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清友 冯维江
正如中国古人说,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卢布要挟能源之重,经国际化历程,最终在世界铸币税征收格局中分上一杯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卢布,“自由”了!尽管普京总统5月份发表国情咨文时称,在俄罗斯经济强劲增长背景下,政府将缩短结束这些限制的过程。人们还是没想到这件事来得这么快。俄罗斯决定,从2006年7月1日开始,俄罗斯卢布正式成为可自由兑换货币。
此前,俄联邦杜马通过《外汇调节和外汇监督法》修正案草案,取消了对资本流动的所有限制,包括有关俄出口商必须向指定银行出售外汇,以及对自然人向国外账户汇款超过15万美元实施限制的规定。
俄第一副总理梅德韦杰夫说,俄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使卢布成为国际外汇储备货币之一,成为国际贸易的结算工具。
现在,为支持卢布的国际化,俄罗斯正在加紧设立以卢布作为结算货币的石油交易所。俄罗斯发动的这场以卢布撬动国际货币体系乃至国际政经格局的大戏已经初露端倪。
卢布何以挟能源以超美元?
尽管卢布的国际货币进程其路甚远,但它毕竟如是迈出了第一步。回顾历史,一国货币充当国际货币往往与两个过程出现“重合”。
第一,与这个国家成为霸权国家的过程重合;第二,与这个国家大量出口能源重合。笔者猜想,这样的重合应该不仅仅是历史的偶然和巧合。
能源出口往往是国家崛起和本国货币充当国际货币的助推剂。英国在成长为世界霸权国家的历史时期,就一直是煤炭出口国。根据《帕尔格雷夫世界历史统计》提供的数字,英国在1837年煤炭出口就突破100万吨,在1867年突破1000万吨。1923年英国煤炭出口达8073万吨,占其总产量的29%。英国的金本位制度,被欧洲主要国家效仿并成为国际货币制度,也是在这一时期。
美国成长为霸权国家的历史时期,正是世界能源图景中的“墨西哥湾时代”。一战时期,石油已经影响战局。二战期间,石油的地位举足轻重。美国在二战期间成为盟国的主要能源供应者。二战后,美国几乎掌握世界原油产量的2/3。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美国完全确立了世界霸权的地位,美元成为了国际货币。
虽然俄罗斯在国际能源市场上的地位已经远不能与历史上的英国和美国相比,但卢布作为能源交易的结算货币,势必推动其国际化进程,并将撬动国际格局。
在国际格局的“核恐怖时代”,军事霸权的绝对优势已经没有意义。核大国之间,无论哪一方,都不会将冲突升级到要去触动核按钮的那一刻。任何试图改变现状的企图,都将得不偿失。换句话说,军事实力的作用已经大大贬值了。
相反,现在坐拥能源的国家,在国际社会的地位大大提升了。《华尔街日报》在最近刊发的一篇《原油现实:权力从石油消费国向生产国转移》的文章中就指出,石油价格持续攀升的困局,绝不仅仅是供与求的暂时震荡,搅动能源领域的,还有西方消费国和石油供应国之间权力的持久转移。原来的相互依赖关系正在瓦解,新的秩序正在形成,美国与其盟国以及其他能源消费大国,正在从优势转为劣势。俄罗斯作为世界上最重要的能源出口国之一,其相对于美国及其西方盟国在国际能源领域的分量,无疑大大增加了。
不过,正如中国古人说,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卢布要挟能源之重,经国际化历程,最终成为可在世界铸币税征收格局中分上一杯羹的世界货币,这自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旧霸权可能的反制之外,莫斯科至少还要突破三重障碍。
障碍之一是,铸币税既得利益集团的掣肘。这个利益集团,不仅包括获得铸币税收益的世界通货提供方,并且还包括一些被核心国家货币所化的参与者,例如那些已经美元化或者带有鲜明的美元化色彩的国家。货币乃国之大事,特别是对于一些拉美国家,它们在美元化方向上的每一次举足,都是政治博弈的艰难结果,由此更会着意于维持美元化的好处,期望凭借外部稳定的美元,为国内因政治不稳而废弛的金融纪律立下“硬约束”的标尺。它们显然是不容其它新兴货币力量搅局的。
进而言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那些从泛美元化中拿到了“得自汇率稳定的收益”的国家,也不会乐于看到卢布集团的崛起。汇率的绝对稳定只有从单一货币中才能获得,强势货币种类越多,其间冲突的规模也会越大。新兴货币力量的崛起,会削弱原有世界通货利益集团控制币值的谈判能力,这对汇率可能造成冲击,由此损害那些接受了事实美元化的国家的利益,可能招致他们的反对就不在意料之外了。
障碍之二是,俄罗斯对外贸易势单力薄。先看对外贸易的总量。从商品贸易看,俄罗斯出口额占世界出口总额比重大约只有2%,进口比重则只有1%;从服务贸易看,出口额比重仅为0.9%,进口额比重也只有1.6%。如此低的对外贸易额度,显然尚不具备拉动交易各国对卢布需求的能力。
再看对外贸易的结构。俄罗斯外贸结构的显著特点是,进出口均向独联体国家倾斜,除了欧洲之外,独联体国家是其最大的出口目的地和进口来源地。传统上,这个区域与俄罗斯有密切的联系,如果真能“和同为一家”,哪怕是结为同心同德的兄弟之邦,俄罗斯在这个区域的贸易倾斜也许真的可以形成一架推动卢布国际化乃至世界化的主发动机。问题在于,该区域似乎并不对前苏联的主要继承者感恩戴德,反倒是争先恐后地向欧洲示好,使得俄罗斯在独联体各国的“谋篇布局”,多少有些一厢情愿或曲高和寡的况味。
而在能源方面,俄罗斯对前加盟共和国伙伴甚至有以邻为壑的嫌疑,引起了负面情绪的反弹。在此背景之下,这块具有“贸易基础”的区域,一时也难以成为卢布进军世界的大后方。总之,俄罗斯的外贸,从总量看有力薄之弊,从结构看有势单之虞,要撑起世界货币的旗帜,恐怕还得假以时日。
障碍之三是,新的核心能源的前景并不明朗。历史地看,从英镑霸权到美元霸权的更迭,带有核心能源更替的强烈色彩,即以美元计价的石油取代了煤炭成为新的核心能源。制度惯性决定了美元与石油价格之间的密切联系得以长期维持,并不因美国作为石油供应者的地位升降而即时变动。
所以,卢布要想凭借石油之力与美元争一日之长短,其性质与“英镑-煤炭”霸权和“美元-石油”霸权的更替有本质的不同,后者类于另起炉灶,前者不啻虎口夺食。
自上个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以来,关于如何以稳定价格并获取可靠能源,存在两条思路。一条是以美国为代表的通过集体行动和谈判来协调供需以稳定石油价格的思路;一条是以法国为代表的寻找替代能源和发展节能技术的思路。
短期来看,前一条思路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长期看,石油作为可耗竭的能源,利用的不可持续性几乎是必然的,新的核心能源的出现也几乎是必然的。尽管法国的发展策略取得了一些效果,但目前尚没有发现足够“经济”的能源可取石油而代之,卢布能否搭上新能源的班车,更在未知之列。在老的“美元-石油”框架下,巨大的制度转换成本,也许是卢布走向世界货币途中很难逾越的一大障碍。
卢布何以撬动国际格局?
一旦卢布借助俄罗斯的能源“权力”成为国际货币,那么必然会对美元形成严重的威胁。况且,俄罗斯如果更换能源出口的计价货币,就会形成连锁反应。欧佩克的某些成员国以及其他能源出口国也会为了自身利益争相效仿。
如此一来,美元将会面临空前危机。正如前面分析的那样,如果军事实力在当今世界的作用已经大大贬值,能源领域的权力已经转向生产国,那么美元的危机就是美国的危机,就是美国霸权的危机。尽管成为世界货币恐怕还是一个遥远的梦想,但卢布坚实的国际进程,确实将对世界经济状况和游戏规则带来冲击。
首先我们将看到一个有限国际化的卢布。挟着石油能源的余威,卢布完全可以在一定限度和一定范围内得到更多国家的承认,如果其国内金融市场表现能够更好一些的话,前述范围或许还能进一步扩大。至少在一些与俄罗斯有潜在交往潜力、但目前经贸往来和能源合作还有发展余地的国家看来,国际化的卢布是值得信任的。顺带提及的是,卢布所反映的俄罗斯国内经济,也可能将因此而被捆绑上国际化的轨道。
其次,美元化的形式,可能因之发生改变,即由目前的单边美元化(unilateral dollarization)向双边美元化(bilateral dollarization)转变。单边美元化指的是美元化国家在不与美国签订任何条约的情况下,自行让美元取本国货币而代之;双边美元化则是指,美元化国家和美国签订有限的条约,求得美国的赞同:一方面在铸币税方面,从美国获得某种程度的补偿,另一方面又可以让自己的商业银行进入美国联邦储备体系的贴现窗(discount window),在出现金融恐慌时,它们能够获得美联储的援救,从而使金融体系更加稳定。
由于美国的强权身份和美元的强势地位,它对于补贴铸币税损失和承担救助义务的呼吁,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所以到目前为止,双边美元化只是在讨论阶段,尚无先例。卢布这样凭着局部优势,踏上国际化进程的货币一旦形成某种声势,势必能对美元地位造成某种松动,特别是在原材料和大宗商品价格上扬、导致结算货币地位急剧提升的今天,卢布国际化可能会促成美国等享有铸币税特权的国家,回过头来认真思考铸币税补偿问题,甚至将之提上议事日程。
最后,卢布国际化会给其它重要的“非国际化”的货币——特别是人民币的国际化——提供启示和经验。长期以来,人民币总在亚洲货币合作的框架中打转,面对蒙古国人民币已占当地流动现钞总量60%这样的现实,我们仍没有将“人民币化”作为人民币国际化路径的一项重要参考,甚至也没将人民币独立的国际化策略作为重要议题。
卢布国际化进程或可成为我们近距离观察货币国际化的一个样板间,又或者我们能够通过对这一进程的某种形式的参与,为期待重生的世界货币体系贡献自己的智慧?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