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世界，赢了你

易　容

二舅从小内向沉默，从不出众。四兄弟中，论干活他比不上我大舅有力气，论读书没有四舅的聪明和好记性，论精明他不如三舅能说会道会算计。他是外公一直认为以后最没出息的一个儿子。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却在他21岁那年做出了一件在全村人看来惊世骇俗的事。

二舅20岁那年，在村里教书，遇见了一个女孩，叫泞。泞当时19岁，文雅秀气，在邻村教书。泞的祖上曾在清朝朝廷里当过官，她的外公受一位西方传教士的影响，开始信奉天主教，后来她的母亲和她也虔诚地继承了这一信仰。后来家道中落，为避战乱辗转来到农村，她父亲早已去世，母亲长年有病，靠泞在乡村小学教书领一点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当时，因为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少，两个相邻的村子就商量着将小学合并，这样，泞才遇见了二舅。

两个人一见钟情，谈起了恋爱，不久村里人都知道了，一片哗然。我的外公外婆对于二舅自作主张找了女朋友本就不满，又听说泞家里供着一个外国人的像，认为这女子日后一定难以本分，于是坚决反对。二舅沉默不语，却继续与泞来往。有一天他回来对父母说他要和泞结婚，泞的母亲身体不好，又只有泞这一个孩子，所以结婚后他会搬到泞家去。外公外婆勃然大怒，这种“倒插门”一向为村里人所不齿，除非是身有残疾或穷得叮当响，实在找不到媳妇的男人，才会在婚后住在女方家，而且会长久成为村里人耻笑的对象。外公气坏了，操起一根扁担就向二舅背上打去。二舅没有躲，扁担重重地落在背上。外婆哭着拉住外公，对二舅说：“高伢(二舅的小名)，你也要为我们的脸面想一下啊。”外公喘着粗气骂：“败家子，你要是非跟那个狐狸精好下去，以后就不要再回这个家，我只当没养你这个儿子!”二舅—语不发，跪在地上给外公外婆重重地磕了个头，转身进屋提起一个早就收拾好的箱子，走出了家门。

没过几天，他们真的结了婚，没按村里的习俗送礼迎亲，摆酒请客，只是到乡里登了个记，放了挂鞭炮。外公又气又急，跑出去喝酒，回来时竟失足栽到池塘里淹死了。这件事很快传得满城风雨，村里人无一例外认为泞是个不祥的女人，刚过门就克死了公公，于是当面给她白眼，背后指指戳戳骂她狐狸精，学校也找个借口把她开除了，说是怕她把学生带坏。只靠二舅一个人那点工资是没法养活三个人的，何况泞的母亲还要吃药。泞就在家做小孩的鞋，绣上好看的老虎头、牡丹花，然后拿到集市上卖，赚点钱补贴家用。她的手很巧，总有很多人喜欢买她做的鞋。就这样，两个人艰难地生活着。

不久，关于他们的谣言又盛行起来，因为结婚三年多了，泞还没有怀孕。又有人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二舅他们去医院检查过，原因出在泞身上，泞将终生无法生育。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下连一向不多管闲事的大舅都坐不住了，他把二舅拉到自己家，和大舅妈一起，劝了他整整一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儿无女在农村是件天大的事。大舅说，这些年，你也算对得住她了，她把你害得够惨的了，赶快趁现在离了吧，别的你就不用操心，我们已经帮你找好了女人，人也长得还人眼，送点彩礼过去，挑个好日子就可以结婚，要是没儿没女的，你下半辈子怎么过?二舅默不作声，末了说：“我要回去了，出来这么久，她该着急了。”大舅急了拉住他：“你到底怎么想?倒是给个话，我也好安排啊。”二舅站在门口回过头来，说：“哥，我知道我对不住咱家，可我要是走了，她下半辈子怎么活?好歹两个人，怎么也要活下去。”

又过了半年，二舅他们从一个远房亲戚那里过继来一个儿子，取名叫强。泞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脸上终日浮着笑意，做了十几双精致无比的小鞋给儿子穿；二舅也开心了很多，人都显得年轻了。这样，他们一家人相安无事，终于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村里人也渐渐说得少了。

强长得眉清目秀，又乖巧懂事，让二舅很是欣慰。谁也没想到灾难会再次降临，八岁的强和村里的几个小孩去河边玩，一个孩子不小心掉进了河里的深水区，别的小孩都吓得跑掉了，强情急之下跳进水里去救，没想到两个孩子一起淹死在河里。

无知的村里人仍旧把这一切归咎于泞，说泞与二舅命里相克，注定没有好结果。无数人曾试图劝说二舅离开泞，给他指出过各种各样看起来光明无比的出路。对所有人的说辞，二舅只有一句回答：“我不会离开她。”

二舅仍旧和泞一起过着清贫的日子，两个人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铺，卖给村里人一点日杂百货维持生计。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村里人倒是从未见过他们争吵红脸。

春节期间我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二舅和二舅妈。

二舅的背更驼了，当初外公打在他背上那一扁担伤了筋。二舅妈头发虽已白了大半，脸上也有了不少皱纹，举手投足间却有着一种乡下人中少见的娴雅端庄的气质。她见到我很喜欢，端出果盘、茶点，又马上到厨房去做了一大碗肉末粉丝汤来。“你一定要吃，”二舅指着碗说，“这是你二舅妈最拿手的一个菜，我当初就是吃了这个菜才认识她的，哈哈……”二舅爽朗地笑着，空荡荡的屋里，感觉不到寒意。二舅妈站在他旁边，顺手帮他捶着背，也跟着笑。

从二舅家出来，路过一个小集市，听见—家店里正放着一首流行歌曲：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我失去你，赢了—切却依然如此冷清，有谁又能让我倾心……

我想，对于二舅来说，为了赢得泞，他宁可输掉整个世界，单是这份勇气，已经无人能及。如果他是一个王子，为了泞，他肯定会舍掉王位，现在他是一个平民，为了泞，他能付出的，就是长长的一生。

(摘自《人生与伴侣》200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