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金　刀

1

几年前，台湾的吴倩倩女士来到大陆滨海市灵山乡投资考察。灵山乡是有名的水果之乡，缺少的就是果品加工厂，吴女士当即决定投资200万美元在乡驻地办一个大型水果加工厂。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工厂就建成了，不但解决了果农卖果难的问题，而且还解决了一部分农村剩余劳力的问题。此举深得当地政府和果农的夸赞。

吴女士在管理好工厂的同时，还经常到果农家走访。她发现各村都有一些孤寡老人无人照料，生活艰辛，决定再次投资100万元在乡驻地建一个养老院，在乡政府的大力支持下，仅用半年的时间养老院就建成了。孤寡老人陆续被接到养老院，过上了衣食无忧、生活有人照料的幸福生活。

吴女士虽说工作繁忙，但她仍坚持天天到养老院看望老人，嘘寒问暖。老人们都夸她是菩萨下凡，一天不见着她就打心里想念她，有什么心事都愿向她倾诉。

市报社记者刘杰获悉此事后，便经常到灵山乡来采访吴女士。吴女士虔诚地说：“我的祖籍就是滨海市。台湾大陆是一家人，如今能为家乡人做点事是应该的，实在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刘杰深为吴女士的爱乡之情所感动。

一天傍晚，吴女士来到养老院与老人共进晚餐，并向老人们说，她明天就要回台湾办事，大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一定尽力而为。

这时，一位叫张明军的老人便请求吴女士到台湾后，帮他寻找在台湾的妻子林佳蕙和女儿张蕙连，并说在此之前，他曾委托市报记者刘杰，让刘杰与台湾的新闻媒体联系，帮着寻找他的亲人。刘杰和张明军是一个村的，当然尽心尽力。刘杰给台湾东森电视台寄去了张明军的寻亲函，后来东森电视台给刘杰回信说，寻亲函已在电视台播出多次，但没有结果。于是，张明军老人抱着唯一的一线希望，向吴女士讲述起他的人生经历——

1925年，张明军出生在胶东灵山乡张家庄，15岁时，父母被日军飞机炸死。为替亲人报仇，他毅然弃学，参加国军在本地抗战。在一次反击战中，他主动请缨参加师部组织的敢死队，在敢死队大队长吴为的率领下，猛打猛冲，把失去的阵地又夺了回来。当时日军不甘心失败，派飞机来轰炸，张明军为掩护吴为大队长，身负重伤，被送往师部医院养伤，得到女护士林佳蕙的精心照料。康复后，林佳蕙便把张明军推荐给当师长的父亲林永年。林师长见张明军高大英俊，且忠厚老实，便把他留在身边当勤务兵。

1945年日军投降后，张明军随部队转移至济南。这时，他和林佳蕙经常约会，谈人生，谈理想，日久天长，两人便产生了爱情。时过境迁，林永年对张明军的长相为人，无可挑剔，但毕竟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林永年心中的乘龙快婿，应当是和他家门当户对的达官显贵，而绝不是一个普通士兵。可女儿佳蕙铁心要跟张明军，他也无可奈何，为此十分烦恼。某日他找来参谋长吴为商量此事。当年吴为因带领敢死队收复失地有功，抗战胜利后，他被林永年越级提拔为师参谋长，并视他为心腹干将。吴为献计说：“师座不必烦恼，将张明军从师部下放到连队当个排长或连长即可。”吴为为什么要出这馊主意，生生拆散这对热恋中的情人呢?原因是他几乎与张明军同时爱上了林佳蕙，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多次向林佳蕙求爱，结果都遭到林佳蕙的拒绝。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年轻有为，27岁就荣升师参谋长，论身材，论长相，可谓仪表堂堂，一点也不比张明军差，林小姐为什么对自己格外疏远呢?吴为不甘心在情场上败给张明军，他想借林永年之手将张明军支使到异地，自己可以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再说当时国共双方内战已经爆发，只要张明军到了前线，就会成为炮灰。到那时，有师长默许，林小姐便会成为自己的猎物了。

不久，张明军被林永年调到连队当连长，到前线打内战。林佳蕙深知前方危险，便暗中给张明军捎信，让他装病到后方医院养伤。张明军本来就有旧伤，加上他痛恨蒋介石打内战，一接到林的信后，即向上司打报告，谎称有病，只身来到后方医院。他和林佳蕙在医院中朝夕相处，并偷吃了禁果。

这时，在前方督战的吴为早就猜透张明军到后方医院养病是假，和林小姐约会才是真。于是他以前方吃紧为由向林永年提议，让张明军尽快出院，赶到前线带兵作战。军令如山倒，张明军再次告别心上人来到济南外围布防。在济南战役中，他机智地率领全连战士随团长吴化文的部队参加战场起义，接着便加入到解放军的行列。济南解放后，他随军参加了淮海战役和上海战役。

林佳蕙与张明军分别后，不久即发现自己已怀孕了，她不顾父亲的反对，在南京生下一个女孩。接着她又不顾战争危险，携女儿辗转到上海，与张明军在黄浦江畔最后一次见面。张明军给女儿起名叫张蕙连，寓意是让女儿连着他和妻子的心。夫妻俩还抱着女儿到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作为纪念。

没想到，蒋军兵败如山倒，林永年在撤退赴台湾之日，派人硬是将林佳蕙拉上军舰，林佳蕙未能与张明军告别，就随父亲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讯……

2

话说半个月后，吴倩倩女士从台湾返回大陆，遗憾地告诉张明军老人她没有打听到张明军的妻子林佳蕙和女儿张蕙连的消息。张明军老人获悉后，十分难过，不禁老泪纵横。

吴女士安慰他说：“老人家，您别难过，如果您愿意，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女儿，我会照顾您一辈子的。”接下来，吴女士便问起张明军与林佳蕙母女分别后的情况——

1953年，张明军复员回到家乡，被组织安排在灵山乡合作社工作。有一天，合作社新来了一位女职工，叫唐桂兰，芳龄二十，模样极像林佳蕙。张明军一见，竟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佳蕙”。唐桂兰莞尔一笑，说：“张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张家庄的，咱们还是邻居哪。也难怪，你离家十多年，那时我还小。张大哥，你刚才叫的佳蕙是谁呀?”

张明军便向唐桂兰讲述起他和林佳蕙的爱情故事，没想到唐桂兰竟被他俩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热泪盈眶。此后，唐桂兰更加敬重张明军，一有空就帮他洗衣做饭。有一天张明军感冒了，高烧不退，唐桂兰便把平时攒下的红糖拿出来给他烧姜汤喝，然后用湿毛巾给他搓按后背、额头、手掌、脚掌，一直折腾到半夜，张明军才退烧。张明军拉着唐桂兰的手，情真意切地说：“你是个好姑娘，大哥理解你的一片真情，可大哥心里只有林佳蕙，你还是找个好人家吧。”唐桂兰说：“大哥，我理解你对佳蕙姐的一片痴情，可你没想一想，你们离别5年多了，她一封信都没给你寄，你又不知她在台湾的地址，更何况大陆与台湾又是两地隔绝，你这样苦苦地等待会有结果吗?”

没有希望的等待，让张明军心灰意冷。他在亲朋好友的劝说下，还是决定和唐桂兰结婚。在相约登记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中见林佳蕙抱着女儿张蕙连骑着一匹大白马来到他家，怨他不该忘记从前的海誓山盟。忽然，那匹大白马一下子腾空变成了5匹高大的马驹，将他手脚托起，他被五马分尸。他被噩梦惊醒，越想越感到对不起妻子和女儿，自己不该背弃诺言，另有所爱。翌日一大早，他便找到唐桂兰，把昨晚的梦境说了一遍，他说这是林佳蕙在托梦给他，她和

孩子仍在海岛的另一方，苦苦地等待着一家人团聚的那一天。他希望唐桂兰能理解他，谅解他……

张明军与唐桂兰取得了和解，解除了婚约。张明军感到没有脸面与美丽善良的唐桂兰同在合作社工作，便主动辞职回到张家庄。而唐桂兰的父母怕女儿再惹出桃色新闻，便匆匆地把她嫁给供销社的一位副主任。不幸的是，唐桂兰婚后5年竟没有生育，副主任便以此为由和她离了婚。后来，作为离婚的女人，唐桂兰受不了风言风语的刺激，也主动辞职回到张家庄，甘愿过着凄苦的寡居生活。但是心地善良的她还是忘不了张明军的旧情，隔三岔五地关心照顾着张明军的起居。而此时，张明军明知有负唐桂兰，但他铁心等待与妻女团聚的意志不转移，这让唐桂兰更加尊重张明军的为人，也更理解他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两人虽非夫妻，但相濡以沫，共担艰难的情义也让不少的邻里乡亲感叹不已……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不幸人又遭劫难。由于张明军的历史问题，他被造反派当作国民党残渣余孽，并被捏造和寡妇唐桂兰乱搞男女关系，以伤风败俗的罪名被抓去满街游斗，并让他在批判大会上交待自己的罪行。他决不承认自己有罪，而且辩解自己抗战有功，济南战役中起义有功。这更深深激怒了造反派，皮鞭和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他的身上，他被打昏在地。批斗会散了，无人敢上前救他，只有唐桂兰挺身而出，趁着夜色将他背回家，还冒险上山采药给他治伤。后来这事被造反派知道了，他们便勒令她以后不许踏进张明军的家门，她对造反派的警告不予理睬，毅然走进张明军家给他端汤送药做饭洗衣。这惹恼了造反派，那些人硬是给她脖子上挂了一串破鞋拉她游街，让她跪碎瓦片，坐“土飞机”，想尽法子折磨她，企图使她屈服。有一天晚上，张明军放心不下，悄悄来到大队部看望被关押的唐桂兰，正碰上一个造反派头头在撕扯她的衣裤，要强奸她。张明军顿时怒不可遏，冲上前去挥拳将造反派头头打倒在地，然后，两人逃进深山老林，躲了起来……

他俩熬到了拨乱反正的年头，张明军依然像亲兄长一样关心着唐桂兰，而唐桂兰也像亲妹妹一样照顾着张明军。张明军依然苦苦地等待着林佳蕙的音讯，而唐桂兰也在默默地陪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可惜人生苦短，他们都进入了衰老的暮年，明天的希望能在等待中出现吗?

3

吴倩倩从台湾回来的第二天，市报记者刘杰就来到她的办公室，采访她有关林佳蕙母女的消息，但他没想到吴倩倩竟摇着头说杳无线索，刘杰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林佳蕙是一个师长的女儿，当年赴台的军政人员，不管是生还是死，怎么会杳无音讯呢?

在刘杰的不断追问下，吴倩倩表情复杂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林佳蕙和女儿张蕙连的消息，只是她们母女早已不在人世了，而害死她俩的就是当年的师参谋长吴为，而我就是吴为的女儿！”吴倩倩回忆说：“台湾东森电视台播出张明军老人的寻亲函我也看到了，当时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我曾想冒名顶替张蕙连来大陆认亲，但总觉得这样不妥。父亲临终前向我讲了实情，他让我将来有机会到大陆，当面代他向张明军谢罪。我担心张明军老人经不起打击，所以才改变做法来这里投资办厂，建养老院，目的就是想以此偿还父亲的孽债。”

原来林佳蕙到台湾后，吴为仍在死命地追求她。而林佳蕙明白地告诉他自己心中只有张明军，如今他们的女儿张蕙连都5岁了，她们来台湾，与大陆亲人的分别是暂时的，将来总有团聚的一天。吴为遭到林佳蕙无数次拒绝后，感到很恼火。他认为林佳蕙之所以执着地爱着张明军，就是因为有他们的女儿张蕙连在连着她们夫妻的心，如果她没有这个女儿，她就会移情别恋钟情于他。于是，一个罪恶的计划在他心中萌生。

一天傍晚，张蕙连从幼稚园回家，在过人行横道时，被一辆军用吉普车撞倒在血泊中，司机不但不停车救人，反而加速逃逸。其实这不是普通的交通肇事，而是吴为特意买通手下一个姓王的参谋故意杀害张蕙连。

张蕙连被当场撞死，林佳蕙失去了女儿，她感到自己对不起张明军，没有保护好女儿，一直沉浸在失去爱女的痛苦中不能解脱。这时，吴为便假惺惺地天天来看望她安慰她，然而，他的所有虚情假意都未打动林佳蕙。最后，林佳蕙信誓旦旦地说，我今生只爱张明军一个人，我要对得起我们的海誓山盟，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后来，吴为便娶了师部的一位女秘书，并生了一个女儿——吴倩倩。尽管吴为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但他对林佳蕙仍耿耿于怀，总想找机会报复她。

这一年，台岛开展大规模的“清共反匪”运动，吴为便向当局举报林佳蕙与投共分子张明军成婚，身为师长的其父林永年为保住自己的师长宝座，便声明与女儿断绝父女关系。然而，他的大义灭亲之举并没有逃脱被军事法庭审判的命运，不久林永年就被撤职查办，关进监狱。吴为因举报有功，得到擢升，顶替林永年当上了师长，并且把他的心腹王参谋提拔为参谋长。从而埋下祸根，这是后话。

此时，林佳蕙被关押在军法处受审，吴为一再要她交待“通共”的罪行，她却缄口不言。吴为以为她动心了，便劝解她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立刻就放了你，你父亲也可以减罪获得释放恢复自由!”边说边嬉笑着放肆地在她的脸上抚摸。林佳蕙一把推开他的手，大声骂道：“你这个畜生，害人精，要我嫁给你，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吴为顿时恼羞成怒，让军警动刑往死里整她，她几次被打昏过去，又几次被凉水泼醒。吴为再次威胁说：“如果你不答应我，你就甭想活着离开这里!”林佳蕙怒目一瞪，狠狠地吐出一口鲜血喷在他的身上，痛苦而绝望地说：“我就是死也不会答应你这个畜生!”林佳蕙因不堪忍受屈辱，当晚割腕自杀。

后来，林永年在狱中获悉女儿和外孙女惨死经过，因悲伤过度，不久使抱病而死。

却说吴为，尽管他踏着林家的鲜血爬上了师长的宝座，但他也没有得到好下场。1964年，在台岛又一次“清共”运动中，他一手提拔的心腹王参谋长，也学着他当年整林师长的套路，向当局揭发吴为与“通共”分子林佳蕙暗中勾搭相恋，终至奸杀林某的罪状，吴为也被送进监狱。王参谋长一心想借机整死吴为，以便坐上师长的宝座。吴为在狱中无法讲清林佳蕙的死因，在倍受酷刑之后，最后在狱中撞墙自杀。临自杀的前一天晚上，他对来探监的女儿吴倩倩详细地谈了他一生的经历，尤其说明自己与林师长父女的恩恩怨怨，从中悔悟自己的罪恶。他总结自己的一生，劝告吴倩倩，做人要行善勿行恶，嘱咐女儿将来有机会一定代他到大陆去看望张明军，以补赎他一生的罪过……

吴倩倩讲述父辈的往事后，希望刘杰替她保守秘密。不是她不敢直面现实，代父向张明军谢罪，而是她担心张明军老人获悉实情后，会经不住打击。她还希望刘杰能和她一道做张明军的思想工作，尽快帮助他和唐桂兰老人成亲，这样的话，张明军在精神上会好一些，而且对两个老人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翌日，吴倩倩和刘杰相约来到养老院，他俩向张明军老人说明来意，希望张唐两位老人能结为眷属，可是张明军老人坚决不同意，并说他一定要等台湾林佳蕙和张蕙连母女俩归来一起团圆。

刘杰见状直言相告说：“张大爷，你别等了，台湾的电视台多次播了你寻亲的启事，吴女士又亲临台湾帮你找了，仍没音讯，说明她们母女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再这样固执地等下去有什么意义?再说，唐桂兰老人也为你奉献了一生的青春年华，你真忍心再伤害她老人家的心?”吴倩倩也跟着苦口婆心地劝说，在养老院的多人好心劝说下，过了一段时间张明军终于答应与唐桂兰成婚。

这一年的国庆节，吴倩倩在滨海市大酒店为张明军和唐桂兰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刘杰还找来报社摄影师为婚礼录了像。看到两位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吴女士由衷地为他们的晚年致以诚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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