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无痕
他们谋杀了兜兜,我那个才10岁的弟弟。兜兜那么善良,那么可爱,他会喊阿姐,会在我哭的时候笑着说,不,不要哭。
阿妈出嫁的那年,我一个人去了奶奶家,一个名为清水河子的地方,我喜欢那里连绵不断的山,还有那空旷得让人恐慌的戈壁滩。
我十七岁,脸又黑又瘦,头发凌乱,个头是个孩子的样,可我心里清楚得很。
我清楚,阿爸再婚了,阿妈改嫁了,我是没人要了。
第一次见闵允是在白桦林,他迷了路,遇上了我,他给我拍很多照,送我很多漂亮的东西。他说,丫头长得挺有味道的,小眼大嘴,非常性感。
我仰起头问,什么是性感?
就是很漂亮的意思,他说。
闵允和我说很多天山以外的事情,说城市里的霓虹,说城市里的街道,还有很多颜色的夜晚。
我说,允,我有一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
然后,我说了兜兜,他是我10岁的弟弟,一个永远只会傻笑的孩子,他们说他是痴呆儿,说是前世的报应,今世来讨债的。然后他们遗弃了他,我上学的时候他们让他一个人去河边,天寒地冻,冰极容易破碎,他落下了河,再也没有回来。
我知道,是他们预谋的。
他们要离婚,但是都不想要兜兜。
允说,也许真是意外呀。兜兜去河边玩的时候不小心……
我狠狠地瞪他,我说,我不相信,他们明明知道兜兜还是孩子,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出门?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兜兜是个傻子!
说出傻子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像筛糠似的抖着,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样的话,我更不愿意我说出来的秘密会遭到辩驳,我希望的,是允能和我站在一起痛恨,和我一起相信兜兜是被谋杀的。
允揽过我,他说,好的,丫头,我知道了。
他的胸膛是一片温暖,我久违的眼泪弥漫了上来,心是疼的。我的秘密,在说出的那一刻,就已经当允是最亲的人,最可信的人。
白桦林里总有很静穆的东西,低沉,深邃。
允是来这里采风的大学生,因为喜欢西域,喜欢天池还有个戈壁滩,他只是随景迁徙到这里的风,还会离开。
我跟年迈的奶奶说,我要回城里去,我要去打工,挣钱养活奶奶。
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允。
允在西安,很古老的城。
我翻过天山,坐车到乌鲁木齐,再坐火车辗转着过去。我有允学校的地址。
他说这个世上,我最亲的人太少了,我要紧紧跟着,才不会丢。
到西安的时候我像个小叫花子,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很多年后,我看一部电影,一个山里的女孩去城市里找做飞行员的心上人,她笑得那样野,充满了最倔强的生命力,一如我的当年。
允是大三的学生,他喜欢踢球,前锋,他总是在进一球后跑到观众席拧一把我的脸。那份张扬的宠爱让所有人都嫉妒。
他带着我去热腾腾的街道游玩,让我一天一天融进去。他不让我找工作,租了小小的房子给我,然后买上床,还有头花。
我买青菜回来炒,跪在地板上一遍一遍地擦,翻报纸找工作,我还是不想成为允的负担。因为我没有学历也没有技能,工作都不好找,只能是去餐厅做服务员或者做钟点工。我愿意做钟点工的,趁着允白天上学的时候工作,他是不知道的。
我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两个小时的时间去别人家打扫卫生,两个人一组。一次共20元,除去公司扣除的,我每个月有四百多块。我已经想好了,等存点钱我去上个夜校。毕业以后找个好点的工作,能和允般配些,我不能让别人笑话他,找个没有文化的女朋友呀。
允没有和我说过他的家庭、他的父母,我想他大概是不想刺激我吧。所以也不问。
允拿来高中课本给我补课。我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虽然清水河子有学校,但我不愿意去,是种对抗吧,不愿意用他们的钱。
我抬头的时候都会看见允眼里的温暖,贴心贴肺。他说的每个字、每句话,他的每个眼神,对我来说,都是标志。
都是旨意。
在我最匮乏的年代遇到允,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没有了兜兜,没有了阿爸,没有了阿妈,但是我还有允,不是吗?
是在常青花园做工的时候看见她的,我的阿妈。
没想到她嫁的地方居然是西安。她的惊讶,不少于我。她甚至流泪了,她说,你怎么离开清水河子了,当初要带你走你不愿意,非要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现在是来找我的吗?我的女儿,都两三年没见你,长这么高了。
她拉我去她的家,常青花园的一套三室两厅的房,不是很富足却也安逸舒适。我想起在乌鲁木齐的家,想起我们宽敞的院子,想起院子里的葡萄架,那些从缝隙里透过来的阳光总是一片片的,兜兜踩在上面一直笑,我也笑。
关于兜兜离开的秘密,我愿意相信是场意外了。因为,谁是谁非,都是无心的,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最亲的人。
阿妈说,丫头,不要离开阿妈了,阿妈会好好待你的。
我说,我已经在工作了,我能挣钱养活自己的,不需要你了。
是很冷的眼神,因为看见了柜子上摆着的照片。那里,有允,笑得很甜。
那是你叔叔的孩子,大学快毕业了,是个懂事的孩子。算起来是你哥哥吧。她说。
我匆匆地站起来,离开。
满脑子的空白,只清楚一点,允出现在清水河子是有预谋的。允迷失在白桦林里是有预谋的,一切都是一场预谋,他不过是我哥哥。
而兜兜的离开和他们都有着干系。
允的父亲到乌鲁木齐遇到我的阿妈,原来是儿时青梅竹马的伙伴。然后阿妈要离婚,他们吵架的时候兜兜独自跑出门,他是个孩子,他只是害怕。而他们眼看着兜兜出门,没有追随,没有拦阻,没有出去找。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允的父亲。
他们谋杀了兜兜,我那个才10岁的弟弟。兜兜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可爱,他会喊阿姐,会把手里的苹果分给我,会在我哭的时候笑着说,不,不要哭。
即便我满心的疑问,也明白现在要做的,是离开,离开允。
所有的美好都是那样的破碎,所有的幸福都是那样的虚伪。
回去收拾好行李,其实东西并不多,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允给的,我能带走的,只是一颗伤心欲绝的心。
我一个字也没有给允,因为太乱,因为太恨。
我坐车离开了西安。
三年以后,我在成都。
我只是每个月寄钱给奶奶,很少,却是尽我全力了。偶尔,我会回清水河子看奶奶,她说,丫头,你阿爸阿妈都找你呢,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孩,来过很多次了,这是他们给你的信,你拆开看看吧。
我扭头,我说不,眼泪淌了一脸,脸色却是冷漠的。
奶奶说,你阿爸要接我去乌鲁木齐了,以后不要给我寄钱了,奶奶用不着,只要你好好的,就可以了。
奶奶说,丫头,我知道你有很多不开心的事,但,人心总要大一点,不要把自己困在里面。
三年后,我已经23岁,依然是小眼大嘴的女孩。我做了很多的工作,服务员,钟点工,医院重病陪护,什么工作都有,存了钱我上学,然后做文职工作,越来越成熟干练起来。
租了小房子,买了床。
我是无意的,总想把这个房子布置成在西安的那个样子。我也总会想起,有个男孩会在进球的时候飞奔过来拧我的脸,会在下雨的时候背着我,会给我租小小的房子让我有家……
允,我是思念的。毕业了两年多,是在读研还是在工作?是交往了新的女朋友还是稳定地结婚了?
我承认奶奶说的是对的,人心应该大一点,不应该老想着不开心的事,但我不想让自己去妥协,去求和。那是对兜兜最大的背叛。
我忽略兜兜的死去换我的快乐,我能吗?
内地的气候就是好,温润着,不像在西域,都是风沙,连带着我的皮肤也温润了起来。阿妈也是不喜欢风沙的,当初是因为爱情才留下,后来无法忍受没有爱情了,就连那城市都无法将就了,所以要离开吧。
2005年春节,我去看奶奶,她病了,很重。有些人是注定躲不过一辈子的,比如阿爸和阿妈的见面,比如我和允的见面。
是阿爸通知他们的吧,我想我可以为了奶奶忍受和允的见面,我不想在奶奶生病的时候离开;只为了躲。现在,允大概是忘记了吧!
允果然很淡,他说我陪阿姨过来的,她一个人走我爸不放心。
阿妈说,婆婆待我很好,又带了丫头那么多年,我是该来谢谢她。
阿爸说,你很幸福吧,他对你好吗?
阿妈点头,是温暖的,还有感慨的。两个已经分开的人再见面原来可以这样地平静。他们当初吵呀闹呀,像仇人一样,如今却很安好。是不是有些人注定要分开才不兵戎相见?
当我经历了很多的人事,终于明白,阿爸、阿妈,他们的分手是没有错的,每个人都可以追求幸福,而兜兜的离开,也许真的是意外。
奶奶说,丫头是最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这许多年,以后你们都要好好地待她。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但你们都要好好地爱她。
我的眼泪溅开来,恍然,我一个人的苦都是自己给的,所有人都爱我,只是我不明了,只是我偏要想不通,硬是让自己孤立了起来,以为是对抗,不过是伤害了自己。
兜兜,我的弟弟,也是不愿我这样的不开心吧。
允拉我去天台,他说,丫头,我承认当初到清水河子是出于好奇,加上阿姨很惦记你,让我来看看你,我怕你因为恨他们无法接受我,才没有说我的身份,后来就越发不敢说了,怕极了失去你。这些年,我一直在反省,我应该先解开你心里的结,应该勇敢地带你走到你的亲人面前,问他们事情的真相,而不是帮着你逃避。
兜兜,你到底是怎样离开家的?他们是看着你走却没有阻拦吗?我不想追问了,兜兜已经离开了,他生前那么爱笑,不会希望我一直为他哭……
一切,都不想追究了,谁是谁非,都是无心的,这一点,我愿意相信。
不想恨,因为,他们都是最亲的人。
(摘自《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