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平
看官,您于万不要以为在这、篇里我要写牲口:题目里出现的四位,个顶个地是人。马驹和骡驹是弟兄俩且双胞胎,他们都是我的小学同窗,只是都不怎么识字,经常被老师罚站;小驴是他们的爹爹;牛圈则是他们的爷爷。
我们泥沟本来就有个风俗,把一家人祖孙三代的名字,尤其是外号,用顺口溜连缀在一起,以便于呼喊和艺术效果生动。双胞胎同窗的家庭由于非常适应这种要求,他们祖孙的大名就经常被韵律十足地歌吟。歌吟的地点不仅在教室操场,还扩展到街巷田野。歌吟之声不仅撞击马驹骡驹的耳鼓,肯定也响彻牛圈小驴的耳膛。马驹骡驹经常因为此种歌吟血红了眼睛没死没活地和人干架,我自己也因此之故曾经被这哥俩打得鼻青脸肿……然而看牛圈和小驴的意思,仿佛这歌吟很合于他们的生命之钟的节律;听着这样的歌吟,老牛圈像听到了催眠的谣曲,坐卧于冬天太阳下的柴禾窝里,酣然地打起了悠长软绵的呼噜;小驴,虽然叫小驴,但是从他的嘴里从来就不曾发出过叫驴和草驴都发出过的亢奋之声,他的嘴永远都像没牙的老太太,在不停地咀嚼面瓜、柿子或什么都没有的那一类食物,他的眼睛和面孔总是处在因为对世界不做任何褒贬才会出现的祥和状态。
马驹和骡驹初中没念完就不上学了。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在泥沟参加了他俩的婚礼。尽管是弟兄俩同一天结婚,我也没感到有什么独特之处,无非是按照八十年代初的规矩和标准再乘以二罢了。给我留下印象的还是小驴和牛圈。鉴于小驴面部老是那中间地带的表情,闹客们非得命令他作大笑狂笑之状,这可难坏了他。他按照别人的意志,把脸向不同的方向扭动了扭动,结果非但没笑出来,连本来就有的祥和也不存在了,一副脸弄得像个苦瓜。人们大笑了,用鞋油和锅底灰把他抹成了发怒的黑脸包公。看见儿子成了这副尊容,老牛圈那一颗牙都没有的嘴张得和无底洞一样,紧接着,由鼻涕、眼泪、哈喇喇组成的液体就挂满了他的胡子。
老爷子动了感情。
骡驹和马驹四五岁上,他们的娘就死了。
老牛圈知道儿子小驴熬到今天不易。
我上大学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小驴死了。跳井死的。
小驴跳井的原因是马驹和骡驹分家。他俩争一架松木梁,大概那梁是非常好吧,谁都不放松,主持分家的有关人员无法调停,只能任由他俩将一架上好的松木梁从中间,竖着锯开。谁知道锯开以后还要过秤,马驹就从自己分得的梁木上刨下一些木头来,贴给骡驹;骡驹却认为马驹贴给自己的木头太碎,争执又起,双方就动了铁锨和镢头,两家的婆娘也都抡起子菜刀。至于双方在骂阵的时候用到的词汇,那里面并不排除有牛圈的爷爷。因为牙碜,我们在此就不做笔录了。
弟兄俩锯梁的时候,小驴就一反常态,他东一个西一个地分别给两个儿子下跪,可是马驹和骡驹一个比一个牛B,谁也不把爹对自己下跪的行为当回事;小驴就把马驹和骡驹一并称呼为“爷爷”,妄图以颠倒辈分来阻止儿子锯梁。殊不知他这是画蛇添足:父亲对儿子下跪还不是对人伦的极大讽刺?故此招无效。“阴谋”破产以后,他就在旁边的地上打着滚地哭,嘴里喊出的无非还是两个火气冲天的儿子谁也听不进去的内容。等到孩子们动起了家伙,他就豪气顿生,冲到街上,跳进井里。由于井眼的角石与脑袋发生接触,带着鲜艳的红丝丝的脑子就白花花地流了出来……
对于分家引起的争端,老牛圈倒显出了几分超脱。小驴在地上打滚的时候,他端着一个大搪瓷缸子,来到街上卖豆腐脑的摊子前。
“不他娘稀过了!不他娘稀过了!”他张着没牙的跑风的嘴说,并奋力地拍出两张一毛的纸币,“不星(省)了,不星(省)了!要俩!我启(吃)一个,俺家小子启(吃)一个!”
他打算自己吃了,再给小驴端回去,谁知道自己的豆腐脑喝了还没有一半,井台上就乱哄起来了。
小驴烧头七纸那天,牛圈也死了。
两个月以后,也就是1983年的暑假,我的故乡泥沟安上了自来水,安上了自来水,也就填平了村子里面所有的水井。从那以后我就经常想:要是自来水早安几个月,小驴或许就死不了了;小驴一不死,牛圈大概还能再活几年……
理性告诉我这种想法幼稚,然而我制止不住自己,没事的时候还是这么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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