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豫
周正是车站的值班员,负责接送往来的客货列车,工作很轻松。就是那地方太小,秦岭山里一个鸡毛小站。好在运转室是一幢二层小楼,在楼上透过那扇弧形的窗户,可以看见站台对面有一排青砖红瓦的平房。那排房子残破不堪,铁路家属们早已不住了,只住着一些外来人。那些人从农村来到这小站,有的在铁路上打工,有的上山挖煤,有的做各色小生意,散兵游勇样的,今天你来了,明天他走了,没有谁能长久扎下来。只有到了铁路开始春运的时候,才能相对固定一段时间。那会儿,这条铁路线上增加了许多临时旅客列车,不时在小站停靠,少则五六分钟,多则十来分钟。那些人就是冲这些车来的,趁机弄些食品去叫卖。没车停的时候他们就在家里加工食品。面皮,凉粉,麻花,熟肉等等,忙忙碌碌的。
周正没车接的时候,就倚着窗户俯视那些人,看他们自制食品,又看他们卖完食品回来兴奋地数钱。周正知道这种窥视很没意思,但这样能找到一种家的感觉。周正的家远在陕北,因为远,他一年只能回一次家,十来天时间,匆匆忙忙的。
一个天空飘着小雪的下午,周正下班时无意中看了那排房子一眼,顿时被一扇窗户吸引住了。那窗户在那排房子的当中,不偏不倚正好面对着运转室,七八米的距离,里面的内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里面又换了一户新人家,两个大人,一个小女孩。吸引周正的是那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很富有节奏感。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很和睦的家庭,男人把屋子打扫干净后,在墙角砌了一个灶,又在灶旁支了一张案板,然后把一台电磨摆上去。周正认得出那是一套制凉粉的家当。周正还注意到,男人忙碌的时候,女人把一束花插在窗台上的瓶子里,好像是一束塑料花,红红艳艳的,给屋子里增添了些色彩。夫妻二人忙完后,男人坐在灶旁开始慢慢地喝茶,女人在一旁又忙起来,一会儿给男人的茶杯里续些水,一会儿把那女孩拉过来,揽在怀里。男人喝着茶,神情平静而安详。周正远远地看着,特别是那女人来回忙碌时所表现出的那种蹁跹的身姿,令他的心湿漉漉的。他想,此时我若在家,一定也会同那男人一样安静地坐着,不同的是自己喝的是酒……突然,灯灭了,那扇窗户变成一个黑色的方框。
第二天,周正早早地就醒了。因为是夜班,他这天没事,正好可以美美地睡个懒觉。但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促使他从床上爬起来,一改往日的习惯,来到二楼的运转室。当班的是小赵,见他上来有些奇怪。周正说,闲着无聊。说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窗前,歪过脸朝外看了一眼。那窗户里,亮着灯,没有看见男人和孩子,只有女人。一夜不见,那女人好像变了样,穿着一件黄色的长袖紧身羊毛衫,下身一条牛仔裤,两只乳房凸现着。她正在做凉粉,炉灶里的火光斜斜地射出来,恰好照着她的脸。周正以为那男人出去了,或者去忙其它事了,可都该吃早饭了,也没见他回来,倒是那女人把凉粉一袋袋分成份后,装在用方便面箱子改成的筐里,斜挎在肩上,离开了那小屋。看来,她开始为这一天的生计奔忙了。
山里的夜晚来得很早。周正接完班,就见西边山尖上那轮让寒气冻得通红的太阳,像失重似地一下栽进黑乌乌的山坳里,天色马上就暗下来了。对面那扇窗户紧闭着,里面也没亮灯。这时候,来了一趟火车,周正按规定下楼去接车,等他重新回来时,一束灯光从那扇窗子里射出来。那女人回来了,她好像很累,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一进屋便倒在床上,随后灯就灭了。此后,直到周正下了夜班,那灯再没亮过。不过火车往来的时候,强烈的灯光扫过那窗子,把一束花映照出来,孤孤单单的,却有一种甜美的味道。
这天晚上,周正下班往回走时,心里空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又有点难受,心里想着那女人,怎么连晚饭都不吃?累了?她男人呢?后来,周正才知道,那男人回四川了,领着女儿,把她一人留在了小站。那天,也许是第一次叫卖,女人有点乱,吃饭睡觉也没个规律。数天后,她就适应了,岂止是适应,简直是如鱼得水。周正再去看她时,发现她做起凉粉来利落极了。但最叫周正赏心悦目的是她忙完后,并不急着睡觉,要么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要么洗头,弄得头发飘飘逸逸的,然后去摆弄那束花。这时候,周正心里热热的,隐约闻到了那一丝一缕的花香……
接连许多天,周正都在看那女人。如果某一天没去看,他就有些烦乱,心里像缺了什么似的,都不知自己往后该怎么过了。可是这样偷看人家目的是什么呢?会有什么结果呢?周正说不清楚。
这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周正值白班。运转室里暖气烧得很好,加上外面的阳光又很强烈,屋里暖洋洋的,令他不停地打呵欠。大概是太阳快落山时,那女人回来了。周正已经发现,她卖的很好,几乎每天都能把那一箱子凉粉卖完。周正暗自算了一下,一箱凉粉少说也有一百袋,一袋就算两毛钱,一天挣下来就是20多块。这从她每天下午吃饭时的情景就可以看出来,两盘菜,热气腾腾的,旁边还立着一杯红酒。看得周正心里既甜又酸。甜的是在小站这流水一样平淡的日子里,终于有了一处令人快乐的源泉;酸的是自己也是孤身一人,可每次吃饭时,却味同嚼蜡。但今天女人却有点反常,进屋后既不急着数钱,也不急着去做饭,而是站在窗下,呆呆地望着案板上的电磨,好像被什么事情苦恼着。一会,她拉开门朝外左右看了一下,回来关上门,迅疾地从床下拖出一条编织袋,把一堆乌黑的东西倒在脸盆里,放些水,开始不停地搅拌起来。周正开始没弄懂,以为她在配一种什么染料。后来,当她把那盆黑水端到案板上时,周正才明白,她配制了一盆假酱油。周正心里一惊,顿时有些愤怒:原来你想赚黑心钱,你就不怕惹出事来?此事不是没有发生过。那年春运期间,有人把假酱油兑到凉粉里,卖给旅客发生中毒,后来上面进行了查处,一个人因此进了监狱。周正想去报警,这样肯定就会断绝那女人的生路,他们那种人家没准就指望这点生计过活呢?但不说又该怎么办呢?最后周正决定假装没看见,没看见就等于不知道。可晚上躺在床上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乱七八糟的,脑子里老是出现那盆假酱油。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不断做梦,一会梦见有人吃了凉粉死在火车上,一会又梦见那女人被公安押到一块草地上枪毙了,蹦的一声,那女人的头却变成一束花,在窗台上晃了一下掉在地上……
周正惊醒了,这一醒他就再也睡不着了。望着窗外已经泛白的天空,他问自己,我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怎么又会梦见窗台上那束花?看来答案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女人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一个内容,确切地说,是一束花。既然是花,就应该让它开得愈灿烂愈好。可怎么开呢?举报?阻拦?似乎都有些不妥。这时候,周正的心跳了一下,一个怪异的想法闪现在他的脑海里:背着她毁掉那些假酱油。毁掉后又该怎么办呢?用真酱油代替。有了这个念头,周正的精神变得无比亢奋,如喝了瓶烈性酒的感觉。接下来他对这个念头又进行了补充,比如,不让那女人知道,神不知,鬼不觉。可怎样才能天衣无缝呢?周正想起小时候在家里,家里一般不锁门。即便是锁了,那钥匙也是放在门框上,谁回来谁开,谁最后走又锁上。经年经月,家里始终安然无恙,没丢一样东西,那女人也这样放钥匙吗?周正决定先去侦察一下。
他出门时特意拿了一本杂志,装作没事找地方看书的样子,沿着小路,来到那女人的门前,他左右看一眼,见周围没有人,便迅速地在门框上摸了一下,果然有一把钥匙。接下来是选择什么时候行动了。周正原打算趁热打铁,犹豫了一阵,还是放弃了。他不想就这么仓促行动,首先要把好酱油买来,然后一鼓作气,马到成功。他决定太阳落山后行动。那会儿往来的临时客车都停,时间又长,那女人卖起凉粉来肯定会忘乎所以。
终于等到太阳西移。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不能明目张胆,感觉好像是做贼。周正有些慌张,战战兢兢地来到那门口。奇怪的是,当他用钥匙捅开那锁,开门进去后,心里反而不紧张了,出奇的温暖,就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亲切:看这案板,看这铁锅,看这瓶子,看这刀,仿佛就等着他来拾掇。但他是有目的而来的,他的目的就是把那盆假酱油找到,然后用自己带来的一桶真酱油偷梁换柱。事情很简单,几乎没费多大劲就做完了。只是临离开那小屋时,周正突然觉得有些依恋,特别是看到窗台上那束花,他忍不住过去嗅了一下,可惜它是一束塑料花。他略感失落地摇摇头,决定下次来时给她弄一束真正的花,最好是牡丹,鲜鲜艳艳的,叫人一看心里就会兴奋起来。
周正回到自己的宿舍后,躺在床上,再次想起那盆酱油,想到刚才的行动,又想到自己做的如此隐秘,那女人肯定不会发现,没准还蒙在鼓里呢?周正又想,假如某一天有人来查,她会怎样呢?肯定会理直气壮。这时候,似乎有个声音响在他耳边:周正,你做了一件好事,你太伟大了,谁说你是个小工人?谁说你这辈子注定干不成大事?这是什么?伟大的事情啊!你应该祝贺。于是他准备弄几个菜,再买一瓶好酒,好好喝几杯。但就在他站直身子时,却打了一个冷颤:那一袋假酱油配料还在女人的床下。这就意味着她还会配制假酱油。这天夜里,周正又失眠了,几乎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摆脱不了那条编织袋的影子,醒着也是它,睡着也是它。
第二天,周正终于捕捉到一个机会去那女人的屋里,把那袋配料提走了。
完成这些事后,日子又像以前一样平静下来。果不其然,那女人没有发现酱油已经被换,继续忙着她的生计,早出晚归,把饱暖而又艰辛的日子一天天延续着。但周正突然觉得委屈,他想事情不应该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应该像一杯冰冻后的牛奶,有了可爱的形状后,开始慢慢地融化,直到化出一层粘糊糊的糖来。可是,又应该发生什么事呢?
这样大约过了七八天。这天天刚亮,小站突然来了一些警察,一下就把那排平房围住了。原来有人举报了那些小商小贩。正是睡懒觉的时候,小商小贩们一个个全被堵在屋里。警察们挨家挨户地清查,很快就搜出好些造假的东西。周正听到这事时,恰好下夜班,他心里莫名地一跳,一种无法言说的兴奋从头顶朝下漫延开来,好像眼睛还有点湿,一摸竟是泪。他宿舍也顾不上回,径直就朝那平房跑去。警察正在清查那女人的屋,她立在门口,竭力装出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但周正还是从她那眼睛里捕捉到一丝惊恐。周正想过去悄悄告诉她,不用怕,你那些东西都让我毁掉了。但他克制住自己没过去,他有点害怕,害怕人们知道后笑话他。警察从那屋里退出来,其中一位女警察走到那女人面前,说了句什么话后,拍了拍她的肩,随后做了一个称赞的手势,走了。那女人跟着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返身扑进屋。不一会,又跑出来,手脚舞动,像个陀螺似地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一脸猜疑地东张西望,当目光转到周正身上时,停了一下,旋即又移走了。
周正没想到事情还会进一发展。这天,有关部门决定开一个打击假冒伪劣产品现场会,那女人作为好的典型,被定为在会上发言。讲话稿有人已经事先写好,开会时间是下午。周正知道后激动得不能自己,他想应该对那女人表示点什么,趁热打铁,再给她一个惊喜。怎么给呢?总不能再去偷偷摸摸吧?突然,他眼前一亮:花。对,到时候登台给她献一束真正的花!正好迎春花已经开了,周正决定去山上采一些迎春花来。
那天,周正捧着花刚从山上下来,就遇见个熟人。那人咦了一声,问弄这干啥?
周正说养呗!
那人把嘴一撇说,得了吧,你又没那情调,能养个什么花来?
周正嘻嘻一笑说,本人已经养活一枝啦!
下午两点,会议准时召开了。会场就设在站台上,参加者是那些小商小贩和一些铁路职工家属。周正坐在最前排,脸被怀中那束迎春花映着,鲜鲜亮亮的也像一朵花了。那女人和几个小贩坐在一块,眉头紧拧,一副恍然若失的样子。周正知道她还在想那假酱油的事,心里觉得挺好笑,明明是一朵假花,怎么竟变成了真花?周正已经想好,等会儿自己再送她一个惊喜,上主席台,当着众人的面给她献花,最好是她羞愧的时候,这样即符合情理,又让自己做的事不露馅。
终于,该她上台发言了。周正这才发现她穿着一条酱紫色的毛呢裙子,头发好像特意收拾过,前面散着,后面用一枚蜻蜓状的黄发夹拢着。周正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女人在麦克风前坐下,开始有些紧张,旋即稳住自己,拿着讲话稿,才念了一声“各位领导……”,就好像一只皮球被捅破似的,扑哧一声,笑了,声音怪怪的,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