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彩凤
一个久远的声音从历史深处隐然传来。
琵琶,一件古老而又奇特的乐器,发出琮琮的声音,仿佛阅尽沧桑、饱经世事的老人,又若热情奔放、慷慨激越的青年。
它是弹奏乐器。初时,以右手向前弹为琵,向后弹为琶。秦、汉以来,曾作为多种弹弦乐器的总称。那时,不管琴杆是长的、短的,音箱是圆形的、梨形的,蒙面是木的、皮的,弦索是多的、少的,横着弹的还是竖着弹的,凡是演奏法相似的,一律称为琵琶。到了宋代,方将这种半梨形音箱,以薄桐木板蒙面,琴颈向后弯曲,琴杆与琴面上设四相九至十三品、四弦的弹拨乐器专称为琵琶。
本是一个敏感又多情的尤物,在别的物只是模糊记着的事情,然而,在它善感的心灵中,已反复而深深地镂刻在回忆的心版上了。更何况,这不是—个童话、一个故事,是一段撼天动地的史实。
也许,沉静的钢琴在弹着巴赫,优雅的长笛在吹着莫扎特,大气磅礴的交响乐队在合奏着贝多芬,然而,只有它,只有琵琶,依然在娓娓地叙述着《十面埋伏》这个中国的古老故事……
《十面埋伏》是我国传统器乐作品中大型琵琶武曲的优秀代表作。在传统琵琶曲中,文曲一般旋律抒情优美,节奏轻缓,技巧多用左手推拉吟揉手法,善于描绘优美的自然景色或表达内心细腻的情感,而武曲则结构精致绵密,旋律层次分明,情绪激烈雄壮,节奏复杂多变,多用右手力度较大的演奏技巧,擅长于表现强烈的气氛和情绪,因而,琵琶曲《十面埋伏》气势雄伟激昂,风格旖旎壮美,艺术形象生动鲜明,是古典音乐的瑰宝。
时间老人拉开历史的帷幕,月的魔指轻轻触动琴弦,音箱里便有和弦嗡嗡嘤嘤的攒动,天籁之音缓缓而来。
走进音乐世界的主人翁是刘邦、项羽。秦朝末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在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中,秦王朝宣告灭亡。此时,刘邦的汉军和项羽的楚军展开了激烈的逐鹿中原、争霸天下的斗争。当以修筑万里长城而著称的秦始皇的泱泱车队路过时,虽无大名却有大志的两个人物在赞叹之余,同时发出了不同的豪言。“大丈夫当该如是也!”刘邦说。“彼可取而代之!”项羽说。说前一句的较工于心计,说后一句的则多些率直。鸿门宴之时,项羽大军40万,刘邦仅有10万。当时,项羽若依范增之计,杀掉狡诈多谋的刘邦,便不会有后面的楚汉之争,而心高气傲的项羽却犹豫不决,失去了一次重要的机会,以致放虎归山,使之形成了与自己抗衡的军事阵营。鸿门宴是项羽的一个败笔,为以后的悲剧留下了伏笔。楚汉交兵争霸天下的战争持续了五年之久,大大小小打了几十仗。在楚军久攻无果的时候,项羽支起一口大锅,欲把刘邦的老父煮了,刘邦却说:“我跟你曾结为兄弟,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父亲,你要是把父亲杀了煮成肉羹,请分给我一碗尝尝。”看重名声和体面的项羽,不但没有杀掉刘邦的老爹,还和他在鸿沟平分了天下。鸿沟西侧是刘邦的汉王城,东侧是项羽的霸王城,沟中滚滚黄河水深不可测,沟的四周万木丛生,百兽哀鸣。两军对垒,项羽以其势强多次发动主攻,而刘邦则坚持防守,在一次激战中,项羽射中了刘邦的胸部,可还是让刘邦滑了过去。就这样,由于西楚霸王项羽一再坐失良机,错过一次次消灭刘邦的机会,致使其从几度面临全军覆没的绝境中死里逃生,重整旗鼓,为自己留下了终身的遗憾,最终,导演了这场历史上最有感染力的活剧。
《十面埋伏》表现的是公元202年楚汉两军在垓下(今安徽省灵壁县东南)大战的情景,这是我国历史上一次著名的战役。据《史记》载,在垓下大战中,刘邦的汉军以30万的大军包围了只剩下10万人马的楚军,并设“十面埋伏”的阵法,将地处四面绝壁的垓下大营团团包围,使项羽陷入重围。深夜,箫声起处,汉军利用四面的楚歌来瓦解对方的斗志。楚营的官兵听到熟悉的乡音,思念父母妻儿之情油然而生,又见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于是纷纷逃走。夜半时分,自知败局已定的项羽与虞姬诀别,仓皇突围。刘邦命数千铁骑穷追不舍,最后,在乌江边展开了生死决斗,项羽终因寡不敌众,拔剑自刎。
古往今来,中原多少战事如过眼云烟,惟以此引出的故事而成为了千古绝唱。
长歌当哭,琵琶曲《十面埋伏》用写实的手法,以深刻的音乐语言和演奏技巧,再现了这一战役的全过程,是一幅绘声绘色的古战场音画。将这湮灭的英雄诗篇,一页一页地掀开,琵琶用它清丽圆润的声响,含着泪,淌着血,悲壮地、如泣如诉地弹出一节节短歌。琵琶曲《十面埋伏》采用了我国传统的大型套曲结构形式,全曲有十三个章节:列营、吹打、点将、排阵、走队、埋伏、鸡鸣山小战、九里山大战、项王败阵、乌江自刎、众军奏凯、诸将争功、得胜回营。
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千年前的古战场。琵琶开始在高音区使用“轮拂”的手法先声夺人,渲染了强烈的战争气氛。军营垒垒,战旗猎猎,铿锵有力的节奏犹如扣人心弦的战鼓声,激昂高亢的长音好像撼震山谷的号角声。此后,又用多种手法,表现了擂鼓三通、人声鼎沸、军炮齐鸣、铁骑奔驰等有声有色的壮观场面。 “吹打”是全曲中旋律性较强、气息宽广雄壮的曲调,琵琶用细腻的“轮指”奏出的长音,模仿古代军中筚篥的吹奏,形象地再现了汉军由远而近、浩浩荡荡、气壮山河的威武军容。
“点将”、“排阵”和“走队”,以整齐紧凑的节奏,富于弹性跳跃的音调见长,琵琶用“扣、抹、弹、抹”的组合指法,演奏十六分音符节奏,又用“摭分”、“摭划”的指法,描绘出调兵遣将的情景和穿着胄甲、手持剑戟的士兵们在操练中迅速变换队形和矫健有力的步伐。
“埋伏”是一段内涵深沉的音乐,一张一弛的节奏音型和加以模进发展的旋律,造成了一种紧张、神秘而又恐惧的氛围。夜幕笼罩着四野,伏兵神出鬼没地步下了十面埋伏阵。天低云暗,秋风瑟瑟,凄清的月光黯然失色,只有星星眨着狡黠的眼睛,窥视着静夜中潜伏的杀机。
“鸡鸣山小战”旋律的动向是先递升后递降,跌宕起伏,多变的节拍和连续无间歇的节奏型,既表现了鼓角相闻、金戈铁马的战况,又刻画了兵士们前赴后继、奋不顾身的情景。琵琶运用了“刹弦”的左手技法,发出犹如刀枪剑戟交错撞击的声音。
“九里山大战”是整个乐曲的高潮。琵琶以快速的“夹扫”,表现雄兵百万席卷之势,铁骑纵横的雷霆万钧之力。在隆隆的炮声和哒哒的马蹄声中,突然,一声凄厉的、喑哑的箫音传来。幽远,如同哀怨的呜咽,又如同低沉的歌唱。那是一种绝望而感伤的乡音,那是一声声苍凉的直入骨髓的楚歌:“十年征战归无期,千里从军几人回?倘若战死沙场上,白发爹娘依靠谁?”那一夜的楚歌,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瓦解了楚军的阵营。大势已去,项羽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英雄末路,儿女情长。生死关头,项羽依然不能割舍的是美人和骏马。当楚歌四面唱响之时,亦正是虞姬拔剑起舞之时,英雄的爱,灼痛了她的心,沸腾了她的血。她泪飞如雨,她拔出了利剑。美人含泪舞剑,该是怎样的一种凄楚别致的妩媚。血溅利剑,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勇敢无畏的壮美。美人将生命与血混着爱情唱响了一曲隽永的挽歌, 让天地为之动容。琵琶用“并双弦”和“推、拉”的技法,犹如置身于千军万马,呼号震天,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的场面中,对立鲜明地烘托出那个凄婉之夜,英雄与美人,刀剑与热血的悲凉。
“项王败阵”用慢起渐快的同音进行旋律和马蹄声的节奏音型来表现项羽奋力突围。从垓下到乌江,有多远?从几十万大军到二十八名坐骑,有多惨?单调的乐声,反衬出曾经的辉煌,驰骋的蹄声,仍不免让人挂肚牵肠。
“乌江自刎”乐曲凄切悲壮。江水浩淼、江涛拍岸,流淌着默默然升华的诗意。江边,一只小船来接应项羽,也许,过江而去,汲取教训,重整旗鼓,历史还会重写,然而,面对最后抉择,项羽拒绝渡江。那位亭长只好遵嘱将乌骓马牵上船去,摆渡到对岸。望着如蝗而至的刘字旌旗,眺望含憾而去的一叶小舟,英雄的自尊比锋刃还利。于是,24岁起兵,曾以霸气叱咤风云,率领江东八千子弟纵横天下的西楚霸王项羽,拔剑自刎。一代英雄,血洒乌江之滨,年仅31岁。这时,已登上彼岸的乌骓马远见自己的主人持剑自刎,悲伤欲绝。这是一匹骁勇善战、英气勃发的马,也是一匹有感情能思考的马。失去自己的主人,无异于去死。它发出铜号般高亢、鹰啼般苍凉的哀鸣,撕心裂肺地跳起,滚地而亡。女儿有侠骨,坐骑具肝胆,英雄垂千古,琵琶以一个级进的旋律和长音滚弹的复调,描述了英雄自刎前慷慨激昂的心情。最后,四弦猛“划”后断然“急煞”,声如裂帛,音乐戛然而止。 天意兴刘,人心慕项。“众军奏凯”、“诸将争功”、“得胜回营”三首表现汉军庆贺胜利的牌子曲一般不奏。
一曲《十面埋伏》断弦滴血,断了项羽的归路。一曲《十面埋伏》,浩气长存,演奏了几千年。明代王猷定在所著的《四照堂集》中是这样描绘当时的琵琶名手演奏此曲的情景:“当两军决斗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声;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始而奋,继而悲,终而涕泪之无从也。其感人如此。”
英雄血,染红了千年的舞台,而背景上的乌江,亦漩成台下英雄的情结,绵延不绝。多少年后,一个幽婉的女子,在梧桐更兼细雨的黄昏,思慕英雄项羽,便又禁不住眉头有些酸热,心头不由得涌动柔情,感叹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琵琶声声,吟吟咽咽……
当江涛含恨离去,已停止了在大地宽广的胸襟上的哽咽时,琵琶曲《十面埋伏》依然在弹奏、在诉说,仿佛一滴英雄泪,永久地洇润在人们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