆婆走了,宝宝大了,自己也到城里打工,到时就买一小间城里人不要的二手房,把宝宝供上大学,对了,宝宝是一定要上大学的,可这要多少钱啊。

白天咕咚就沉下去了,夜晚吭哧吭哧老牛样喘着粗气爬来。六十不在,躺在床上,梅朵是感到了夜的寂寞,她能听到夜咔嚓咔嚓往前走的脚步声,能听到夜咿咿呀呀窃窃地私语声。六十在的时候不是这样,六十总是等孩子睡熟了,就睡到自己的身旁,用身体温暖自己的身体,用有力的双手环着自己,可是现在,她听到夜被光撕得一缕缕挂在树上的时候,天就亮了。

只可惜山上没有树,梅朵想象不出夜被一缕缕挂在树上的样子。山上只长她叫不出名字的一种草,草薄薄地楚楚可怜地铺在地上,它从青色的沙子里钻出来就是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它柔柔地黄黄地在风中摇,小草属于绿色,但这里的草不知道什么是绿色,它出生的时候是黄色,长大了也是黄色,死的时候也是黄色。

梅朵从小长在这个名叫鸡屎塔的山上,长大后也嫁在这个名叫鸡屎塔的山上,她没有缘分在有树的地方生活,也没缘分在小草是绿的地方生活。本来她是有机会在有树的地方在小草是绿的地方生活的,她是一个女人,她只要嫁一个山外的男人就行了,山外的男人会把她带出去。可是她没有这个机会,她还没长成大姑娘的时候,衬里的小伙子有事没事就围在她的身边。她到山上种包谷,手里的锄早被一个小伙抢了去;她掰包谷,背上的筐早被另一个小伙接了去。那时,梅朵的父母每天都笑嘻嘻的,村里的人都很羡慕他家。你家虽然只有一个梅朵,却有那么多的儿子,村人说,梅朵的父母都笑。他们不用为播种操心,也不用为收获操心。

梅朵18岁的时候,父母要为梅朵定对象了,家里人为她选的对象叫六十,而梅朵为自己挑的对象叫杨光明,杨光明是村里唯一到山下上过高中的人。

他那柔弱的身子不是在山里过日月的人。父亲说。

六十脾气好,家里还有牛,有驴,是户殷实人家,嫁过去你日子会水一样滋润的。母亲说。

你到哪去找这样的人家。父亲说。

你到哪去找这样的人家。母亲说。

我愿意和杨光明过穷日子。梅朵说。

杨光明有什么好。母亲说,他那身子骨在风中就像一根线,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们要靠你照顾,你过穷日子,我们怎么办?你要嫁给杨光明也行,出嫁那天,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梅朵硕大的泪珠哗啦哗啦落在地上,整块整块的日光被她的泪水浸得能拧出水来。

哭死了也没用。母亲说。

梅朵就嫁给六十了,六十像一头牛,他白天赶着牛上山,然后在暖暖的日光中给牛套上犁,把沙地耕的更深,好让它长出树一样的玉米棵来。

六十结婚了,就从村里的年轻人中分离了,好像一个团团的圆圈突然就被大水冲了一个缺口。不过,其他的年轻人很快就愈合了这个口子,他们依然在一起嬉戏玩耍,村子的上空每天飘落的都是他们桃花般的快乐。

可是突然间,山上的年轻人都好像瞬间蒸发了一样,当梅朵和六十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大门,揉着眼角沾着的脏东西时,他们才发觉村子静成一根根柔软的头发丝。以往的早晨,年轻人会踢腾着日光,从这头跑到那头,他们嬉闹的声音把早晨刚起床的曙光震得桃花般四处飘落。那天早晨,村子的角角落落都是空空漠漠地静。

热闹的声音都到哪去了呢?梅朵说。

你是想谁了吧。六十说。

我想谁,我能想谁。梅朵说。梅朵明白,六十指的一定是

杨光明,每天早晨,踢腾阳光最欢的就是杨光明,他从村头踢到村尾,从村尾踢到村头。六十的家就在村子的中央,不管他跑到哪儿,温暖的阳光总能从窗缝里从门隙间桃花般地飘落在六十家的每一个角落。可是现在,杨光明去哪了呢。

那个时候,杨光明正领着村里的年轻人往山外走。杨光明对衬里的年轻人说,山外的世界有高楼,有汽车,有电话,有电视,有大把的钞票,有大群的美女,还有高大的树,绿绿的草,我们应该到山外的世界去。

我们应该下山,要不然白来世上一趟,年轻人说,于是,年轻人就跟着杨光明下山了。

杨光明找到自己的姨父,姨父是一个搞建筑的老板,杨光明就领着年轻人在他的手下做事。山里的年轻人别的没有,有的就是一身力气和做事的认真,很快他们就在城里站稳了。姨父每天给每个年轻人二十的工钱,他们所干的就是把沙和水泥搅拌好,再用一只小皮桶提到粉墙师傅的面前。

每月能有六百块钱的收入呢。他们说,山上一年才几百的收入吧。于是,他们就把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每天走路的时候挺一下胸就能感觉到硬邦邦的幸福。

我们很快就能盖一所漂亮的大房子,娶一个漂亮的媳妇了。他们想。

我想在城里为自己找一个媳妇。杨光明说。

城里的女人还没有梅朵漂亮呢,其他的年轻人说,城里的女人不过是穿得好一点罢了。

我娶一个城里的女人就把她比下去了,她不管多漂亮也是一个农村人。杨光明说。

梅朵的母亲没想到发家致富可以不用牛和驴的,当杨光明和一伙年轻人穿着崭新的西服提着花花绿绿的糖果站在村头时,鸡屎塔的阳光都惊得直愣愣地白。

肯定是从哪抢来的。梅朵的母亲说。

妈,梅朵喊,小心人家撕你的嘴。

年轻人在村里的几天时间里,他们更欢地踢腾着日光从这头跑到那头,他们嬉闹的声音把早晨刚起床的曙光震得桃花般四处飘落。踢腾阳光最欢的还是杨光明,他从村头踢到村尾,从村尾踢到村头。不管他跑到哪儿,温暖的阳光总能从窗缝里从门隙间桃花般地飘落在六十家的每一个角落。

六十扛着锄赶着牛往山上走,他用鞭子噼噼啪啪抽打日光。狗日的日光,他说,你为什么老是这么明晃晃的呢,你躲起来,不要让那些年轻人踢你呀,他们这么对你,你还对他们好,还让他们挣到了钱,挣到了钱也不要这么显摆呀,每天还要到我家门口跑来跑去,哪里不可以跑呢,非要在我家门口跑,你不知道,当你桃花般落在我家梅朵面前时,她是多么幸福呢,她脸上开出桃花般的笑,她身上厚了一层暖暖的红,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心疼呢,狗日的日光,你躲得远远地,我不想看到你。

可是日光躲起来,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呢,他们的日子就要潮潮湿湿的了。要是没有日光就好了,六十在杨光明从他家门口跑过的时候对梅朵说。

你怎么这么傻,梅朵说,如果没有日光,我们吃什么,我们还能活吗?你看这鲜嫩嫩的日光多好,我到哪里,它都体贴着我,没有它,我宁愿死呢。

他们什么时候走。六十说。

他们走了,日子就会僵呆呆了呢。梅朵说。

一个鲜嫩嫩的早晨,村里的年轻人就又出发了。年轻人出发的时候还带走了年轻力壮的父亲,村里就只剩下了妇女和老弱病残,整个村子突然就咕咚沉入到几吨重的寂寞里。

村里唯一的青壮年就是六十了。

你也出去打工吧,梅朵说,要不这日子也不知怎么过呢。可那个时候,六十的父亲已经瘫痪在床,是临死之人了。

我怎么能走呢,六十说,我走了,我父亲出事你一个人怎么办?

梅朵不知怎么办,日子就这么老了去。直到有一天,老人的寿命终了,六十把牛牵到山下的集市,换了九百块钱,花四百买下一口棺材,二百请村里的人吃了一顿饭。老人抬上山,六十从墙壁缝里掏出三百块钱对梅朵说,我们只有这三百块钱了。

梅朵坐在灶前的土墩上,灶洞里的火把她的脸映照得彩霞一样。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家有牛有驴,我母亲说日子会像水一样湿漉漉的,现在家里只剩驴了,怎么办呢?梅朵说。

六十的头耷在了两腿间,我去打工,杨光明每月挣六百,我每月挣七百。六十说。

梅朵不说话。

六十收拾了衣物,塞进一个装化肥的编织袋里,他要抬腿的时候,梅朵却是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不要走了,她是有孩子了,你陪着她,聋耳的母亲对六十说。六十就又赶着驴上山了,我多刨一些草根,以后你轻松点。六十说。

你去吧,你下山去吧,那个时候梅朵说,我不要你陪的,我自己会照顾自己,我会把我们的宝宝好好的生下来,等你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他抱着你的大腿叫爸爸,你就从衣兜里扯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他的手上。

我不放心你呢,六十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办,我们的宝宝生下来,我就去打工,我要让我们的宝宝上大学,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按时上班,按时下班,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每月能拿工资,还能把我们两老口接到城里,我们就像城里人那样,手拉手在夕阳的余辉里散步。

梅朵笑了,那个时候他就会嫌我们又老又丑了呢。

六十也笑了,要是嫌,我就用棍抽他。

他俩的梦就这样像无边无际的野花开得蓬蓬勃勃灿灿烂烂。可当孩子半岁,六十说要去打工的时候,梅朵的心还是咕咚沉了一下,她突然哗一下就孤独了。

太阳拖着余辉嚓一声滑过西边的山梁,山上就暗了。山里没有什么娱乐,日光一闭眼,人们也都爬到床上。那天晚上,孩子还没有闭眼,六十就躺在了梅朵的身旁。他有力的双臂环着梅朵,他的嘴唇含着梅朵柔软的耳垂。我舍不得走呢,六十说,我每天搂着你睡,每天早晨起来就能看到你桃花般的脸。

梅朵也紧紧搂着六十。我也舍不得你呢,梅朵说,你走了,我一个人,怕呢。

第二天的太阳噗哧噗哧喘着气拐过马鞍的时候,梅朵就推搡睡得死猪样的丈夫。山路远,怕赶不上车,可六十呼呼还睡得热闹。

不想走,搂着你睡多好啊。六十揉着眼角说。

早起的梅朵把六十要带走的生活用品装在编织袋里,六十用冷水胡乱抹了一把脸,抓了两个玉米饼,就走在山里绳子样的路上了。

阳光温暖的味道罩着梅朵,可梅朵的心却是空空落落的。从此,家里的墙倒了都要由她来垒了。

六十走了很远,梅朵才犹豫着朝六十喊了一句话:你要找不到工作,就去找杨光明。

城市的天空中结着一股粘粘稠稠的味,六十用手把这种味推得离自己远一些,可是它又嘭嚓嘭嚓跑着钻进六十的鼻孔,六十再推,却再也不能把它推出去,六十才明白,自己是再也闻不到

山里秋天甜润的香气了。

他的面前是一辆辆跑得像风一样快的车,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到马路的对面,于是他就朝着太阳的方向往前走,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

去找杨光明吧。六十想。

六十和杨光明手拉着手一起爬山,肩并肩一起戏水,两个人一起抢梅朵的锄,一起接梅朵的筐,直到六十娶了梅朵。六十和杨光明从来没有红过脸,可是却有一堵冬天般厚的墙装在他们的心里。

可我怎么能找杨光明呢,六十自己对自己说。于是他就昂着头挺着胸迈着坚实的步伐穿过一缕缕温暖的阳光。

请问,哪里能找到工作,六十问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汉子。中年汉子没有把一点目光送给六十,急匆匆往前赶。

大姐,请问哪里能找到工作,六十问一个时髦的女人。女人没有把一点目光送给六十,急匆匆往前赶。

阳光满当当地塞入城市的每个角落,六十就呆呆地立在满当当的城市街头。

请问哪里能找到工作,六十问一个坐在店里的妇女。

那不是,妇女努嘴。六十抬头,就看到对面有很多和自己一样的人。你站在那里,有人看上了,你跟去就行了。妇女说。

六十像一片焦黄的树叶落进一堆焦黄中,很快,我们就分不出谁是六十了。当一辆小面包车停在那一堆焦黄面前时,所有的人就蜂拥着挤上去,六十跟着跑了几步,其他的人用手把他一扒拉,他就立在外面了。钻进面包车里的人哧一声就被拉走了,只剩了原地的人羡慕地看着面包车走很远。

刚才还满当当的太阳忽啦就掉进城市的高楼里了,六十紧张了,到哪睡觉呢?他再次想到了杨光明,怎么能找杨光明呢,六十自己对自己说。

你们晚上怎么睡,六十问身旁的一个年轻人。

那里,年轻人努嘴。六十才发现墙角堆放着一些被子之类的东西。就睡在这里吗?六十问。

年轻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里白呆呆地,没有什么内容。

夜色已经稠起来,几个人站起来,从附近的小店买一袋方便面,又落在站起的地方。六十的肚子早已咕咕地叫,他也买了一袋方便面。

八吨重的夜就压在了六十的身上,但他睡不着,他呆呆地看对面楼房里暖滋滋的灯光。其中一盏属于我家,多好,六十想。

而一辆辆的车把夜推开,跑得更欢。

梅朵抬了簸箕坐在门口,一颗颗金黄的玉米粒从她的指缝飘落下来,阳光被玉米粒撞得毕毕剥剥响。

你家的玉米粒比我们的胖。一位大嫂说。

哪里呢,梅朵说,我们这地儿怎么能长出胖的玉米粒呢?

梅朵家有牛,就犁出了更多的地种包谷,有驴,就能驮回更多的包谷,梅朵家的日子就比别家有了更多的滋润,有几户人家,五荒六月连吃的都没有。

今年我家包谷不够吃,就来你家买,好不好?另一位大嫂说。

是不是你儿子给你抱来一块金砖了,一位大娘插了话。

哪儿呢,大嫂笑了,只不过跟着杨光明出去打工给我拿回了一点,肚子总要填饱吧。

这位大嫂往常一年到另一年的粮从来都是接不上趟的,现在都有钱买包谷了,六十呢,六十现在挣钱了吗?梅朵把目光投向通往村外的小路,小路上却只有日光嘀嗒嘀嗒滴落的声音。

奶奶怀里的宝宝伸出了手,梅朵接了宝宝,掀起衣角把乳头塞进宝宝嘴里。

瞧,这个宝宝的皮肤。一位大嫂说。

他娘的乳养人呢,另一位大娘说。宝宝有八个月大,皮肤却被梅朵的乳汁浸泡得像粉红粉红的水蜜桃花。

如果是个女孩,该有梅朵漂亮吧。大嫂说。

再漂亮还不是要在这地方受苦。大娘说。

可惜梅朵了,要买包谷的大嫂说,城里的姑娘还没有你漂亮呢,要是生在城里,说不定嫁一个大官呢,嫁给杨光明也好啊,杨光明现在有很多钱了,你知道吗?听我家那浑小子说,杨光明一定要在城里找一个对象呢。

梅朵的心咕咚咕咚往下沉。村里的人谁都知道杨光明现在有钱了,他把山上的破房子扒了,从城里运来了砖、水泥,他要在山上盖起第一所最漂亮的水泥房子。

那座房子的女主人会是谁呢?梅朵想。

杨光明刚到城里的时候所做的就是把沙和水泥搅拌好,再用一只小皮桶提到粉墙师傅的面前。

有一天,他把沙和水泥按比例搅拌好,就到楼下买一包烟,在楼洞口,就碰上一户装修房子的主人在犯愁,主人装修房子的时候重新改了一道门,而挖出来的废料正找不到人运走。

你来运怎么样,主人说,一百块钱。

杨光明心就动了,一百块,够自己干几天的呢。于是叫来几个兄弟,一下子就得了一百块。他瞬间就找到了一条崭新的路,他找了几个一起来的兄弟,下班后就专门运起了废料。后来他就发觉装修很赚钱,他又找来泥水匠木匠,他就当起了老板。

他穿起了西装,系起了领带,他派人把村里的老房子扒了,运了砖、水泥,他要在鸡屎塔盖起第一所最漂亮的水泥房子,剩下的就是要找一个城里的姑娘做新房子的主人。

但是他找不到,他的脑袋里总是梅朵那双彩蝶般的双眼在眨。你这个臭梅朵为什么老是在我的脑袋里呢,他骂,你远远地滚。他用手打,用脚踢,月光被他踢得噼里啪啦,那是一个月光像银子一样倾泻的晚上,他喝了酒。

梅朵喜欢月光,很多个夜晚,他和梅朵悄悄立在月光里,眼睛对着眼睛,可是现在,只有梅朵彩蝶般的双眼在他的脑袋里眨,他受不了,他觉得他的胸膛好像要滋滋裂开一样,他手里提着一瓶酒,他边喝酒边踢,滚,狗日的月亮,远远地滚,我不想看到你。

路灯下的两个小伙子走过来,你骂我们呢,是吧?他们说。

杨光明没理他们,他喝了一口酒,他骂,狗日的,远远地滚,我不想看到你啊。

他骂我们狗日的。一个小伙说。

他才是狗日的呢。另一个小伙说。

一个小伙伸出右手,另一个小伙踢出左脚,杨光明就倒在地上了,他倒在地上就爬不起来了。

杨光明躺在地上,他盯着天上那个白得像梅朵脸颊一样的月亮喊:梅朵啊……

夜被他的喊声撕开了,几滴夜落在他的身上,他泪流满面。

喂,需要帮忙吗?一个温柔的声音落在他的耳旁。

你怎么就敢管我呢,以后的很多次,杨光明都这么问吉雪,你不怕我是一个坏人吗?

吉雪用柔软的小手捶杨光明的肩,你不是在喊一个女人的名字吗?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情种。

杨光明挽过吉雪的肩,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六十在路边用企盼的眼神等了很多天,每次面包车停下,他还没反应过来,面包车就塞满了人,而夜一天比一天重,现在已经有16吨了。我在这会饿死的。六十说。

他就背起他破烂的编织袋往

前走。要人吗?你们这里需要人吗?他走进一个又一个店铺。

没有人回答他,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他抬起手往脸上擦,他的眼睛已经被水浸得红肿。怎么办呢,朝着哪一个方向走,才能走到桃花盛开的地方?

要人吗?你们这里需要人吗?走进一家液化气店。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她怔怔地看着六十。

六十听不到回答,他转过身,慢慢地往外走,他已经绝望,他抬起手往脸上擦。

你会蹬三轮车吗?中年妇女问。

六十回过头,会。他说。

六十就留在液化气店了,每个月四百块钱,供吃住。他每天要做的,就是坐在店里,听到电话响,说声你好,就蹬三轮车把液化气送到需要的地方。开始的时候,老板就坐在他的三轮车上,指点着往东往西。现在不需要了,他在这个城市已经像鱼在水里一样。

液化气店在十字路口,每天他坐在店里,都能看到许许多多肥的瘦的高的矮的人像河一样在他的面前淌过。要是梅朵突然在这些人中间,那该多好啊,他想。

六十是个勤劳的人,他早早地打开店门,然后就把角角落落扫干净,把上上下下擦清爽,然后就静静地坐在店里守电话。晚上没有电话了,他就空闲下来,睡觉还早,他就坐在店门口,看河水一样淌过的人群。夜越来越重的时候,他就在店里的地板上抖开铺盖,然后称夜的重量。

夜有多重呢,他想。

梅朵,你睡了吗?他想。

店前面空地上,一些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在摆摊擦皮鞋,每走过一个人,外地人就吆喝,擦皮鞋,一元钱,擦皮鞋,一元钱。六十脚上是花二十元定做的一双黑皮鞋,他舍不得花一元钱找人擦,他就用一块破抹布沾水细细地擦。

店门口对着的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外地女人,她的双手很灵巧,她先用塑料护罩套在客人的脚上,以免弄脏袜子,再用毛刷蘸着清水洗净鞋帮和鞋跟的尘污,然后用抹布擦干,接下来用一种固体的白油去污,又用粗布擦。接着打鞋油,女人用纤细的手指把鞋油挤在鞋面和鞋帮上,又用布反反复复地磨,最后是用细布、纱布、绒布抛光打亮,在飞快的交叉磨擦中,鞋已锃明瓦亮。

六十给细皮嫩肉的女人数人:一个,二个,三个……

他发觉这个女人每天最少都有十多块钱的收入,最多的时候有三四十块,这笔收入不少呢,他想。

他从旧货市场买来了一个擦鞋箱,买来鞋油,刷子,他学着女人的样用清水冼鞋帮和鞋跟的尘污,上油,抛光。他的双手有力,神情专注,他擦的皮鞋像镜子一样明亮。

一个人坐到六十的面前,另一个人坐到六十的面前。六十在店里的地板上抖开铺盖的时候就数钱,一块,二块,竟是有二十块呢,他太高兴了,他像春天盛开的花朵一样灿烂。梅朵,他说,我每天能挣这么多钱呢,一天二十块,一个月是六百块,加上四百块的工资,我一月能赚一千呢,你高兴吗,梅朵?

六十没有办法告诉梅朵自己的一切,他只有把自己的话放在黑沉沉的夜里,我想你了,梅朵。六十说。

我好想你,梅朵。六十说。

梅朵不知道六十怎么样,她每天朝通往山外的小路望,可是每天都只能看到日光嘀嗒嘀嗒滴落的声音。你在哪呢,死鬼?梅朵说,也不捎个信来。

日子像书本一样,翻过来就是另一天,梅朵把包谷收进仓里,空闲的时候就把包谷粒磨成面。磨是石头打制的,梅朵一把一把将包谷放入磨眼,再吃力地转动笨重的石磨,石磨的声音如同洁白的瀑布淅淅沥沥流下。她把时间放到磨眼里细细地磨,她要把时间磨碎,好让时间像水一样淌得快。

杨光明家的水泥房子已经高高的立在鸡屎塔的土地上,云朵一样洁白的墙壁,天空一样蔚蓝的窗子。

啧,这房子真漂亮。一个村人说。

啧啧,这房子真漂亮。另一个村人说。

杨光明在一个阳光滋滋响的下午带着吉雪爬上山,他从山下拉来三头肥猪,鸡屎塔的男女老少都被请去参加了他的婚礼。一串长长的鞭炮从他漂亮的房顶拉到地上,那一天,整个鸡屎塔的角角落落都是鞭炮的声响。

梅朵把大门拴上,把窗子关严,她不想让鸡屎塔任何一朵欢乐的气息飘进她的家里。

六十的脸上有了一层桃花般的喜色。

你昨晚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老板一进店,就问六十。

我能做什么坏事呢?六十嘻嘻地笑。

谁知道呢,反正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老板说。

你要相信我绝对是一个好东西。六十说。

老板笑,六十笑。空气中就有了一点融融的暖色。

晚上我请你吃饭。老板说。

怎么能让你请我吃饭呢。六十说。

和你在一起觉得开心,不愿意?老板说。

我还要帮人擦皮鞋呢。六十说。

你用我的店给别人擦皮鞋?小心我把你赶出去,到底去不去,老板脸上有了怒色。

六十就陪老板下饭店了,老板要了一个包厢,点了六十这辈子从没见过的菜,要了一瓶酒。

今晚你要陪我喝醉,老板说,要不你就不是一个男人。

老板就倒酒,但六十顾不上。他大嘴大嘴吃肉,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菜,六十说。

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他,呆会我趴下了,你就在这个宾馆给我开一个房间,我不想回家。她说。

六十点头。那你老公呢?

我没有老公,老板眼圈唰就变成了一个桃子,他在外面快活,哪管我呢。

六十给老板倒了一杯酒。这杯酒是你倒的,我喝一半,你要替我喝一半。老板说。

六十接过老板喝过的酒,一仰脖,酒就下肚了。

老板再要了一瓶酒,你要陪我喝醉。老板说。

老板就喝趴下了,六十把老板背到三楼的一个房间。你不要走啊,老板说,我怕这黑的没有头的夜。

六十呆呆地坐在床边,他怕老板出事。

老板的脸被酒精烧得像一朵灿烂的玫瑰。

我是不是很丑?老板含糊不清,是不是?

怎么会呢。六十说,你很漂亮呢。

他为什么要去找另外的女人呢,你知道吗,他去找另外的女人,在家里,我打开门,就看见了,那个骚女人,还看着我笑呢,你老公不爱你了,她笑着对我说,你老公说只爱我呢,我拾起一只破鞋朝她扔过去,他还撵过来打我,他拉着我的头发,让那个狐狸精抓我的脸。

六十呆呆地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你找工作的那天,我看到你擦泪了,你擦泪说明你是一个有情的男人,你是一个有情的男人吗?

你抱抱我,老板伸出手,你抱抱我。六十不知道怎么办,他的女人梅朵在山上等着他回去,他能抱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吗?

是不是嫌我老了,老板说,我比你大11岁呢,我今年41岁,你嫌我老了,是吗?

不是,六十说,真的不是,你一点都看不出40岁的样子呢。

城里的女人,40岁胸还挺那么高,腰还那么细,皮肤白里透红,骨子里都是乡村包谷熟得要炸裂的味道,而梅朵呢,梅朵40岁会是什么样子呢。

你抱抱我啊,老板说,我不要你干什么,我只要你抱抱我。

六十躺到老板的身旁,他伸出双臂环着怀里的女人。女人安静下来,她睡着了,脸上是一个孩子睡熟时满足的表情。

十一

杨光明在自己漂亮的新房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就带着吉雪离开了,他离开山上的时候回头看了看阳光笼罩的山村。

我想见那个叫梅朵的女人。吉雪说。

见她干什么,杨光明表情淡淡地,那都是过去了。

他们就手拉着手下山了,身后是日光嘀嗒嘀嗒滴落的声音。

老板怎么样了呢?六十坐在店门口的小凳上。自从那一个夜晚,老板就没有来过店里,六十想去看她,可她住哪里呢?

擦皮鞋,喊声惊扰了他飘在空气中的一棵棵思绪。而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只有白呆呆了,坐在面前的竟是杨光明。

杨光明也白呆呆地看着他。

擦呀,怎么发愣呢,吉雪催促。

六十给杨光明套上塑料护罩,用水洗净鞋帮和鞋跟的尘污,上油,抛光,然后拔护罩,系鞋带,放裤腿。

一元钱。六十说。

杨光明犹豫着掏出十元钱放在六十的手上,不用找了。他说。

六十掏出一把零钱,找了九块放到杨光明的手上,不用。他说。

杨光明接过零钱,挽着吉雪的手臂。有空来玩。他说。

好的,慢走。六十说。

你认识那个人?走了很远,吉雪才想起问。

一个老乡。杨光明淡淡地说。

老板是三天后进店里的,那天是月底,老板递钱给六十。这个月工资。她说。

六十捏了捏。老板,是不是钱数多了都不知道?他笑着说,你看,多数了六张呢。

你工作好,我给你涨工资了,老板也笑了。

不要擦皮鞋了,老板说,以后我都给你开这个工资。

可是……六十不知道说什么。

那晚我什么也没做。六十说。

十二

有的时候,梅朵就在白呆呆的日子里背着箩筐爬上山,她不是要去干什么活,只是想站在山顶从村外的方向看看阳光嘀嗒嘀嗒从草尖滴落的声音。

山上还长一种叫做龙胆草的植物,它矮矮的贴着地生长,漏斗形的花蓝蓝地立在一片枯黄的草丛中,一片片一簇簇,临风淡雅着。这是一种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山区生长最为普遍的植物,山里人都知道这种不起眼的小草能治病,上山的时候,就顺便拔几棵,回来晾在窗台上,生病了,熬了汤就灌进肚里。

梅朵上山的时候就顺手扯几把来放在窗台上。

一个阳光温暖的冬日,村里来了一个人,说是来收购龙胆草。你们这里的龙胆草没有污染,长得又好,收购的人说。

梅朵把自己顺手扯来的龙胆草拿去过了秤,就换来了50元钱。50,要多少棵包谷才能换来呢。梅朵的日子就不是白呆呆的了,从中间拗开竟也有了水汪汪的色彩。她每天爬到高高的山上,采来一大背龙胆草,上了称,竟也有一二十的收入。

梅朵的日子就像蓝蓝的水一样润起来,不但梅朵,村里其他人的日子也都水起来,没有出外打工的村民都到山上挖这种蓝蓝的小草。

梅朵是山上最有劳动能力的人了,收购龙胆草的人就对梅朵说,你帮我收购,我每月上一次山,你每斤五角钱收购,我来的时候每斤给你五角五分,晒干了的二元钱一斤。

梅朵白天就到山上背一大箩筐龙胆草,晚间就在瘦瘦的灯光下当起了老板。

这样的日子是有盼头的了,梅朵想。

十三

六十给杨光明擦了皮鞋,杨光明心里竟会嘭嘭咚咚不安起来,肚子里就有一根细细的丝把他牵到一个阳光嘀嗒嘀嗒从草尖滴落的地方,这根丝越来越粗,以致他的心里装满了空空漠漠的慌张。他知道,如果他不亲自去到那个阳光嘀嗒嘀嗒从草尖滴落的地方,他的心会如同一只炽热的灯泡砰一声炸裂的。

我要出一趟差。杨光明对吉雪说。

我要跟你一起去,吉雪说。杨光明急切地往包里塞了几样日用品,匆匆就往外赶。你去会碍事的。杨光明说。

他坐了几十个小时的车,到了山下,他吭吭哧哧往山上爬,到村里的时候,村里却是汪洋一片的静,只有日光滋滋地滴落着。

他再往山上爬,他就看到了拿一把小锄在山上挖来挖去的村民。他的目光散在这些人群里,没有那张水嫩嫩的面庞,他再往上爬。

山里的天空像天使的泪珠,水生生的,一丝丝的云,装饰着娇翠欲滴的蓝。阳光暖暖地幸福着梅朵,她的脸在水嫩嫩的阳光下也水嫩起来。这时,她竟然就想唱歌了:天上的太阳暖心窝呀,花中的妹子想起哥……

杨光明静静地站在水嫩嫩的阳光里听那脆脆甜甜的歌。

梅朵就觉得自己的歌声里长了一双眼睛,眼睛里的汪汪洋洋让她手足无措,她抬起头,娇羞的面容上就添了一层惊讶,她只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梅朵,杨光明喊,声音里装满了红红绿绿的情感,我在城里,六十给我擦皮鞋,你知道吗,他在城里给人擦皮鞋,我想你,我想来看看你。

梅朵眼里的光也红红绿绿起来。你不是娶了一个城里的姑娘了吗?梅朵说。

可我心里的角角落落装的都是你,我怎么办呢?杨光明说着,眼里竟是湿漉漉的水,他走上前,双手就环住了梅朵。

梅朵静静地浸在一滩男人的味道里。

阳光香香润润地从草尖滴落着,杨光明却是不安分起来,他的嘴唇含住了梅朵的嘴唇,他的右手捏住了梅朵高挺的乳房。

可是阳光看着他们,小草看着他们,开着蓝蓝小花的龙胆草看着他们,而在水生生的云朵上,六十在白呆呆地看着他们。

梅朵就捏起拳噼噼啪啪打杨光明,不行啊,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梅朵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啊,杨光明也喊,我想要了你,我想现在要了你。

可是梅朵噼噼啪啪把阳光打得四处乱溅,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梅朵喊。

那晚上,晚上他就看不到我们了,杨光明说,天黑了,你给我留门,我要要了你,好不好?

梅朵不知道怎么办。我家里有孩子,有婆婆,不行的。梅朵说。

婆婆耳朵是听不见的,孩子是不知事的,怕什么呢,你给我留门,你一定要给我留门的,你听到了吗,你一定要给我留门。杨光明说。

阳光就渐渐地重起来,重起来的阳光压得梅朵喘不过气来,她坐在高高的山上看水生生的白云下,一只小鸟悠悠地飞过。

十四

夜稠得推搡不开。梅朵往灶洞里大把大把的塞草根,夜色被火推得远远地躲到了角落。梅朵服侍了婆婆孩子上床,就从锅

里舀了大盆的水,把自己放进盆里,用香皂从上到下洗得柔软光滑。

轻微的脚步声把八吨重的夜踩得吱吱唧唧。来的人推门,而门是从里面拴上的。梅朵,杨光明喊,梅朵。

梅朵关了灯,她把自己装进了八吨重的夜里。你走吧,梅朵说,你有城里的女人,我有男人,你走吧。

我想你,杨光明说,你开门,我想你,你不开门我会发疯的。

你真的想要我吗?梅朵说,你跟城里的女人离了婚,我就给你,我把自己的角角落落都给你。

杨光明瞬时就白呆呆了。

你走吧,梅朵说,你现在要了我,你心里的角落里就不会有我了,而我自己的角角落落都会装满你的,我不要你忘了我,你走吧。

梅朵说着就哭了,大颗大颗的泪落在八吨重的夜里。

十五

老板心情好的时候就带六十出去吃饭,但这样的机会不多,因为老板的心情总是不好。其实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最想和你在一起。老板说。

那你干嘛不在那时找我呢,六十说,你心情不好就请我吃饭,那我就希望你天天心情都不好。

老板笑了,美的你。老板说。

和你在一起真开心。老板说。

你的媳妇很漂亮吧。老板说。

我想回去看看她。六十说。

六十出来已经有两年了,两年来他对着几吨重的夜给梅朵说了几吨重的话,可他没有梅朵的一点消息,她怎么样了呢?六十想,儿子怎么样了呢?

可店里只有六十一个小工,他走了,剩下老板一个女人怎么办呢?

想她了?老板说。

六十喝了一杯酒。

快过年了,老板说,过年生意很忙的。

快过年了,大批大批在外打工的人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住家赶,连空气里都有了过年的红红绿绿。而这个时候是六十最忙的时候,他每天要接很多个电话,然后扛着大罐的液化气往高楼上爬。

过年后请一个人来守着,那时你回去一趟吧。老板说。

六十眼睛滋一下酸酸的,你真好。六十说。

老板笑,我是要你记得我对你的好呢。

过完年,日子就又一天天鲜嫩起来,先是一阵阵的春风小鬼催命般地把一棵棵的小草唤醒,再把一朵朵的鲜花掰开,然后就是热腾腾的日光咔嚓咔嚓大踏步地来。

老板没提六十回家的事。

六十想找一个机会提醒一下,可夜里老板肚子疼得打滚,六十接了电话,按老板说的地址,找了一辆出租车把老板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再晚送一会就完了。医生说。

六十在医院照顾老板的吃喝拉撒,日子忽啦啦就又滚了几滚。

老板又重新请了一个人看店。谢谢你,老板说,要不我就死了呢,你回去一趟吧。

你回来快一点啊,要不我会想你的。老板笑着说。

你要想着我啊,要不我就不回来了呢。六十也笑。

十六

宝宝已经三岁了,他长得水生白胖,他每天在暖暖的日光里跑来跑去。妈妈,抱我。他喊。

你不是长着腿吗?你的腿要来干什么呢?梅朵说。

桌子有腿为什么不走呢?宝宝一脸的无辜。

妈妈,宝宝是不是先蹲在妈妈肚子里,然后再爬到妈妈的嘴里,妈妈呸一吐,宝宝就出来了!

是呀,梅朵笑,妈妈呸一吐宝宝就从妈妈肚里出来了,然后妈妈就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

宝宝捏着小拳捶梅朵:你怎么给我吃屎和尿呢?

梅朵笑。因为宝宝,梅朵现在的日子满角满落都光鲜起来。

夜轻轻柔柔一丝丝一缕缕挂在了沾满露水的草尖上,梅朵搂着宝宝上床。等你爸爸从城里回来,我再从嘴里呸吐一个小妹妹给你,好不好?

我想要一只小狗,你给我吐一只白色的小狗吧。

梅朵亲他柔润的小脸。好,快睡吧,要不大灰狼就来叼小孩了呢。

宝宝吓得缩进被窝。我们床底下有大灰狼呢。宝宝说。

梅朵伸手关灯,15瓦的灯泡把梅朵的影子扯得像一根绳子晾在墙上。

那个人和我们一起睡觉,一起起床,宝宝指着梅朵的影子说。

睡吧,梅朵说,那个人和我们一起睡觉,一起起床,妈妈和那个人保护你。

宝宝就闭上眼睛了,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伸出小手环着梅朵的脖子。妈妈,宝宝说,我保护你。

夜就沉沉地睡了,梅朵不再听到夜咔嚓咔嚓往前走的脚步声,不再听到夜咿咿呀呀窃窃的私语声,也不再听到夜被光撕得一缕缕挂在树上的声音。

十七

白生生的阳光早早就挂在了窗外金黄的玉米棒子上。起床了呢。梅朵喊宝宝。

我要睡觉呢。宝宝说,把灯关了。

是太阳照你的小屁屁了。梅朵说。

把太阳关了,我还要睡觉呢。宝宝说。

梅朵笑,她把脸轻轻地贴在宝宝的脸上。

梅朵把脸贴在宝宝脸上的时候,六十就站在他们的面前了。六十坐了一天一夜的车,再走了四个小时的山路,在阳光早早挂在窗外金黄的玉米棒子上的时候,他就站在梅朵和宝宝的面前了。

梅朵惊惊讶讶地看着六十。

六十伸手从后面搂着梅朵的腰。梅朵指床上的宝宝,然后掰开六十。

宝宝,睁开眼,你看谁来了,梅朵推宝宝。

宝宝睁开眼,生生地看六十。

他是你爸,叫爸爸。梅朵说。

爸爸,叫爸爸。六十说。

宝宝扭过头。生呢。梅朵说。

六十从包里掏出花花绿绿的糖放到宝宝的面前,宝宝就睁开眼睛了。叫爸爸。六十说。

爸爸。宝宝叫。

再叫。六十说。

爸爸。宝宝叫。

六十剥开一颗糖,放到宝宝嘴里。

梅朵特地泡了从镇上买来的米,我挖龙胆草,我们现在能吃上米饭了。梅朵说。

宝宝可爱呢,梅朵说,他小的时候放了一个屁,他听见响,就回头找,找了半天没找到,就放声大哭了。

六十笑。

她喊自己是小狗,还把我们都当作了狗,喊奶奶是“老狗”,喊我是“大狗”。梅朵说。

六十笑。

宝宝把糖一颗一颗塞嘴里。六十伸出手摸宝宝,馋描,六十说,想不想爸爸?

宝宝就爬起来亲六十,六十把宝宝抱在怀里。爸爸想你呢,六十说,每天每夜都想,想得心都疼呢。

不想呢,梅朵说,要不怎么心疼都不捎个信来。

想捎,可找谁呢?我不识字,又不好意思请人写信。六十说。

我在城里挣钱,我挣了我们要几十年才有的钱。六十说。

擦皮鞋每天能赚多少呢?梅朵说。

他告诉你我在擦皮鞋?六十说。

梅朵的目光跳了一下。他来过一次,他说看到你在城里擦皮鞋。

他是不是还想着你?六十说。

怎么会呢,他不是娶了城里的女人了吗?梅朵说。

六十低头和宝宝说话。宝

宝,睡觉的时候怕不怕?

大灰狼在我们床下都不怕呢,宝宝说,有一个人和妈妈一起睡觉,一起起床。

六十白呆呆地看着梅朵。

宝宝,不要乱说,梅朵朝宝宝喊。日光被梅朵的喊声口下得惊颤颤地溜到了墙根角。六十把宝宝放到母亲的床上。

和你一起睡觉一起起床的人是不是他?六十说。

没有,没有人和我一起睡觉一起起床。梅朵说。

有没有?六十说。

真的没有啊。梅朵喊。

六十很气,他冲上去用手卡住梅朵的脖子。你怎么就不说实话呢,六十说,我在外面想你,你却在家里睡野男人。

没有,梅朵说,那是我的……影……子

谁信呢?六十说,要不你怎么知道我擦皮鞋呢?要不你怎么能吃上米饭呢?要不宝宝怎么会说有一个人和你一起睡觉一起起床呢?

梅朵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只觉得自己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十八

六十抱着宝宝上床。我要妈妈。宝宝说。

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六十说,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会买很多的糖给你吃。

六十伸手关灯,十五瓦的灯泡把六十的影子扯得像一根绳子晾在墙上。

那个人和我们一起睡觉,一起起床,宝宝指着六十的影子说。

六十白呆呆地看着像一根绳子样晾在墙上的影子。

短评:

男人外出打工,女人留守家园,这是中国农村的普遍现状。

作家的眼光,当与常人不同,他(她)不仅要关注社会现实的表面,还要透过表面进行背后的思考。

我猜江川二中的廖会芹老师应是女性,因为她在《影子》中的叙述是温润的,思考是细腻的,这种叙述和思考,就像女主人公梅朵桃花般的脸,令欣赏者着迷。

六十和梅朵有牛有驴的传统时代,山村好比世外桃源般单纯而和谐,但为了更多的钱,也为了更好的生活——这似乎是不可逆转的,六十别无选择地进城打工,两人的情感世界仿佛荒地一样荒芜起来,当他们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目标,赚到越来越多的钱,六十甚至在言谈举止间和城市的老板娘打成一片,而梅朵也在乡下做起小生意时,也许谁也没有意识到,影子般虚空的情感生活成了他们共同的障碍,从而为这个家庭埋下了祸根……

当六十“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而悲剧已经无法挽回时,这样的结局着实令人痛心。

在这篇构思巧妙的小说中,“影子”的寓意令人回味无穷。一方面,六十打工在外的时候,墙上的影子可以保护梅朵和她的孩子安然入睡,而当六十回到家里,“影子”成了人,成了“他”,成了六十无法忍受的杨光明;另一方面,男人和女人天各一方,六十和梅朵相互成了对方遥不可及的“影子”。

城市有我的梦想,而乡下住着我的爹娘。《影子》的故事提示那些进城打工的人,那些在城市打拼而真正的根在乡下的人,常回家看看,血脉和亲情才是最温暖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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