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峰
政府要求自己的形象稳重低调,但同时却竭力将这种态度昭示于人。而这些形象作为“伟大的象征”,拒绝任何规划和改动,加重了整座城市的负荷。
如果说目前中国的极速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政府主导并致力进行的话,那么“政府”这一等级金字塔的最高点所占用的物质空间及其所表现出来的形象,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变迁中究竟以何种面貌呈现,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面貌的自主表达能够折射出政府的自我形象设计,反映出在波澜壮阔的发展大潮中政府建筑的位置选择。从这一视角出发,北京尤显重要,因为北京是首都,是国家的行政中心,有政府形象的最高要求;同时两级政府并存,需要更多的物质空间,更多的形象等级,也意味着政府建筑在北京会比在其他城市拥有更多的类型与形象需求;更因为北京建国以来所具有的号召力及其悠久的历史,使得政府建筑的每一举措都影响非凡……这种种特殊都造就了北京城中“政府”建筑形象的复杂性。同时,北京的模范作用又使得全国城市都在不同程度地模仿北京。
不能进的地方变多了
过去的历史经验证明,由于政府在权力等级上的优先使得政府的空间选择近似于纯主观选择,也才使得对政府空间分布的剖析能够直接反映出政府对城市空间所持的立场与想象。
北京城历史上不同时期的政府建筑占据城市空间的面积不同,位置不同。
以二环内计算,明朝时期(1573~1644年)北京政府占地率为26.2%,清朝(1750年)北京政府占地率为22.8%,民国时期(1917年)北京政府占地率为3.13%,解放前夕(1947年)北京政府占地率为2.05%,解放初(1950年)北京政府占地率为3.23%,而到2004年,北京政府占地率为6.62%。仅从数据来看,北京政府的空间变化趋势与历史进程吻合:
明清时期北京也为国家首都,政府占据城中心和城南的大片区域(紫禁城和天坛),以此发散控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些空间都是不可进入的,但因为其控制方式的显形:使用等级、划分区域、栅栏等方式手段,使得政府空间集中且不隐藏,放在那里告诉你,这是权力,空间的中心即为权力的中心。
民国时期因为首都迁至南京和重庆,北京(北平)政府占地率骤降,清时期大量的政府用地因为时局的变迁而被挪作他用或者荒置。这一情形延续到解放前夕,从1917年的3.13%到1947年的2.05%,政府占地越来越少,并且将城中心交让出来。
解放后,北京重又成为首都,政府占地需求增加,但因为北京城区的扩张速度明显大于政府占地的扩张速度,以及多层、高层建筑的出现,使得百分比数据的变化并不明显。但是2004年北京市政府占地面积为3000多万(30183408)平方米,而1750年(清乾隆十五年)期间,政府占地1300多万(13211307)平方米,多了一倍多,这还不算多高层的重复面积,可见增长。
然而如果透过扁平的数据往下看空间位置、面积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出这样的趋势:政府空间在解放后逐渐分散、隐形。
明清时,皇家的办事机构围绕在皇城周围,对于老百姓而言,仅仅是城中间有一块地不能去,城中其他地方虽也有一些,但却不多、也不大,并且这些空间都在视觉上、管理上明确显示出其性质:表现权力与等级,所以颜色有不同,材料有不同,制式也有不同。
现在城中间倒是花60块钱就能进去了,可不能去的地方却变多了,因为政府的分布更加分散,遍布北京城的角角落落,从最初的那个大黑块变成了现在的满天繁星。并且因为目前显形社会等级的缺失,使得政府用地表面与其他类用地没有差异可言,政府在形象上隐形了。
数据总量减少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楼房的出现,楼房不需要占用太多的地表面积,只需要很小的地表就可以在竖向上争取面积,所以整体占地面积势必减少;另一方面是因为统计标准的变化,明清时期的数据结果是将政府的仪式用地、人员的居住用地等等都计算在内的,而当下的数据仅仅是在政府建筑用地范围内进行统计计算,没有计入相关住宅面积,更没有计入用来表现政府建筑,使其仪式化、纪念化的广场、道路的面积。也就是说,现代政府在与其他社会等级类型公享空间。
正是第二类原因直接带来了目前北京的城市问题:交通,地产,发展受限等等。政府将部分功能空间甩了出去,这种甩出增加了城市用地的负荷。同时更因为政府的分散布局使得这种负荷的增加是在全城范围内的:在全城范围内不仅增添了有礼节要求道路的数量,加重道路负荷,减低办事效率,还成为调整城市空间,谋求保护性发展的最大绊脚石——因为无法轻易改变自己的位置:自己身上的肉,最难割!
空间似乎并未完全被解放!
占据城市主干道
在北京市自1953年以来逐渐科学化、体系化的7次城市规划之中,政府建筑作为一个重要的讨论项目始终出现,讨论的焦点在于位置:从早期为保护古城到日前为解决城市已有问题,政府建筑位置都作为掌控城市发展方向,平衡城市发展问题的有效方法与手段而被提及,但又因为非常实际的原因而仅仅是被拿到桌面上来讨论,并没有成为北京市政府为了解决北京城市问题而努力的方向。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北京城中的政府在最初确定位置之后就没有位移过。政府的位置依然发生了变化,证据如下:
民族事务委员会1950年在东华门与西单之间,2004年在长安街西侧;文化部1950年在东四北大街,2004年在东二环东侧;交通部1950年在史家胡同,2004年在长安街东侧;外交部1950年在东四北大街和外交部街交接处,2004年在朝阳门和东二环的十字处;新闻出版署1950年在西单北大街的胡同里,2004年在东四大街;公安部1950年在西交民巷,2004年在长安街;轻工业部1950年在西交民巷西侧,2004年在长安街;海关总署1950年在高弼路(台基厂),2004年在长安街;司法部1950年在绒线胡同,2004年在东二环东侧;人民银行1950年在西交民巷,2004年在长安街。
总结以上变化:自建国以来,政府主要部门的空间位置在向城市主干道两侧转移,主要是向长安街和东二环转移(值得一提的是,西二环让给了金融建筑,东三环让给了CBD)。从转移的目的地可以解读出位置变化的目的之一:寻找具有宽广可视距离的位置,以彰显形象,用于瞻仰,产生纪念性。
产生纪念性,以建筑而言,可以使用大、高、水平、垂直、漂浮等手段达到;而对于观者而言,观看距离最为重要,用距离降低人的自认,夸大建筑的存在。古今中外多有这样的例子,如紫禁城、天安门广场、金字塔、巴黎埃菲尔铁塔、华盛顿纪念碑等等。
但在今日拥挤混乱、寸土寸金的北京城,没有足够的空间用以满足每一个政府建筑的被纪念要求,于是北京特有的宽大道路发挥了作用:传统通用的瞻仰距离——广场蜕变成为道路的宽度,人在道路另一侧观看政府建筑,更主要的是在疾驰的车中匆匆观看政府建筑,这也使得建筑的常用评判标准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在快速中无法细细审视建筑,细部可以被忽略,构件必须更大,形象也需要更加容易被人理解。这一点倒也较为符合中国目前的情况:在快速的节奏中接受事物,理解事物,进而生产事物。
从这个角度讲,道路也是一个典型的中西合璧产物。
政府建筑保护得真好
与位置相似,政府也有足够的权力、财力选择自己中意的外形。明清时期的政府建筑是藏匿的,寻常百姓无法知道建筑的形象是怎样的,而现在的政府摆在面前,还特意出现在道路两旁,空出观看的距离,所以形象成为一个公开的评判对象,任何人都可以对其说三道四。也因此,政府的表现意识不再仅仅是等级高低、炫耀与威严,更多了一些稳重、安全、亲近的考虑。更因此,政府的物质形象成为可以被统计分析的对象。
北京城中有一个奇迹:在今日北京城发生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变化之时,国家主要政府部门的建筑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证据如下:
1959年与2006年的人民大会堂一样;1959年与2006年的广电大楼一样;1959年与2006年的电报大楼一样;1959年与2006年的政协礼堂一样;1959年的国家贸易委员会与2006年的中国科学院、中国地震局、兵器工业局一样;1959年的水产部与2006年的国家粮食局一样;1980年与2006年的国家海洋局一样;1993年与2006年的妇联一样;1995年与2006年的交通部一样。还有一些是改造了的,如:1964年与2006年的民航大楼;1990年与2006年的海关大厦。
从中读出的潜台词是:作为形象出现的政府不能够被随意改动,这些物象都被尊为纪念物,缠绕着伟大的历史与民族的象征:功绩、记忆、威严、公正、亲近等种种政府希望人们联想出的比喻都表现在这些建筑之上,所以这些建筑必须被保护起来,任何针对北京的城市空间规划/构想都不得惊扰它们。
之所以称其为“奇迹”,是因为与同时期建设、后被广泛拆除或者明清时即有、后被更广泛拆除的建筑相比较,政府建筑(特指建国后建的主要部门建筑)被“保护”的痕迹太过明显,以至于在纵览了其他建筑的命运之后难免惊讶:这些建筑这么多年来保护得真好。政府的选择也就一览无遗:政府的形象与历史是最重要的。
这些不变化与先前谈及的政府位移变化共同构造出建国后北京城中政府的“奋斗图景”,即为早期争取出现在西长安街两侧,后期争取出现在东长安街两侧、东二环两侧(CCTV是新的此类操作)。一旦争取到,就要努力维持其形象,不容改变,更不容拆除。长安街便是这类“物体建筑”聚集的场所。
从建筑学的角度而言,北京政府建筑的类型经历了从“肌理建筑”到“物体建筑”,直至目前的“超级建筑”的过程,当然这一过程并不绝对,目前的情况是三种类型的并存,但“物体建筑”与“超级建筑”明显担负着政府形象的表现职能。
传统中国建筑的特点是经营多个建筑的关系,明清时期的政府建筑即属此类:紫禁城,雍王府,顺天府都是多个建筑组合的结果;民国时期的政府建筑是“肌理建筑”与“物体建筑”的过渡,建筑组合的关系已经破碎,不系统,但其中会有一两个建筑较大,出现“物体建筑”的痕迹。
建国后在长安街两侧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物体建筑”建造过程,建筑以单体出现,中心对称,以至于长安街两侧成为“物体城市”,被观看的城市,虽然好看但不利于生活;如今,“物体建筑”开始堆砌,甚至出现了“物体建筑”的变形金刚——超级建筑城!各种功能涵盖其中,内部空间多变,外交部就是一例。
混杂的诸种元素
建筑的表面终究不是一个简单抽象的表面,它由众多不同类型的元素组合而成:概念、历史符号、材料、功能构件、窗户、城市影响、装饰符号等等。那么政府在选择自己的物质形象时难免会对这些元素有所筛选,选择有利于自身形象的元素,排除不利的元素。
将政府建筑的表面组成元素逐一分解、提炼、分项统计,就可得知政府在物质形象处理上更为注重哪些元素。同时因为对不同层级政府(国家,市,区,街道)建筑的分开处理,使得这一统计具有反映不同层级政府对形象要求的作用。
笔者曾经选择了51个元素(角度),对北京市76个不同层级的政府建筑进行了分类统计,结果是:政府建筑最为重视的元素并不是装饰、技术、高贵等等以往我们默认的表现权威与等级的元素,其所看重的是“临街”这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元素(通过前面的讨论,我们知道在北京“临街”对于政府而言意味着什么),而其他排名靠前的分项,如“方形窗洞”、“入口”、“砖石面材”也都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最一般的建筑使用元素。而在笔者的统计元素中,也有着如“斗拱”、“大台阶”、“浮雕”、“玻璃幕墙”等等充满历史与现代、装饰与记忆并存的符号,但政府都没有将它们作为最重要的元素,最重要的是普通的东西。
相比较于其他强调创新、炫技、姿态和形式的建筑(如商业建筑、剧场、体育馆、写字楼等等),政府建筑可谓其貌不扬,甚至是有点说不出来哪里特殊。其所看重的不是经济价值,也不是形象创新,它更在乎某种稳重的,甚至是低调的态度。但与一般认为有此态度的事物或人相比,政府的要求有点特殊:它要让这种态度昭示于人。
低调意象/昭示于人?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然而正是这一看似荒唐的悖论造就了北京城的政府建筑们,他们充满了简单体型/复杂屋顶,低廉材料/繁复装饰,各种新形象/对称、三段式等古典形式的奇异结合。从而也达到了将矛盾的两面同时呈现的目的。
政府建筑的形象要求是矛盾的统一:高调/低调,权威/亲近,高昂造价/其貌不扬,高科技/普通,现代/历史,等级/平易近人等等。而这些,恐怕是西方精英建筑学最不能够容忍的现象——混杂,说不清道不明。
从这个角度讲,北京市的政府建筑具有足够的中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