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草
大二那年,我一直盼着元旦前的新年舞会。那是为了一个名叫平凡的人。
我一直没弄清平凡姓什么,是不是真的姓平,跟金庸《笑傲江湖》中的那个“救一人杀一人”的名医同姓,只是听别人一直喊他平凡。平凡算不上很平凡,他是中文系的风云人物,当其他爱写诗写散文的同学在校报和班内墙报上各显其能的时候,平凡已经开始在一些晚报和杂志上发表文章了。平凡不是那种戴着眼镜喜欢跟人咬文嚼字的酸文人,第一次记住他是在系里欢迎新生的晚会上,他穿一身白休闲装,和女主持人同唱了一首《请跟我来》,两人边唱边优雅地相拥起舞,台下高年级的女孩子们夸张地鼓掌尖叫着,我还以为他是艺术系或者音乐系的高材生。
我后来知道平凡读大三,是系里有名的浪荡才子,也是无数女孩注目的对象,可这没能阻止我记着他关注他。我常常一边痛恨自己不争气,一边细细地品味他发表在报纸_卜的文字,幻想有一天能写出一部惊世之作,让他对我另眼相看。有阵子我以为我已经接近成功了——有一回平凡找到我,说听别人说我爱写小说,而他正为一家报社做编辑,问我可不可以把自己的作品给他看看。我诚惶诚恐地把几个写满各种随感和小小说的笔记本交给他,后来就有两篇短文变成了铅字出现在报纸副刊上。我在激动和感激的同时,也隐隐地期待着以后的故事——在一些爱情小说里这是顺理成章的情节,可那些情节始终没有出现。平凡像是把我忘记了。后来我知道他同时约了好几个女孩为他写稿,这只是他的工作,并不像小说里将会有其他发展的故事。
我在这样的期待和焦虑中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知道我不漂亮,更不是才气纵横如张爱玲那样的奇女子,可这样的清醒只能使我的绝望和痛苦加深,却无法逼自己收回对他的注意。同时因为无望,连最知己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心事,我只能自己承担自己,用自虐式的拼命看书拼命写稿来摆脱烦恼。那时,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渐渐迫到了眼前:平凡上大四,很快就要毕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以后没有他的日子。
对我来说,那一年的新年舞会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打算鼓足勇气,做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一在众人的瞩目下主动请平凡跳一支舞。我会在跳舞的过程中告诉他,我知道自己现在离他很远,可有一天我一定要为了他而出色,或许他会因此而记住我,或许他会真的愿意等我长大,等到我变得出色。
新年舞会前的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为一场皇宫舞会忐忑不安,夜不成寐。我一改平素的俭朴无华,一口气花掉了两个月的生活费,订做了一件非常漂亮的火红色薄呢裙式长大衣,还特意买了唇膏和眼影,回来跟时髦的女孩学化妆,又到美容厅把自己的长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童话里的灰姑娘有神通广大的仙姑来打点一切,而我只能靠自己——好在,那场新年舞会对所有的女孩子来说都是充分展现自己的机会,没人对我的一反常态产生怀疑,只有同宿舍的女孩纷纷惊呼,说没想到我打扮起来这么漂亮,让我以后再也别穿那些灰灰素素的衣服了。那样的恭维让我又欢喜又忐忑,我不知道这所有的苦心积累,是不是能够换回梦想中的一切。
很多年后我也还能记起那夜舞会上的情景。我没有请平凡跳舞,而是他主动请我。那一晚,我几乎成了他的固定舞伴,竟陪他跳了八支曲子。我又幸福又酸楚又凄凉地发现,我是真的变成童话里的灰姑娘了,因为他根本没有认出我是谁。他在舞曲进行中问:“你是刚进校的新生吗?”那瞬间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是谁。我摇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平凡也不再问什么,我们就在沉默中相拥起舞。他的舞姿娴熟潇洒,行云流水一般,我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渐渐感到一种如梦似幻的恍惚。我想,就让他这样记住我也好,就让他永远不知道我是谁也好—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初衷。
舞会过后,我不顾朋友们的惊诧,又换上了自己那些灰灰素素的衣服,恢复了素面朝天的本色,并把那件参加舞会的红大衣压进了箱底。那时我心里有了一个新的愿望——我知道平凡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或者编辑,我要不断地写稿,不断地优秀起来。或许有一天我成功了,他会为了我的文笔和才华而注意到我,然后我们就会有机会再见面。等到那一天,我要穿上这件在舞会上大出风头的红衣服出现在他眼前,让他想起我曾是那一夜陪他跳舞的漂亮的女孩。那一定是一个最浪漫的结局。
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我就在那个幼稚而朦胧的愿望支撑下读完了大学,成了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并且真的因为发表了一些文章而小有名气。我想人的梦想总有一天会实现吧——虽然可能与原先的梦有所出入。我真的又一次见到了平凡,与梦想略有出入的是,平凡依然潇洒不凡,可他依然忘了我是谁,在我报出家门后他才一脸惊讶:“原来你是我的校友,我怎么对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的妻子美丽脱俗,在一旁揶揄地微笑:“你那会儿可是出名的浪子,好姑娘才不会理你呢。”
我已经再也没有那种换上当年的舞衣,让他想起我是谁的念头了。有一会儿他离开了,我和他的妻子很平静很亲切的聊天,我说:“平凡那时真的很优秀,很多女孩注意他呢。”
她笑了。“我知道。我也是他的同班同学呢。”
我不由得一愣。
“为了这些事我们可没少吵架。”她笑得很随意,显然因为我是他们的校友而对我贴切了几分,几乎把我当成知心朋友了。“我现在还记得闹得最凶的一次是毕业那年的新年舞会,我跟他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再也不理他了,整晚都在跟其他男孩跳舞。他呢,也去找些漂亮女孩跳舞,结果那一年我们终于发现谁都离不开谁,没办法,只好结婚呗。”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平凡。我只是常常看到他发表在各种杂志上的精彩文字。有时我想,尽管那场舞会不过是个误会,可我还是要真心真意地谢谢平凡。是那一场爱情误会,支撑着一个平凡的女孩从幼稚慢慢地长大,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我心里,平凡就像压在我衣箱中再未穿过我的那件漂亮舞衣一样,铭记着我青春时代最灿烂最难忘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