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路易丝·埃德里希 著 王伯信 译
路易丝·埃德里希(Louise Erdrich),1954年出生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的小福尔斯。小时候,她的父母就鼓励她写故事。1972年,埃德里希在母亲的鼓励下进入达特茅思学院学习。在那儿,她获得了包括美国诗学会奖在内的多项小说、诗歌奖。1976年在该院取得人类学学士学位。毕业后,埃德里希来到北达科他州,做了短时间的教育工作之后,她又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继续学习写作。1979年,在该校获文学硕士学位。之后,她留在达特茅思学院做驻留作家。
1981年她的第一本诗集《想象》出版。1982年她的短篇小说《最了不起的渔夫》获得纳尔逊·阿尔杰思小说大赛奖。该小说后来成为她的四部曲小说《爱药》的开首篇。1984年继她的第二部诗集《渔火》之后,她的第一部小说集《爱药》和小说《她就那么说》出版。《爱药》获美国国家图书评论家奖。她的小说热情奔放,幽默诙谐,具有散文特色,很受读者的欢迎。1985年她荣获美国文学文字研究学会颁发的约翰·西蒙·古根海姆奖。1986年她的另一篇小说《菜根王后》发表。该小说与1988年的《弗拉克斯》、1994年的《宾戈宫》和1996年的《燃烧的爱》都扩充到了小说集《爱药》之中。1989年她的第三本诗集《欲望之火》出版,同年发表的还有小说《蜘蛛女的孙女们》。埃德里希和她丈夫多里斯合作写了许多作品,但1991年出版的《哥伦布之冕》是他们俩署名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96年出版的《外婆的鸽子》是她将目光聚焦于儿童文学的第一部幻想小说。《出版商周刊》评论员说:“作为写给成人的小┧怠…埃德里希的儿童文学处女作魔力无限, 字字掷地有声。”同年,她又以《爱药》里的人物为主人公,创作了她的第六部小说《燃烧的爱》。2000年她的另一部儿童文学《伯奇巴克家》获沃德克拉夫特2000年度散文儿童文学专项作家奖。
被冠以美国当代小说家、诗人、短篇小说作家、散文作家和文学评论家的路易丝·埃德里希,迄今为止已出版了11部小说(集)、3本诗集、2本儿童文学和1本传记,为《纽约客》、《新英格兰评论》、《芝加哥》、《大西洋月刊》和《纽约时报》等十多家美国极具影响的报刊撰稿,其中的许多作品收集在诸如《诺顿诗选》,1981—1983、1983和1988年的《美国短篇佳作选》中。1985、1987年两度获欧·亨利文学奖。
现在,埃德里希和她的女儿生活在明尼苏达州,独自经营一爿小型书店,白桦皮书社。约翰·斯特雷格打开门,看见他情人杰蒂的小弟格利森正站在雪地里。他身体孱弱,骨瘦如柴,面带哀伤,手里握着一支手枪。作为北达科他州新奥托市新奥托银行的总裁,斯特雷格常常教育他的员工们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惊慌。小城镇的银行很容易受到武装攻击,他本人就曾两度遭劫,其中有一个劫匪还是冰毒吸食者。当时他一点也不惊慌。
“我能为你做什么?”斯特雷格心平气和,声音洪亮地问道。他的妻子卡曼正在客厅看书。
“斯特雷格先生,你能跟我走一趟吗?”格利森用枪管微微向左一点说。在他身后的路边,停着一辆低车身的没有熄火的奥兹莫比尔牌汽车,斯特雷格看见车里再没别人。格利森刚满19岁,斯特雷格宁愿他当兵去,因为杰蒂说过,他扬言要这样做。话又说回来,如果格利森真当了兵,那他现在拿在手里的就不是一支锈迹斑斑的22口径老枪了。
客厅里传来卡曼的声音:“谁呀?”
格利森小声说:“就说是卖糖果的。”
“卖糖果的。”斯特雷格回答说。
“告诉他不要。”卡曼说。
“就说你想出去走走。”格利森说。
“我想出去走走。”
“这下雪天?”妻子喊道,“你疯了!”
“把外套穿上,免得她看见你的衣服还在衣架上。把门关上,跟我走。”格利森说。
斯特雷格走出屋门,跟在格利森后面,这时斯特雷格心里犯起了嘀咕。他希望杰蒂就躲在车里,眼下只是一场小小的恶作剧。但杰蒂不在车里。他有点失望。现在是晚上,从他家窗棂射出来的金黄色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上,时隐时现。一堵石头墙和一排还没成年的金钟柏在大道上显出长长的一道黑影。汽车就停在路边,路边的街灯发出微弱的寒光。
“进去。”格利森说。
斯特雷格在冰雪里蹒跚两步,钻进车里,坐到副座上。他看见车后座是空的。格利森把枪藏在袖筒里,枪管朝着挡风玻璃。他从车头绕过去,坐到驾驶座上。
“我得避开点灯光。”他说。
格利森把枪口朝外,用两眼的余光瞄着斯特雷格,把车开到背光处。
“谈谈吧。”他把车停下来。
格利森不是胆大的孩子。瘦削的脸,棕色的眼睛,尖尖的下巴上长出些许细软的胡须,焦褐色的乱蓬蓬的头发散落下来,漫过一只眼睛,刷着衣领。这是一张艺术家的脸庞。斯特雷格知道,格利森此举并非出于本意。他持枪独闯私宅,有勇气按响门铃,可能是借着酒后的几分醉意。假如刚才卡曼开门,他会怎么样呢?他还会装作为筹集高校学生出游费卖糖果的小贩吗?他还有第二套方案吗?斯特雷格盯着格利森憔悴的脸,心里想,他可能不会向我开枪。此外,他的手那么瘦弱,怕连枪机也扳不动啊。斯特雷格也明白,从格利森方面说,坐进他的车里,这本身就说明他有合作的意向。
“那么,”斯特雷格再次镇静地说,用的是与那些紧张不安的投资者打交道时的语气,“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想10万美元就差不多了吧。”格利森说。
“10万。”
格利森等待他的下文。斯特雷格哆嗦了一下,把外套拉拉紧。他觉得想哭。他和杰蒂一起哭过好几回,眼泪也快哭干了。有时泪如泉涌,有时一滴滴沿面颊往下淌。
杰蒂说过,没什么可羞愧的。为了爱情把泪流干,再让它们在各自的心里流淌,直到流尽最后一滴,然后静静地死去。斯特雷格长叹一口气——是那种犹豫不决的声音。钱的数字让他沮丧。
“那真的不够啊。”他说。
格利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想,如果她养活孩子——你知道,我想要她养活孩子——她就需要一套房子,也许在法戈,你明白吗?买一套像样的房子10万不够。还有衣服,还有坐车钱什么的等等。我没有生养过孩子,可是我知道那需要好多东西。还有,她需要一辆像样的好车。这一切10万根本不够。这都不是可以等一等的事。”
“哦,”停了一会儿,格利森问,“你说多少?”
“还有,”接着斯特雷格自言自语地说,“问题是,10万是一次,再多也是一次,反正都一样。我老婆经常查看账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可以……让我好好想想。如果50万以下,账面上反映的是差不多50万,所以也可以是50万以上,但不能是70万。因为那样账面会说成是100万的三分之二。就60万吧。”
格利森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最后说,“那刚好说是超过50万。”
斯特雷格点点头:“明白了吧?这可是值得一做的啊,只是得有个理由,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
“是啊,”格利森说,“就说你打算做生意。”
斯特雷格惊讶地看着格利森说:“啊,对,做生意。这主意不错。可是到那时我们得有做生意的实际行动,还得一直瞒哄下去,还得有书面的商业追踪,还有税收等等。这些都要最终砸到我头上。太麻烦了。我们得有个灾难性的理由啊。”
“那就龙卷风吧,”格利森说,“我的意思是,冬天里不可能有龙卷风。那就暴风雪。”
“钱怎么弄到手?”
“钱在暴风雪中丢了啊。”
斯特雷格听后有点失望。格利森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有一阵子他俩谁也不出声,各自寻思着。“难题啊。”格利森说。
“是吗?”
“你怎么不和你老婆离婚然后娶杰蒂呢?看你说话的样子,好像你很爱她。如果那样的话,我也许就不必来这儿了,也用不着拿这玩意儿吓唬你。”格利森晃了一下手枪。“可是我就不明白,你真爱她,怎么就不离开你老婆,和杰蒂远走高飞,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呢?”
“我确确实实爱她。”
“那问题出在哪里?”
“看着我,格利森。”斯特雷格把手从衣服里掏出来,“你以为仅仅因为是我,她就跟我一起吗?老实说,没有钱,没有工作,就我。”
“老兄,你也太悲观了。”
“不错,我是悲观。”斯特雷格说,“我比杰蒂大16岁,头有一半秃顶了。如果我英俊潇洒,体魄雄健,一头美发,也许另当别论。可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我知道我是谁。钱能通神啊。我不是说这是杰蒂关心我在乎我的唯一理由。不是,杰蒂是个纯洁的女人。但是钱能通神。我和卡曼离了婚,我就没有了工作。我是从她父亲那儿接过银行的。当然,老头住在一家私人康复医院,已经90多岁了,但是头脑十分清楚。况且卡曼持有银行百分之五十一的股票,是大股东。情况就这样。此外,就我所知,卡曼从没做过什么错事,也没背叛过我,在她的权力范围内,她从来很在乎我。你知道,在去年我遇到杰蒂之前,我一直过得还行。我们每周过一次20分钟的性生活;冬天,我们去佛罗里达州;每年夏天,我们去湖边住两星期,举办宴会,每周过两次性生活。我做我们吃的饭菜。”
格利森有些不自在。
“问题是,我们的银行是这地方最后一个独自经营的银行,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被盘去,被吞并,这将改变我的现状。我倒乐意和杰蒂在一起,我也打算这样做。当我有能力的时候,只要她还在乎我。”
现在斯特雷格完全面对着格利森。“说实话,你来这里想干什么?是她让你来的吗?”
“不是。”
“出什么事了?你知道,她不会告诉我的。”
“是这样,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她有点心烦意乱。我以为你要甩掉她。我就是这样想的。你知道,自我母亲吸毒过度死后,一直就我们姐弟俩,是她养活了我。当时我只有11岁,她也刚21岁。我愿意为她去死。”
“当然,”斯特雷格说,“你当然会。让它成为我们的契约吧,格利森。我们俩都愿意为她而死。但情况是这样,我们俩只能有一个——就现在,无论如何——我们只能有一个为她做出牺牲。”
“我们怎么做?”
“我已经想出一个好办法。”斯特雷格说,“我有一个计划,你听了可能会感到吃惊。这听起来好像有点稀奇古怪,不过可以试一试。听我把话说完,格利森,我觉得可行,你说呢?”
格利森点点头。
“比如说你把我妻子绑架了。”
格利森不由发出一声仿佛要被人掐死的叫声。
“别这样,听我说。明天晚上你就像今晚一样到我家去,我让卡曼开门。你用枪胁迫她进屋。你要预先准备一把剪子和一些胶带。用枪威胁我,命令我把她捆起来。对付完她,你也把我捆上,然后大声对我说,叫她也能听见,就说明天之前不把60万现钞送去,你就杀了她。我恐怕你得这么说。然后你带她走,上你的车。不要用这辆车,再租一辆。不要让她看见车牌号。”
“我想不能这样,”格利森说,“我觉得你在描述一起绑架案。”
“是啊,”斯特雷格说,“但是如果什么意外也没发生的话,还是犯罪吗?这种事司空见惯了。我是说,你要真正对卡曼好。你把她弄到城外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比如说你家,蒙上她的眼睛,关在你放冰箱的后屋里,铺上褥垫,让她舒服些。也就一天的时间,我就把钱送到。然后在城另一边的什么地方把她放了。她可能要走好远的路,一定要让她穿好鞋和外套。我想这事最好不要告诉杰蒂。”
“反正她也不在。”
斯特雷格的心咯噔紧了一下。不知怎么,他好像有所预感。“去哪儿了?”他试着问道。
“她的朋友邦妮带她去俾斯麦了。只不过散散心,星期五就回来。”
“噢,那么正好。” 斯特雷格说。
怀着极大的兴趣,格利森默默地看着斯特雷格。斯特雷格心里想,他和杰蒂的眼睛太一样了。忽然他开始替格利森惋惜。他这么年轻,这么瘦弱,怎么对付得了卡曼呢?卡曼经常在健美骑士上锻炼身体,做自由举重。可能手腕有些累了,格利森把手枪换到另一只手里。
“顺便问一句,枪是从哪弄来的?”斯特雷格问。
“以前是我母亲男朋友的。”
“装子弹了吗?”
“当然装了。”
“你没有弹药,是吗?”斯特雷格说,“还好,我不想出什么事。”
第二天晚上格利森敲门时,约翰·斯特雷格假装睡着了。预料之中的事在过道上按部就班地发生着。斯特雷格的心怦怦直跳。卡曼进来了,两手放在胸前,一张惊恐的方脸吓得煞白。她向斯特雷格暗暗打手势,请求帮助,但此时斯特雷格正看着格利森,他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把事情败露了。格利森身穿焦褐色的衣裤,头戴毛线编结的红褐色滑雪帽,在露出鼻子、嘴巴和眼睛的地方滚着花边。要不是手上戴着手术手套,他可真像个艳俗的发育不良的小男孩。
“我服输还不行吗。”当格利森命令斯特雷格把卡曼的双手绑起来时,卡曼呜咽着说。
“别这样,一切都会过去,” 斯特雷格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他想把她捆结实点,但是他做不到,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滴在卡曼的手背上。这是一双细皮嫩肉的手,卡曼把它保养得光洁柔润,指甲上还涂着柔和的桃红色的指甲油。他心里默默祈祷说,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啊。
“看,他哭了,”卡曼冲着格利森叫道,这时丈夫在妻子嘴里勒上一条围巾,把结打在她的颈后。“唔唔唔唔!”
“没办法。”斯特雷格说。
“现在轮到你了。”格利森说。
他俩突然意识到,不管格利森使用什么办法,要制服斯特雷格都得把枪放下。两人一下子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坐到椅子上,”格利森终于说,“拿出胶带,把你的腿缠住。”接着他指使斯特雷格怎样做,割多长的胶带。斯特雷格心想,格利森这孩子太单纯太幼稚了。
一旦斯特雷格把自己捆到椅子上,格利森立即用胶带封住他的嘴,而后命令卡曼站起来。卡曼决不服从, 在地上滚来滚去, 像海豚一样又蹬又踢。这时斯特雷格既担心格利森制服不了卡曼,同时也从心底里暗暗佩服妻子的勇敢坚强。直到格利森把枪口顶在她的太阳穴上,卡曼才老实了点。格利森骑到她身上,从衣服兜里摸出两片药片,然后解开绑在她嘴上的围巾。
“你让我别无选择,”格利森说,“我不得不让你把这两片药干咽下去。”
“那是什么?”卡曼问。
“镇静药。”格利森说。接着他回过头来对斯特雷格大声说:“你把60万美元装到垃圾袋里,送到‘弗里克泰尔收容所的路标牌下。记住:钞票上不许做标记,不许报警。否则我杀了你老婆。我会一直监视着你。”
斯特雷格很吃惊卡曼怎么会自己咽下那药片,心甘情愿地当“病人”,心甘情愿地做人质。格利森没有麻烦了,他把卡曼腿上的胶带割断,粘在她脚上,把外套给她披上,带上神志恍惚的卡曼出了房门,留下斯特雷格一人独自在屋里。格利森和卡曼走后,斯特雷格在椅子上前后左右地扭动,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才把捆在身上的胶带挣脱掉,绕到椅子上。接下来干什么呢?他迫不及待地想给杰蒂打电话,和她说说话,听听她温柔悦耳的声音。但他没那么做,有好几个钟头,他一直头枕着手,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后来,他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明天他要早点起来,先把退休金账上的钱过到普通账户上,然后把现金提出来装上车,送到那块路标牌下。这一切都要在上午9点之前办妥。接下来,格利森会把卡曼送到城西后放掉。她可能从那儿走回来,也可能找个代步的交通工具。再接下来是警察,是调查,是新闻媒体的报道,但保险公司不会介入。
退休金账上的钱不多,这一次差不多就取完了。不过问题不大,卡曼银行还有。一切都会过去的。
第二天,下起了暴风雪。卡曼迷了路。要不是一个农民把她从水沟里拉出来,她早就冻死了。她把靴子弄掉了,侥幸的是又及时捡起来穿上。况且她的外套是那种长过膝盖的大衣,所以没有冻伤。卡曼回来后开始发高烧,在床上一躺就是6天。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发展成肺炎。斯特雷格跟银行请了假,在家里悉心地照料她,殷勤地服侍她。使他震惊的是,这次绑架给她身心的伤害太大了。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她瘦了很多,说话也语无伦次。她向警察是这样描述绑架者的:他身材高大,体魄雄健,一双手力大无比。鼻子很大,说话声音厚重。长相英俊而富有魅力,像一尊天神。这样说也太离谱了,他差不多都想纠正她了。她这样的渲染使他不安。到了晚上,她不想看电视,也不想看她订的杂志,就想缠着他跟她说话。她的问题真多。
“你爱我吗?”她问。
“当然爱呀。”
“你真的爱我吗?我是说,如果绑匪让你选择,你会替我吗?绑匪说‘要不你,要不她——他就是这么说的。你会站出来吗?”
“我当时被绑在椅子上了。”斯特雷格说。
“假定是。”
“当然,假定是这样的话,我会的。”
“我不信。”
她开始不无疑虑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他。夜里,她要他说许多话安慰她。她引诱他,吓唬他,说“让我无依无靠”之类的话。
到了早上,她又说:“他让我无法脱身。可是他很厚道,对我也很好。”
斯特雷格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遭受创伤后精神失调引起的紧张症,用点儿抗抑郁和抗焦虑的药就会好的。可是药吃完了也不见效。
“抱紧我,抱到我透不过气为止。”
“睁开眼,看住我。”
“别尽说没用的话,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吓死人了。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格利森是怎么搞的。
什么事也没发生,格利森在电话里强调。斯特雷格开始对妻子的要求感到无奈和反感。他承认,如果她以前是这样的话,他可能会答应她,他也可能就不用去求杰蒂了。现在,到了夜晚她爬到他身上,他也没信心。她也意识到了他的冷淡,她开始变得面容憔悴,头发花白,脾气古怪,意志消沉,常常用一种溺水者的目光看着他。
斯特雷格去康复医院看望老岳父。来这儿的人都感到有些压抑,但他却没这种感觉。老岳父正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休息,床上铺着印花涤纶床罩。斯特雷格进来时,老头把蓝绿色条纹的阿富汗披肩往上拉拉,盖好,那是卡曼给他织的。他听着收音机。
“是我,我是约翰。”
“啊。”
斯特雷格握住老人的手。老头白皙的皮肤干燥而软和。他曾经是一位残酷无情的银行家,金融战场的幸存者,而今瘦削而苍白的脸上仍不失高傲而神圣的气质。
“你来了我很高兴。”老岳父说,“我那宝贝女儿怎么样?”
“还好。”没有人把发生的事告诉他。“就是有点感冒。” 斯特雷格撒谎说,“今天待在床上,现在可能就着暖水袋睡着了。”
“我可怜的女儿。”
斯特雷格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像以前一样说“我会好好待她的”。这是多么大的委屈,又是多么大的讽刺啊!老人的手慢慢松开了。斯特雷格知道他睡着了,但他仍然捏着老人修长的手,坐在床前,这时他正可以好好想想事情。再过4个月孩子就要出世了。如今,杰蒂和格利森都在法戈,住在离特罗沃德公园不远的一所田园式房子里。他们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格利森就要上大学了。斯特雷格最近一次去看杰蒂时,格利森只和他握了握手,一句话也没说。
至于杰蒂,她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待在家里。由于卡曼的原因,斯特雷格外出不能太久。这些,杰蒂明白。如今她容光焕发,满头的秀发长长地披在肩上。中午时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俩在她卧室里做爱。由于淫逸无度,他常常觉得头昏脑涨。但一旦睡在她身边,他的感觉就不同了,仿佛屋子里的一切也都鲜活起来,有了意识。杰蒂很普通,又很了不起。之后,他开车回新奥托。吃饭时刚好到家。
通常离开老岳父时,斯特雷格总是拍拍老人的胳膊,或者做个表示歉意的手势。这一回,由于心里想着杰蒂,他惶惑间弯下腰,梳捋一下老人的头发,而后在老头干扁的前额上亲吻一下,无意识地微微一笑。老人突然抽搐了一下,像只疯狂的鹰隼一样瞪着斯特雷格。
“你这杂种!”他吼道。
有一天吃午饭时,卡曼穿着睡衣,手里的刀叉轻轻磕着盘子里煮熟的鸡蛋。突然她说:“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就在新奥托。有一次高中生演出时,我见过他。”
斯特雷格的五脏六腑一下子变得冰凉。一有机会,他赶忙给格利森打电话证实此事。毋庸置疑,他在高中时经常参加演出。斯特雷格放下话筒,两眼盯着电话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卡曼正在市图书馆查阅历年高中毕业生年鉴。
这就是格利森背井离乡当兵入伍不上大学的原因。格利森乘船去了军训基地之后,杰蒂日夜啼哭,她说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斯特雷格来看她,她不想见他,也不让他碰她。六周之后,格利森寄回一张身着戎装的相片。从相片上看,他还不十分结实,扣在脑袋上的钢盔遮去了大半张脸,不过那双棕色的眼睛还是那样和善。他看上去有20岁。
一天下午,斯特雷格从杰蒂那儿回来后,把车钥匙丢到咖啡桌上,“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带上我的衣服,我的鞋。我去做三明治。一会就走。”他说。杰蒂的悲伤使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他会失去她。
斯特雷格进到厨房,做好三明治后把它装进塑料袋,出来站在客厅的地毯当中。卡曼只是看着他,一声不吭。忽然她将胳膊横空一抡,好像决心挺到底。斯特雷格转身出了门,穿过市区,沿着公路向法戈走去。微风习习,气温大概有45华氏度。地上到处都是积水,成群结队的鹅鸭在水沟里尽情地戏耍。天色暗下来时,他搭上一辆车。
约翰·斯特雷格住进法戈的家之后不久,孩子降生了。在孩子出生后非同寻常的那段时间里,斯特雷格去医院看望过一次。小家伙长得像格利森,一个勇敢的长着一双大脚的小格利森。值得一提的是他不胆小,好像还提不起一只空水壶。格利森是个软弱而有点勇气的家伙。还有比他高尚的人吗?斯特雷格知道,格利森像《新约全书》里的殉难者,只不过他是为了姐姐的幸福而被抛入狮群,是救世主式的人物。没想到,在新的生活中,他长大了,确确实实成了卡曼相信劫持她的人。斯特雷格还知道格利森把绑架的事告诉了姐姐。
小家伙的身世完全清楚后,斯特雷格和他更亲近了。有一回,他正要看看他怎么样时,小家伙忽然张开嘴巴,哇哇哭了起来,杰蒂赶忙把奶头塞进他嘴里。而斯特雷格也因肾上腺素分泌不足,一时头晕,跌坐到医用椅子上。好一会儿,他就那样看着他们母子俩。
斯特雷格只回过新奥托两次。头一次是他带一辆车回去拉卡曼还没处理掉的物件。她已经扔掉好多东西了。不过那些东西都和他没关系。现在,杰蒂每天都和他吵,还威胁说要去向警察告发他绑架的事。
“那样你会失去一切。”斯特雷格挥舞着胳膊。“包括这房子。格利森也要进大狱。你选择哪个?你会从这屋子里滚到大街上。还有小格利森,他会怎样呢?”
杰蒂以她弟弟的名字给孩子取名。以后,不管格利森在哪儿,这个留板寸头,穿军装,挎来福枪的家伙都会控制着这里。孩子出生几个月后,斯特雷格终于明白,由于他策划的那次绑架事件而导致格利森当兵,为此杰蒂将永远不会宽恕他。他失去了她的爱,被她扫地出门,住在车库里。晚上他钻进行军床上的睡袋,一个人蜷曲在汽车旁。杰蒂整天一个人照看孩子,打扫房间,不时也塞给他一张购物单,或者叫他帮着拿拿笨重的东西。除此之外,她再也不想让他靠近她和孩子。他常常像个幽灵一样在房子周围转悠,不知去哪儿歇脚。
他在一家以前常打交道的保险公司的代理处,找到一份地位低微的帮人打索赔官司的工作。有一天,一纸来自他旧住处房主的索赔单丢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这是卡曼提交的他从家里拿走东西的清单,上面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的,是她同意并且催他拿走的。有上面有编号和识别码的电工工具,有立体声机和其他电子设备,还有一台小型电脑。看着清单,斯特雷格感到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直往喉咙里钻。他从门后取下外套,穿上,回到用他和卡曼的退休金买下的房子,把放在车库里的东西悉数搬上车,开回新奥托,把车停在以前属于他的房子的车道上。
过了一会儿,卡曼出现在窗前。斯特雷格从车上下来时,她正从窗户里往外看他。他也抬头看着她。窗户上的玻璃像鱼缸一样模糊不清。忽然她消失了。斯特雷格不能肯定她会不会出现在门口,或者躲藏到什么阴暗的地方。门终于开了,她点头招呼他进来。两人站在门口,相距那么的近。卡曼灰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两条胳膊瘦若柴秸。斯特雷格觉得从她身上,从她白皙的皮肤下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射线。这种射线只有他能感觉到。他想他应该跪倒在这美丽的受了委屈的女人的脚下去忏悔,去亲吻她珍珠色的天鹅绒衣裙的饰褶。
“你提请了一份索赔单。那都是我的东西,我把它们都拿来了。”斯特雷格说。
“不,我想要钱,我需要的是钱。”她说。
“为什么?”
“我们完了。他们不打算买我们的银行,他们在我们旁边又开了一家银行。”
“你爸爸的账户上的那些存款怎么办?”
“他会活到100岁的。”卡曼说,“约翰,他对我说你一直陪着另外一个女人。”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个想法。”斯特雷格说。
卡曼等他正面回答。
“是啊,有这么回事。”
斯特雷格抱住她,关上门。她泪如泉涌,浑身颤抖。他们在过道,在人们踩过的地毯上,在客人们坐下脱靴子的长凳上做爱。他的悔恨,他的羞愧迫使他这样做,她又那么热烈地需要他,仿佛他们正一起穿越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落千丈,一直跌到渊底。斯特雷格彻底崩溃了,他把一切告诉了她。
因为格利森,他不得不这样做。怀着一腔被泼了一身脏水的委屈,他依偎着她,诉说过去。
“我知道他伤害了你,”他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倒完之后说,“现在我明白了。”
“你说他?那孩子?他不过是个笨蛋。”卡曼说,“他从不碰我一下。为了让你嫉妒,我不顾一切地说那些无用的话,嘿,你就是不懂。”
卡曼坐起来,平静地审视着他。“我想你可能还爱我,我们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我想你还有话没说完。”
像风浪中看到救命的稻草,卡曼站起来时, 斯特雷格抚摸着她的脚脖子说:“有,有。”
“暴风雪就要把我埋没时,我从水沟里爬出来。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你的脸,是你弯腰拉我上来的,不是那个农民。”
“是我,”斯特雷格抬起胳膊说,“我一直都爱着你。”
有一会儿,她一直俯视着这张脸,这张令人吃惊的脸。而后,她上楼给警察打电话。
后来的几年里,有时候朋友问他,是什么使你在监狱里供述了一切,又是什么让你包揽了所有的罪过时,他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有时候他说他想这事会没完没了。他知道,他会被两个女人踢来踢去,一直到永远。但是,当他想出答案时,他的思想又回到他给格利森开门的那一刻,想到站在门口灯光下、站在风雪中的他,想起那悲伤的脸,那生锈的枪,他别无选择。
(王伯信:山西省阳城县职业高中高级教师,邮政编码:048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