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真的，照片是假的

乌　韦

为了保持新闻摄影的客观和均衡，不久的将来，严肃的媒体和摄影师会放弃对照片的修改---首先是放弃剪裁。

照片上的猫腻

《时代》周刊两周前的封面报道了以色列和黎巴嫩真主党的冲突，标题是"地狱里的生活"。战争把无辜百姓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也把一位名叫阿德南·哈吉的黎巴嫩摄影师和路透社拖下了水。这位摄影师在发给路透社的照片上动手脚，被解除了工作合同。

作为路透社的合同制摄影师，冲突一开始，哈吉就陆续从黎巴嫩发出反映冲突的图片。８月５日的一张照片上，黎巴嫩郊区遭到轰炸，密集的建筑上空飘出浓厚的黑烟。第二天，一个名叫查尔斯·约翰逊的美国人就在自己的博客上质疑这张照片的真实性。美国人认为，哈吉是用ｐｈｏｔｏｓｈｏｐ软件中的"复制"功能将一股浓烟复制成了两股，理由是，这两股对称的浓烟，形状十分相像---实际上，太相像了，已经超出了现实的可能。

查尔斯·约翰逊提出了更多的佐证：哈吉不仅复制了一股一模一样的黑烟，顺带，把黑烟中的建筑物也复制了一番。这样，照片上贝鲁特城郊的建筑显得更加密集，视觉效果更好，但是也更容易从建筑的外立面上看出破绽来。

网络世界的逻辑就是这样：事情开了头就刹不住脚。经过免费的Ｇｏｏｇｌｅ、引用、链接和评论，阿德南·哈吉变成了呆在黎巴嫩拍摄冲突的摄影记者中最有名的一个。几乎所有能够找得到的照片，都被搜索出来，放大、比对、观察，寻找ｐｈｏｔｏｓｈｏｐ的蛛丝马迹。在数码相机普及的今天，修改照片变得异常容易。到底有多少摄影记者的工作经得起这样的全民考察，是一件很难预言的事情。反正，在网络的放大镜下，哈吉的工作没有过关。第二张有问题的照片也被揭发了出来。这张拍摄于８月２日的照片上，一架以色列的Ｆ１６战机飞过黎巴嫩，机尾以下拖曳着三团火焰。照片说明说，Ｆ１６在发射导弹。但有人指出，这架Ｆ１６不是在进行导弹袭击，而是发射火焰弹来诱导真主党的制空导弹。而且，三团火焰中有两团是用ｐｈｏｔｏｓｈｏｐ伪造的。

互联网为摄影记者提供了快速发稿的巨大便利，一定程度上扩大了他们的影响力。但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互联网也在一天之内，使阿德南·哈吉和路透社陷身丑闻---说是新闻也不为过。路透社立刻行动起来，开展自查。７日，自查行动变成了路透社向全球播发的一条新闻，其中说道，在确定哈吉复制了那股浓烟后，路透社采取了三个措施：终止与哈吉的合同，从路透社的数据库中移除了所有哈吉的照片，加紧了对图片编辑流程的管理。

"对我们的摄影师而言，有意修改照片是对路透社准则最严重的违背。"路透社的图片编辑说，"这样修改照片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这与路透社的历史上一直坚持的准则相违背。它不仅损伤了路透社的荣誉，也破坏了我们的摄影师的好名声。"

哈吉曾为那张浓烟滚滚的照片辩护说，这张照片不小心被弄脏了，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把照片上的脏东西擦掉。这种辩解不仅软弱无力，而且显得他还在试图掩盖自己的错误。第二天，路透社要通知他被解雇的消息，但是这位先生不再接听电话了。

从１９９３年就与路透社合作的哈吉，之前似乎并无不良记录，因此得以和路透社维持长久的合作关系。当然，到底是他一失足成千古恨，还是路透社的长期失察，目前还不得而知。按照惯例，路透社应该会逐一审查他之前的照片，把这个问题搞搞清楚。

这些都是后话了。眼前，路透社的管理水平和专业水准，都连带被阿德南·哈吉拖下了水。严肃的媒体人和批评家在考虑更严重的问题，在数码和ｐｈｏｔｏｓｈｏｐ时代，在阿德南·哈吉之后，如何重建世界对新闻摄影的信任？

照片上的争议

读者最喜欢看到什么题材的照片？早在１９５０年，美国的广告研究基金会进行了一项耗时１１年的调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反映"战争、灾难和人情味"的照片最吸引人。这个研究放到今天会不会仍然有效？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无疑的。总有一些照片，比别的照片要吸引人。

这真是一个悖论。战争照片最吸引人，可是战争照片受到的争议也最多。这些争议，有些事关伦理禁忌，有些事关报道的准确和倾向性。置身受伤、死亡、恐惧、失去亲人或者财产的痛苦中，有的时候，摄影师伸手去按快门是对人类同情心的一种考验。但是相对而言，在战区工作的摄影记者做假的案例似乎很少。战争颠覆了日常生活的规则和景象，保证了照片有足够的冲击力---这当然是乐观的说法。对一个悲观主义者来说，战争照片的最可疑的地方就在于永远不能用日常经验来验证它们。罗伯特·卡帕最有名的照片《共和军战士之死》，记录了１９３６年一名西班牙共和军中弹倒地的瞬间，数十年来，针对这幅照片，人们提出了无穷多的疑问：照片到底拍摄于何时何地，如何拍摄，照片上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遭遇了什么事情，有没有死亡，至今没有定论。卡帕活着的时候对此不置一词，卡帕死了，纷争并没有随之平息。

在阿德南·哈吉拍摄于８月２日的飞机照片中，首先被质疑的不是照片，而是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一架Ｆ１６战机在发射导弹。"即使照片没有被修改，人们仅凭这段说明，也会质疑哈吉的报道是否真实。三枚导弹和三枚火焰弹导致的后果何其不同？更何况，这种不同仅凭常识就能够判断。有人说，如果那架Ｆ１６发射的果真是导弹，阿德南·哈吉处在那个摄影位置上，将有殉职的危险。不知道为什么，路透社对这段图片说明的真实性不置可否，而汹汹而来的网络民意，对此也没有一直追究下去。

这个被忽略过去的图片说明，对阿德南·哈吉的职业生涯来说，同样是巨大的污点。别人将怀疑他的报道不能秉持客观平衡的立场。一个习惯在照片上动手脚的摄影师，一次不能保持平衡的报道：媒体在战争中采取的诚信和专业主义立场，在这样的双重打击下，还能坚持多久？

数码相机出现以后，修改乃至伪造照片变得轻而易举。悲观主义者一度认为，读者对新闻摄影的真实性，已经失去了控制。值得庆幸的是，事实并非如此。或许路透社的编辑在某种程度上说出了事情的本质，新闻行业的传统、准则和荣誉在其间发挥了作用。与此同时，阿德南·哈吉的ｐｈｏｔｏｓｈｏｐ技术、图片编辑的麻木也在提醒媒体，仅仅传统、准则和荣誉，并不足以遏制逾矩的冲动，制度和严格的流程管理同样重要。哈吉事发之后，路透社紧急规定，只有高级雇员有修改照片的权限，而且，经过修改的照片，必须经过主管编辑的最终审查。然而，读者仍然被摒除在新闻业自我调整的大门之外。

放弃修改照片

什么照片应该拍，什么照片不该拍？这个问题的争论有意义，但是不会有答案。用什么方法拍到照片是合理和可以接受的？这同样是有意义但是无解的问题。那么，讨论新闻照片是否允许修改这个问题，是不是容易得到共识一些呢？

"没有圣经或者犹太法学院和罗马教皇这样的权威告诉新闻摄影记者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获得杰出新闻图片的专业法则》一书的作者肯尼斯·科布勒说，这个行业的价值标准是变动不居的。

技术的进步在这种价值观念的变化过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黑星图片社的负责人霍华德·查普尼克说过，当相机和胶卷技术的进步使得拍摄越来越快，摆拍就失去了理由。几十年前，欧洲和美国的新闻记者认为摆拍照片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即使在图像采集和使用相对落后的中国，新一代的摄影师几乎都认为摆拍是违反职业道德的事情。

今天的大多数摄影师认为，对照片进行修改---剪裁、调整亮度和对比度、甚至修掉画面中一些不协调的物体---是理所当然的。亨利·卡蒂尔－布勒松反感剪裁照片，印照片的时候把底片的边框印到相纸上，长期以来，这种举动被视作艺术家的怪癖，而非行业标准。但当技术进步使修改变得越来越容易，越来越天衣无缝的时候，行业价值正面临挑战。我想，不久以后，摄影师该不该修改照片的问题将变得十分重要。而为了保持新闻摄影的客观和均衡，不久的将来，严肃的媒体和摄影师会放弃对照片的修改。他们牺牲了照片的完美，但是为了重新赢得公众的信任，这样的牺牲将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