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范长江的交往

2006-05-18 03:31严怪愚
龙门阵 2006年5期
关键词:范长江邵阳长沙

1938年春,台儿庄大捷之后,我到了徐州。同旅社住的一个《武汉日报》的记者在言谈中似挟诮讽地告诉我:“名记者范长江明天就要到徐州来了!”

我回答说:“本来就是名记者嘛,我们欢迎。”

他愤愤地说:“什么名记者?我就不信那一套!未来之前,先创气氛,要别人为他准备住处,安排生活;既来之后,又大宴宾客,到处拉扯,简直像个大官僚!老实说,没有《大公报》这块牌子,凭他的本事,他‘红得起来吗?”(范长江当时是汉口《大公报》战地特派员。)

我说:“我佩服的倒是他的本事,而不是《大公报》这块牌子。我认为不是《大公报》这块牌子为范长江生色,而是范长江的《中国西北角》和《塞上行》给《大公报》生色。”

他说:“他文字不通!”

我说:“惭愧!我也文字不通。但我觉得他的字里行间放着思想的光芒!”

他又说:“他到过延安,会过毛泽东、周恩来。”

我说:“这与他的文字有什么关系?难道到过延安,会过毛泽东、周恩来的人文字就不通吗?”

他不做声。我心中如抹了一层油渍,很不舒服。

第二天,范长江果然来了。我同他谈了一下中国青年记者学会的事,接着又向他问起与我同住的那位《武汉日报》记者的情况。长江告诉我:“这个人的确有点阴阳怪气:他想向上爬,却又十分自尊;想做个名记者,却又不与外界接触;他经常瞒着别人找特殊新闻,想做个新闻走私贩子,可是又一直站在新闻圈外,没多少人理会他。所以他经常牢骚满腹,猜忌人,日子很不好过。”

听后,我讲了一则伊索寓言:“牛辛劳地在耕地,一只苍蝇围绕着它飞鸣,牛不为所动。苍蝇说:‘牛大哥,你可能有点麻木了?我这么找你开玩笑,你却没有感到似的!牛说:‘苍蝇小姐,对不住,我还不知你的存在!”

讲完,长江和我相视大笑。

良久,长江说:“这个人在开始向恶性方面发展,但还没有烂。我们大家应当设法帮助他!总而言之,只要他基本上同意抗战,愿意为抗战做点宣传工作,我们就应当争取他,团结他。”

我个子本来比长江高,但突然间,我觉得比他矮了半截,精神面貌也比他狭窄了许多。

长江称我作“老乡”,我说我不是四川人。他说:“我却是湖南邵阳人。”

我问是怎么一回事。他告诉我,他祖父是由邵阳范家山迁居四川内江的,但他本人没有到过邵阳。又说,以后路过湖南时,一定要到邵阳范家山为祖先扫扫墓,并要我陪伴他。

谈到邵阳,他如数家珍,非常自豪。他说:“中国有三个大县,即邵阳、合肥、番禺。三县中,又以邵阳为最大,人口列全国第一。曾国藩说过:‘修到湖广便是仙,而湖广以衡宝(衡阳和宝庆。宝庆即今天的邵阳)为最。这话是不错的……湖南古丈县的田赋银子只九两八分七,邵阳的田赋却有二百七十几万两。这是个多么重要的地方,多么美丽的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我的祖先曾经耕耘过的地方!”

我惊异,说:“你怎么记得这么些事?”

他笑了:“新闻记者嘛!当记者没有丰富的常识,怎么能将世界上的新事旧事告诉读者呢!”接着就严肃起来:“没有常识,便等于没有感觉!……说起来,我实在还够不上一个记者。我是北大学历史的,而且自认对中国民族问题有一定研究,可是一到‘那边(指延安),不管哪一方面,我几乎都成了一个白痴。那些人,哎!那些人,多么丰富,多么伟大呵!他们熟悉过去,掌握现在,并且能精确地预测将来!中国的每一个旮旯,每一件事情,他们都了如指掌。有机会,我劝你过去看看,学习学习……”

为生计所累,我一直没有到“那边”去“看看”。

1938年11月,长沙“文夕大火”,《力报》迁邵阳。1939年秋,他到邵阳,我陪伴他上范家山为他的祖先扫墓。

1938年,徐州突围后,我先回长沙,不久,长江也来了。他促我出面筹备“中国青年记者学会湖南分会”。我束手束脚,不敢大刀阔斧地干。我说:长沙情况复杂,CC分子、复兴社分子争权夺利,无孔不入,稍不慎,青年记者学会便会变成派系记者会。长江说:“‘青记是团结、培养、教育青年记者的社团,除了汉奸,只要他是进步的,愿意抗日的,以新闻事业为职业的都可以吸收。胆子放大些,出不了什么问题!”在他的鼓舞和督促下,我“大胆”地发展了四个会员。虽然这与全国当时一千多个青年记者学会会员比,等于没有工作。

1938年5月,开完“民族音乐演奏会”后,我离开长沙到湘南和广州走了一遭,然后在南岳整整住了三个月;长沙“文夕大火”后,我回家乡,“青记”的工作则交给另一位同志负责。武汉弃守,“青记”迁长沙,我赶到长沙,长江责备我:“你怎么当起‘新闻隐者来了?”我说:“看着目前情势,我有点丧气!1927年大革命时期,全国人民欢欣鼓舞,我当时16岁,也一样坚定兴奋,做了一些我应当做的工作。那时期,提到‘革命两字,便像红光耀眼,大家都靠了拢去,可是北伐军一进徐州,国民党反动头子与北洋军阀妥协了,‘革命两字便变了颜色,灰溜溜的,没有人愿意说这两个字了。多少烈士、多少青年牺牲在反动派的屠刀下!中国民主革命的两大任务是反帝、反封建。反封建的结果我看到了,滋味也尝到了。目前,我是兴奋的,坚定的,我做了我应当做的一份工作。可是,武汉弃守后,‘抗战两字似乎也在改变颜色,全国人民的热情似乎渐渐冷却了。原因我找不到,但我相信,一定有别的帝国主义在插手,日本帝国主义一定在诱和。国民党反动派这个独夫民贼,从来就没有把国家民族利益放在心中,假如这个独夫民贼再向帝国主义妥协,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甚至把矛头再指向人民,中国前途将不堪设想。我想,与其将来懊悔,倒不如现在静观一个时候!”

长江望着我,良久,才讽刺地问我:“老头,你高寿?”我也开起玩笑来:“老夫行年二十有七,业已娶妻生子,勿劳挂念!”他说:“我以为你已七十有二了!照你这么说,我们便只有等待亡国灭种,或者雇佣别人把帝国主义、封建势力消灭,由我们来享受和平了?不要糊涂,老哥!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几次挫折、几场浩劫,就能够使我们的国家民族永远抬不起头来了吗?一两个独夫民贼能够阻碍历史的洪流吗?历史在前进,人民在觉醒,垃圾一定会被彻底扫除,中华民族一定会站起来的!有位烈士留下一首诗,说:中国这般大,人才岂不多?涓涓一流水,泛滥成江河!写得好!——向西北角上望,那块地方是神圣的,干净的。也就是说,那儿反帝、反封建的意志是坚定的,做法是彻底的。中国的希望在那儿!挺起胸膛,老哥!不要被一时的灰尘蒙蔽了视线。与其做新闻隐者,等待亡国灭种,不如到战场上去与敌人搏斗。”

后来我重上战场,很少消沉过。

1939年1月,《力报》在邵阳复刊,我做了中国西南旅行记者。到桂林《国际新闻社》,胡愈之先生和长江递给我一束关于广西情况的原始资料,要我冒风险写一篇揭露这个“模范省”黑暗的通讯。我“遵命”写了《春草遥看近却无》一文,想不到因此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白崇禧看了,竟在广西省“扩大行政纪念周”上,指名道姓把我骂了一通。军校武冈分校开学,他路过邵阳,曾两次派人找我“谈话”,我没有去。2月抵重庆,长江先我而到,谈及这件事,长江说:“我们不过想试试你的勇气。有正义感的新闻记者假如没有勇气,便也算不了有什么正义感。”

1938年12月29日,汪精卫辗转到了越南河内,在那里发表了臭名昭著的“艳电”,响应日本政府的近卫声明,对重庆国民政府建议“和平”,实际上是对蒋介石等人劝降。因为这是国民党内亲日派脱离国民党中央投日的丑闻,所以重庆国民政府极为紧张,连忙封锁消息,免得家丑外扬。

大约是1939年3月初,汪精卫叛国投敌已处于半公开状态,但重庆各报仍不敢披露。长江找到我后给了我一份资料,说:“国民党禁锁严密,《新华日报》为照顾关系,也不好刊登。我们商量,只有找到你,再试试你的勇气,让《力报》首先发表这则震动国际的新闻。天高皇帝远嘛!你有勇气吗?”

我把材料看了,立刻就拍急电回报社,并航寄《汪精卫叛国投敌前后》通讯一篇。第二天,《力报》就第一家发表了这条震动国际的新闻,并一字不漏地刊在了头条,早中央社和全国各报半个月。薛岳和政工人员胡越跳起来,说:“严怪愚造谣,非抓回来枪毙不可!”

后来,事情实在隐瞒不住,中央社才发表了相关消息。看着中央社的消息,长江对我说:“他们在写‘旧闻了!不过能把旧闻公布,也算是向前跨进了一步。”“新闻就是要‘新嘛。对什么事都躲躲闪闪,胆小怕事,让旧思想、旧意识缠住了脚,能够做新闻记者吗?只有新人才能做‘新事。而做‘新事总是要几分胆识,总是要冒几分风险的。”

我说:“我的胆略是你给我的。”

他说:“快别这么扯。多上几次战场,就不会怕炮火了。”

和长江在重庆分别后,一直到1946年秋,我们才在南京重晤。这期间,我在湘西搞《力报》和《中国晨报》,但经常接到由“那边”寄来的用《中央日报》、《扫荡报》挟卷的《新华日报》。他虽没有署名,但我认识他的笔迹。

1946年秋,我到了南京,长江在中央和谈代表团工作。我到梅园新村看他,谈到内战问题,我很担忧。他说:“忧,解决不了问题。唯一的办法是斗争,与群众一起斗争。我们希望和平,一万个需要和平;中国人民苦了八年,也可以说苦了近百年,再也不能发生战争了。不过这只是我们一方面的愿望,万一这个委员长不顾人民死活,硬要消灭我们,我们也只好拿起武器来奉陪了!说句老实话,要是这个委员长硬要点起内战火焰,不需三年,我们便要把他赶到美国去组织流亡政府!”

我说:“你在算命了。”

他说:“唯物论者并不回避预测。从民心,从士气,从国际形势,从历史发展,总而言之,从各方面的条件来推断,我们敢说这句话。”

当时,周恩来团长住在长江附近的房间里,我要求“去看看周公”。我说:“周公忙,我只见一面便满足了,绝不耽误他。”长江陪我去启门,周公正握着笔在写什么。闲谈了几句,我便问“和谈”的前途。周公叹了一声,笑着说:“这个委员长呀,真不好对付!有了美国的顽固派撑腰,他居然以胜利者自居了。滑得很,也僵得很。说了话不算数,做了坏事不认账。”我问:“内战可不可能避免?”他说:“这很难说。我们是一天也不希望打。要是想打,我们也不会到南京来和谈了。万一这个委员长硬是想用武力巩固他的独裁,要打,我们也只好奉陪,请人民再忍痛三年了。”与长江的话如出一辙,只是语气不同而已。

1946年冬,我到上海。国共和谈破裂,中共上海和谈代表团撤离,与中共南京代表团同回延安,只我一个人到上海北站送行。车快开动了,徐迈进同志跳下车来,抱住我,我含着泪。迈进同志说:“别难过!三年之后,我们在长沙见!”

还不到三年,1949年8月,长沙解放了。当时我在邵阳游击队里,不曾参加迎接解放军的仪式。此刻,我多么渴望见到长江、迈进他们呵!但他们没有随部队到长沙。

1952年冬,接长江口信,要我和妻到北京《光明日报》工作,我因刚刚经过“思想改造”,检查了自己组织观点,不便马上离开原单位,竟没有去。于是我们一直没有见面。没想到这个“组织观点”竟使我在思想上、精神上戴了20多年镣铐。

1977年,在上海一家杂志上读到冯英子一篇《悼长江》的文章,才知道长江于1971年便离开他亲爱的党、亲爱的国家、亲爱的人民和亲爱的战友,被“四人帮”迫害致死。

我怆然。

长江离开人世已经多年了!这些年来,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正跨着大步向前迈进。“往事依稀人不见,小窗微雨立多时。”我敬爱的朋友,安息吧!

(组稿、责编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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