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的两枚硬币

吴丹红

明治的日记：

今天军训的时候，我看见隔壁班的那个女生了，她的个子很高，排在女生方阵的最外侧。而我的个子是男生里面最矮的，所以排在男生方阵的最外侧。走正步的时候，两班交汇的一瞬间，我刚好走过她的身边，她的样子真的很好看，细小的眉毛，桃红的嘴唇，有点像《千金百分百》里的庄飞扬。我看她的时候，她也在朝我这边看，很奇怪的眼神，淡淡的微笑。

浅草的日记：

上了高中以后，我觉得天空好像越来越远了，比从前的更加高，更加悠远，空荡荡的。无聊的时候我就趴在宿舍阳台朝外看，女生宿舍下面有个花圃，种满了牵牛花，深深浅浅的紫，一直蔓延到篮球场的铁丝网上。每天下年都会看到几个男生在打篮球，里面有我喜欢的一个，高高的，应该有一八零，隔壁班的，叫哲林。

有好几次我都在咖啡厅里遇见他，他一个人或者和几个男生一起。我想他应该是没有女朋友，因为咖啡厅是情侣最多的地方，他们霸占了咖啡厅大部分的座位，低低软软的语调诉说着绵绵情话。我经常去咖啡厅，从来都是一个人。因为我希望在那里见到哲林。

后来我知道，经常和哲林在一起的那个矮矮的男生叫明治。哲林他们打篮球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旁边帮他们看衣服，或者是躺在草地上看书，从不打球。军训的时候，他总是朝我们这边看，很奇怪的眼神，我对他笑，因为他的样子傻傻的，很可爱。因为，他是哲林的朋友。

明治的日记：

今天，我在咖啡厅里遇见了那个很像庄飞扬的女生，她对着我微笑，淡淡的。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我想，我是有点喜欢她了。每次我躺在篮球场的草地上，都会看到她朝我们这边看，于是我每天都去篮球场，但我从不打球，只是躺在草地上，看着她。女生宿舍和篮球场有一道很长的铁丝网，上面有深深浅浅的紫色牵牛花，挡住了她的一部分视线，所以，我可以安心地看着她，不必担心她会看到我。

浅草的日记：

中年的时候，我在咖啡厅里见到了哲林，他身边那个矮矮的男生看着我笑，很奇怪的眼神。放学的时候经过球场，看见一个泄了气的篮球，我把它捡了起来，又看见了那个矮矮的男生，他又躺在那里看天空了。我走近他，问他能不能教我打球，他看了我一眼，翻起身，把球拿去体育室里充满了气，一阵小跑回来，然后射了个漂亮的三分球。没想到，他也会打球，可能他是后备吧。我装作无所谓地问他，哲林他们怎么没来，他说哲林今天做值日要晚点来。原来是这样，我心里暗暗窃喜。我把等待哲林的时间全部投入篮框里。

后来，我看到哲林朝我们远远地走近。他看着明治，狡黠地笑，然后又看着我笑。明治说我是他的朋友。见到哲林真开心。我站在他身边，闻到一阵淡淡的青草味，有点像薄荷的味道。

明治的日记：

我想，浅草是喜欢哲林的。因为那天在篮球场上，哲林走过来时，我看到她眼底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其实，我早就该想到。她的微笑只是我的错觉。

今天我去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她的选修课表，她和哲林一样都是选话剧，我赶紧找出自己的那张表也改为选修话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她根本就不会喜欢我，我又何必呢。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真的很烦。

浅草的日记：

今天第一天上选修课，刚进教室，我就看到哲林。我很开心。哲林也选话剧，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见到哲林了。明治坐在他的旁边。

老师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剧本，是《亚瑟王》的片段，她让我们熟悉里面的人物，感觉当时的环境，然后再从我们当中选出几个同学上去表演。我在想象与哲林的同台表演，那样，我们之间就会有更多的语言。我偷看哲林一眼，他的轮廓在散射的光线中是那么完美。

明治的日记：

今天是最后的彩排。哲林在戏里扮演风采逼人的亚瑟王，浅草扮演高贵美丽的圭瑞维尔，我是亚瑟王陛下的骑士兰斯洛特。哲林和浅草真的很配。连话剧老师都称赞他们配合的完美。我想，上天都觉得他们才是一对，浅草看哲林的眼神温柔又深情。尽管哲林曾经跟我说过他不喜欢浅草，但是，感情的事我们总是无能为力。或者，我真的只能做亚瑟王的骑士，给予他们最虔诚的祝福。

浅草的日记：

今天彩排结束的时候明治跟我说，哲林想让我周末和他们一起去游乐场。我听了心里狂喜不已。我怎么可能拒绝哲林呢。不知道我和他会不会有更好的发展，会不会像童话里的结局……我很开心!周末快点到快点到……

明治的日记：

中年的时候，浅草跟我说，她喜欢哲林。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让他知道。我笑着对她说，让我帮你跟哲林说吧。浅草充满感激地看着我。我开始讨厌自己，我竟然笑得那么虚伪。

浅草喜欢旋转木马，她一直拉着哲林陪她玩。她靠在哲林身边，笑得那么甜蜜。我只是安静地站在外面，看着他们幸福的笑脸，我的心真的很痛，我没有勇气告诉浅草，其实我很喜欢她。因为我和她喜欢的哲林相差那么多。

哲林说他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浅草，我对他说，既然浅草喜欢你，你就不要伤害她。哲林似懂非懂。他说他喜欢的不是浅草，他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说，哲林，你就当作你喜欢浅草，和她在一起你会发现她真的很好，你会喜欢她的，真的你肯定会喜欢她。我语无伦次了么?我把mp3的音量调到最大，里面只有一首歌，是光良的《童话》。我知道，我不会变成浅草童话里的天使，守护她的人是哲林，是哲林。

浅草的日记：

象牙塔里的爱情很单纯，像一段梦境，不真实。我靠在哲林身边，那种很淡的青草薄荷味氤氲一片。终于，我和哲林成了恋人。真的要感谢明治，如果不是他，我和哲林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知道对方的心意。坐在旋转木马上，我看到了明治，他站在外面，神情有点疲倦，可能是我们只顾自己玩，忽略了他，他觉得累了。我觉得应该做点事报答他才行。

回来的时候，明治给了我一枚硬币，是游乐场的。他说，是哲林让他给我的，哲林希望用它来纪念我们的爱情。哲林真是个细心的男生。明治真的很好，如果他再高点一定会有很多女生喜欢他。

浅草的日记：

和哲林在一起快一年了，时间过得这么快。这些日子以来，和哲林情同手足的明治似乎淡出了我们之间。

哲林真的是个很好的男生，细心温和，虽然有时候忽冷忽热，但是每天早上他都会买早餐给我，晚上飞信息对我嘘寒问暖，他是那种外冷内热的人，面对面会觉得不好意思。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真的真的很幸福。

明治的日记：

浅草和哲林在一起快一年了，虽然哲林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他不喜欢浅草，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但他还是抵不过我的软磨硬泡，坚持到了现在。这几天，他说他要做个了断，他说他有喜欢的女生，他说他要和浅萆说清楚。我叫他不要这样，我

说这样会伤害浅草。但我的乞求似乎太自私了，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听。

他把我拉到球场，将篮球不断地抛向我，不管我有没有接住，他说如果我还是个男生就应该有勇气坦然面对这一切，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情，他说为了我已经将这个游戏持续了一年。哲林把我丢在球场独自回了宿舍。我坐在草地上。我到底该怎样。

浅草的日记：

暑假开始了，原以为我和哲林可以有一个快乐的假期，但是，我们分手了。他对我说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我独自带上行李回家，站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喊我，是明治。他递给我一枚硬币，我认得，是游乐场的。他说是哲林让他给我的。想到那段如流水般逝去的感情，我的泪一下涌了出来，我大声地对明治吼，哲林叫他给我那枚硬币是为了让我死心，让我明白一切都结束了。我看到明治满眼的歉疚，他说对不起。我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这件事根本就与他无关，我怎么可以对他发脾气。车来了，我捡起了地下那枚硬币。

明治的日记：

我不知道我给她那枚硬币会令她那么伤心，看到她满眼的泪，我觉得我才是罪魁祸首。如果哲林没有和她分手她就不会这样。如果哲林没有和她在一起她也不会这样。

我加了她的MSN，但是放假那么久我都没有见到她。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明治的日记：

今天我终于在MSN上见到浅草了，她说她已经没事了，之前去旅行了所以没上网。她问我为什么哲林会托我把硬币给她。她说我们之间有点像《亚瑟王》里的情节，亚瑟王派他的骑士兰斯洛特向圭瑞维尔求婚。我觉得自己很可悲，或许我真的只是亚瑟王的骑士。我对浅草说，那次的话剧里，圭瑞维尔问兰斯洛特：“你和亚瑟王相比怎么样?”兰斯洛特回答说：“尊敬的小姐，和亚瑟王相比，他是明月，而我只是一颗星星。”后来浅草说，如果我有一八零，如果她没有和哲林在一起，她也许会喜欢我。

我关掉电脑，跑到妈妈房间说我想长高，我说现在做手术可以增高，我说我只要高6公分，就6公分!

浅草的日记：

开学这么久了我一直没见到明治。我问哲林，他说明治要休学半年。我问他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很生气，他说：“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和你在一起都是因为他。他喜欢你却又不敢说，他让我不要伤害你，他每天买早餐给你每天飞信息给你，可他却说是我做的。他说因为他矮所以你不会喜欢他，他说他不可能是你童话里的天使，他说如果他有一八零你也许会喜欢他的，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休学的，他说他要去做增高术，他说为了你他愿意去试。

我从来没有想过明治居然喜欢了我那么久，用那么隐蔽的方式，哲林说他找不到明治，我打他手机，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我打开MSN里的聊天记录，发现有一段话我以前一直没有发现，“尊敬的小姐，和亚瑟王相比，他是明月，而我只是一颗星星。”明治居然每天都重复留这句台词给我，从前我为什么没看出台词背后的隐晦。并不是他没有对我说过，而是我一直没有留意过他。

浅草的日记：

圣诞节到了，明治你在哪里?哲林已经不再理我了。他说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消失，不会到现在都不和他联络。

我失去了明治的消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我不停地在MSN上给他留言，但他没有回我一个字。我想，我伤害他太深了。

两枚硬币静静地躺在我手心里，只是，明治你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