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古风《庐山高》赏析

2006-07-06 08:40占旭东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4期
关键词:诗话庐山欧阳修

庐山高哉几千仞兮,根盘几百里,截然屹立乎长江。长江西来走其下,是为扬澜左里兮,洪涛巨浪日夕相舂撞。云消风止水镜净,泊舟登岸而远望兮,上摩青苍以暗蔼,下压后土之鸿厐。试往造乎其间兮,攀援石凳窥空訇。千岩万壑响松桧,悬崖巨石飞流淙。水声聒聒乱人耳,六月飞雪洒石矼 。仙翁释子亦往往而逢兮,吾尝恶其学幻而言哤 。但见丹霞翠碧远近映楼阁,晨钟暮鼓杳蔼罗幡幢。幽花野草不知其名兮,风吹露湿香涧谷,时有白鹤飞来双。幽寻远去不可极,便欲绝世遗纷痝。羡君买田筑室老其下,插秧盈畴兮酿酒盈缸。欲令浮岚暖翠千万状,坐卧常对乎轩窗。君怀磊落有至宝,世俗不辨珉与玒 。策名为吏二十载,青衫白首困一邦。宠荣声利不可以苟屈兮,自非青云白石有深趣,其气兀 硉何由降。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钱钟书先生说:“欧公古诗不尽学昌黎,亦显仿太白。”(《谈艺录》214页中华书局1984年补订本)在这首欧阳修颇“自以为得意”(《王直方诗话》)的古风里,我们的确看到了韩昌黎的奇险求工,又读出了李太白的雄奇瑰丽,当然,也能品味出欧公一贯的平易晓畅。

诗题赠刘中允。考刘中允名涣,字凝之,是北宋著名史学家刘恕之兄。“中允”全称“太子中允”,是其寄禄官阶。刘涣与欧阳修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同中进士,故称同年。《宋史·刘恕传》附有刘涣的小介:“(刘涣)为颖上令,亦刚直不能事上官,弃去。家于庐山之阳,时年五十。欧阳修与涣,同年进士也,高其节,作《庐山高》诗以美之。涣居庐山三十年,环堵萧然,饘粥以为食,而游心尘垢之外,超然无戚戚意。”刘涣弃官归隐,有陶潜隐逸之风。欧阳修赠诗以“庐山高”为题,语带双关,既是对庐山雄伟姿态的写照,又是对刘涣古君子之风的赞美。

此诗作于皇佑三年(1051年),其时,欧阳修尚在第二次贬谪之中,内心早已萌生退隐之意。刘涣的弃职触发了欧阳修内心蕴积已久的情愫,加之当年贬谪夷陵时,曾舟行庐山,庐山的雄奇美景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吟诗赠别,舍此何求?于是如泉诗思,涌流笔底,写物状人,乃为佳造。

全诗大体可分为两部分。首句至“时有白鹤飞来双”为第一部分,是作者对庐山雄奇瑰丽景象的描绘。诗人的笔触十分清晰,一如他的散文,层次清楚,脉络分明。前十句写庐山全景,诗人之笔仿佛广角镜头,将庐山巍峨挺拔之姿尽揽眼底。从远处看,庐山给人的第一印象自然是雄伟壮观,所以诗人一开头就惊叹:庐山高哉!这样的开头很容易让人想到李白的《蜀道难》,一个用“难”字,一个用“高”字,开宗揭义,直接了当,率意而深刻,可谓异曲而同工。接着,欧公用“几千仞”和“几百里”两个悬想的数字来表现庐山的截然高大,似乎也吸收了李白以数字入诗、化枯燥为神奇的笔法。以数字入诗,肇自《诗经》,经两汉乐府,遂为历代诗人墨客所惯用。我以为到李白手里,这一诗法才臻绝境。随意翻检诗仙的作品,貌似平凡但读之入味的数字比比皆是。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又比如在同为描写名山的《梦游天姥吟留别》里,我们开头就读到这样的句子:“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欧公对数字的化用也深得其中真味,以其自身论之,词作胜过诗篇。此处数字的安排,虽不及李白的玄妙,但意到笔到,气脉通畅,有了它,诗人的惊叹便落到实处,显得充实而饱满!

接下来,诗人荡开一笔,将镜头对准庐山脚下奔腾而过的长江水:洪涛巨浪,日夕相舂撞。这是有些出人意外的一笔,但它的效果却绝好:江水与庐山,一动一静,江水越凶猛不羁,庐山越发显得巍峨雄壮、凛然不可侵犯。第七句似乎与前一句有些龃龉,或许这里的水镜指的是庐山之南的鄱阳湖,抑或作者悬想的一片净水?(有心的读者可能想到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里的一片镜湖)不过,诗人由此巧妙地将笔锋转回,继续描摹庐山。诗人在这里穿插了两个对句:上摩青苍以暗蔼,下压后土之鸿厐。对仗严整,炼字精到。在古体诗中穿插律句,是欧公的匠心独运。他曾总结说:“古诗时为一对,则体格峭健。”(吴可《藏海诗话》引,见《历代诗话续编》)读者不妨多作吟哦,便觉音节跌宕而流利,诗思轻捷而隽永。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说:“(欧阳修)对语言的把握、对字句和音节的感性,都在他们(指梅尧臣和苏舜钦)之上。”由此观之,钱先生所言不虚。

如果说开篇前十句是诗人对庐山的大写意、粗笔墨,那么,随着诗人脚步的一步步逼近、深入,往下便是诗人对庐山的工笔细描了。笔者虽未有幸登临过庐山,但仅从诗人笔端,便可领略到庐山奇观,美不胜收,千姿百态,仿佛置于眉睫:千岩万壑,松涛阵阵;崖飞白练,巨响聒聒,荡人心魄。而更为人叹奇的是:飞瀑破空而降,砸在岩石之上,反向四处喷溅开去,如片片飞雪,在空中漫漫飞舞,游人似乎进到梦幻般仙境,顿生季节错乱之感!(有人将此处的“六月飞雪”坐实,甚至多方考证,妄加附会,强作解人,其实最为不通。因为倘真如此,连欧公自己也会讥讪一番的,就像他在《六一诗话》里讥刺唐人名句“姑苏台下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于理不通一样。)庐山的瀑布,天下闻名。有人说抓住了庐山的水,就等于抓住了庐山的魂。诗仙李白为我们提供了范例,欧公也没有示弱。难怪读到此处文字,便恍若身临其境!写景难得切状传神,而欧公此番笔墨的确当得起梅尧臣的美评:“一诵《庐山高》,万景不得藏,设令古画师,极意未能详。”欧公在《六一诗话》里也引梅尧臣的话说,诗人写景“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并视为同调。可见,欧公对写景巧言切状有自觉的追求。

“仙翁释子亦往往而逢兮”至“杳蔼罗幢幢”六句描写的是庐山非自然景观,或谓之人化自然。因为历史和文化的关系,中国的名山与释道早结下了不解之缘,而坐落名山深处的庙宇、道观也渐融入造化,成为山的一部分,甚至化作山的精魂!但欧公原本攘斥佛老,以国运民生为怀,神道玄教置于不屑。但有宋一代,真、仁以后,政弊丛生,积重难返,有志于革新图强者,屡屡受挫。欧公写下此篇之时,尚在第二次放逐之中。人事变换,世道沧桑,一切足以改变人情,一切已在诗人心中刻下了投影。诗中一个“尝”字透漏了多少玄机!以下三句诗人又将目光折向更细腻、更生动、更韵味深长的山野:幽花野草,漫谷飘香,间有高洁的白鹤自在颉颃。这已不是纯粹的自然景象了,它糅合了人文的想象和精魄,是传统社会士大夫心中最后一片精神家园!

自“幽寻远去不可及”至诗的结尾,是诗的第二部分。诗人感叹庐山胜景超凡脱俗,目不暇接,难以穷极,因而萌生绝世归隐之思。但欧公已处政治漩涡中,身不由己,不能像刘涣一样毅然挂冠而去,所以在诗中对他的退隐之举只能用一“羡”字总揽。诗人想象隐者的生活:住在庐山脚下简陋的农家院落,吃的是自己耕种自己收获的粮食,喝的是自己酿造的米酒,打开窗户,扑面而来的是庐山变幻万状的云雾和满目的苍翠,此时此地,心中纵有万般不平、千种愁思,也早已荡然无存!这与其说是诗人非凡的想象,毋宁说是诗人在倾吐归隐的情怀。当然,这样的想象和这样的情怀放在栩栩如生的庐山风景画卷之后,是显得那样真实和感人。

纵观全篇,前部分写景,笔力雄健,境界瑰丽。后部分抒怀,知人善怀,沉著欲发。欧公古诗风格上的一大特点是平易晓畅,这与诗人语言的散文化、古文化和罕于用事有关。正如李调元说:“欧阳文忠公诗,则全是有韵古文,当与古文合看也。”(《雨村诗话》)此诗句式往往吸纳古文的结构和气势,读之便觉气韵流走,略无窒碍。同时,在这首诗中,我们几乎找不到典故的痕迹,也给阅读带来异常轻松与愉悦。显然,此诗还兼受李白、韩愈的影响,豪放洒脱中不乏峭健工硬。句型既仿用楚辞格,又富有变化,音节铿锵顿挫,笔触深得李白《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庐山谣》等诗的奇谲浪漫之神韵。而词藻高古,全用韵险,则显效韩愈。欧公在《六一诗话》中谈到韩愈时说:“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其…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 韩愈《病中赠张十八》韵脚多达二十二个,却全用三江窄韵,“因难见巧”,故赢得欧公的钦佩,他说:“譬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欧公此诗韵脚十四,也全用三江窄韵,亦得心应手,堪与个中圣手韩退之争高下。诗人于韵上矜胜,论者见仁见智,莫如钱钟书所言允当:“因窄见工,固小道恐泥,每同字戏;然初意或欲陈样翻新,不肯袭常蹈故,用心自可取也。”(《谈艺录》186—187页)欧公自己亦颇为得意,以致酒后吐露真言,谓其为平生最得意之作,“唯太白能之”,至于“子美亦不能为”,言下之意,韩愈已不在话下了。也许这只是酒后之言,不足为训。但此诗甫出,即赢得交口赞誉却为不假。《苕溪渔隐丛话》引《王直方诗话》载:郭功父(郭正祥)一日来访梅尧臣,为尧臣朗诵《庐山高》。梅听罢击节赞叹,“使吾更作诗三十年,亦不能道其中一句”。二人取酒边饮边诵,凡十数遍,竟不交一言而罢。

(占旭东,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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