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74年10月4日,到山西师院中文系就读。说实话,当时就想去拜谢师院革委会副主任王中青,也曾两三次走到他房间门口,但心里想了又想,一个农民的儿子,在校又是一个极普通的学生,被拒出门外又怎么好收场?人家毕竟是一位老省长啊!但又实在想去表示一声谢意……
很简单,我能上大学,很不容易。当时,我的全部社会关系中,除老家河北有一位县民政局干部外,其余都是农民,山西的家中与舅家、姨家一个比一个穷,连到供销社买一包两三角钱的烟都有困难。当时,“走后门”之风遍及社会了,办啥事都要有个“关系”,再加上“文革”中我的“对立面”掌了大学招生权,1973年上大学就是因此而失败的。那时作为身在农村的“知识青年”,要想跳出“农门”,除了当兵,上大学就是唯一出路了。为此,我终于想到了天津南开大学的教授——李何林!
当时,我在绛县“五四一工程”当“三线战士”,先当“宣传干事”,后又当“成本会计”,少不了出差,所以外差中,北京、天津、太原住的时间相对要长些。在天津时,住天津拖拉机厂与天津飞鸽车厂,几乎天天看《天津日报》,报上大块大块的李何林写的关于鲁迅的文章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经与报社联系,得知李何林是南开大学中文系教授,我于是投书求见。李何林先生回信说“半个小时就可以了吧”,于是前往南开大学,由于老人兴致好,首次见面即为我浪费了近3个小时,中午还要留“吃午饭”。从此,我常常在到天津时去拜访他,并得到他的赠书,且还帮我沟通认识了何其芳、王瑶、唐弢、王林等一批名家名流。
李何林鼓励我上大学,让我回山西找王中青省长。他说王很有才气,又很爱文字,叫我挑几篇文章抄好寄给王中青或他,他再给王中青写信,大概事情能如愿。于是,在1974年夏末,我整整齐齐复写了两份文字,五首诗歌、一篇散文、一篇小说,厚厚一叠,分寄李何林与王中青。当年山西师院派贺力健、苑仁来运城招生,他们亲自召见我,让我十分顺利地拿到了入学通知。入学后才听说,是王中青专门交代的,一定要把我招人师院,他还写信给运城的领导,指名招我,这就排除了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1975年春节后,师院召开全校学习马列主义大会,学生会安排我代表发言。会上,王中青主讲,我发言完后他就宣布“散会”,各班分组讨论。
我们在宿舍讨论了不一会儿,贺力健便陪王中青来到我的宿舍。王中青坐下来,介入同学们的讨论。谈及“社会关系”时,王中青问:“你们都是通过什么‘后门上了大学的?”同学们都不承认有“后门”,都说是通过正常渠道上来的。只有问到我时,我说我是通过关系走的“后门”,才上了大学。王中青笑了笑,接着一个一个问同学,问其父、母、舅、姑、姨家的主要成员干什么,是不是党员等等。最后,他又哈哈大笑,说:你们中,只有孟海生老实,也只有他真正是“没有门子”。
王中青离开时,大家送他到楼梯口,贺力健告诉我,是王中青散会后找的他,要来看我的。我信,因为贺力健是地理系的党支部书记,不然他是不会来中文系参加我们讨论会的。
另据后来筹备学生会的老师与同学们讲,王中青曾分别向他们讲中文系有个学生叫孟海生,文章写得不错,你们搞学生会,要把他弄进来。这话我当然也信,因为我不是党员,也没有当上班里或系里什么干部,一下子进入学生会并且当了宣传组的副组长,王中青不说话,是不可能有的事。
山西师院学生会成立不久,学生会主席张金鳌即找我谈话,说要办一个学生刊物,让我去办。很快,《师院青年》出世,半月刊,四开四版。大概是出了四期以后,在我给院领导送报时,王中青叫住了我,专谈报纸的事。至少谈了一个小时,很少批评,主要是讲:报纸要有言论,要出评论;对学院和教育系统的重大举措和做法,要敢于直言不讳地表明赞成与反对,不能不疼不痒,空空论道。尤其你们学生会,怕什么?年轻人嘛,就是说错几句话,要咋哩么?又不是国民党反动派掌权时,说了甚话,就是被抓被杀。鲁迅什么都敢讲,他们又怎么样鲁迅了?要有风骨,要用鲁迅的精神去办报纸……
记忆最深的是1976年夏天,运城地区蒲剧团在临汾演了《杜鹃山》。几天后,中文系请导演韩刚来讲《杜鹃山》的艺术创作等。韩刚讲了几个小时,临了,说对《杜》剧体会不深,搞蒲剧移植也不大成功,希望老师和同学们多提意见。讲到这里,他计划要离开,教室里突然有人说:
“韩刚!你不能走!这个课没上好!有些讲法几乎是胡说八道哩!”说这话的是王中青,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进的教室,当他讲此话时,我们才回头看到他站在最后边一角。
“啊呀,王省长!王省长,没有看到你,没有看到你,请你批评指导!批评指导!……”
“我不想批评你!批评你干甚哩?我和你讨论一下,可以吧?”
“请王省长指导!请讲,请讲……”
韩刚可就“上火”了,一直用扇子扇个不停,还擦了两次汗……
王中青讲开了。他说:《杜》剧本身就写得很糊涂,首先是党的主要力量体现得很不能让人信服。主要人物雷刚,三起三落,到底是土匪,还是党的军事骨干力量,他三起三落,就不知道去依靠党?而指明雷刚方向的是杜妈妈,杜妈妈是干什么的?她是一个山村老太婆,有什么能力指挥一个山大王式的雷刚去找党?她是什么人派下的?而柯湘,就是代表党的?也不怎么样啊!……
第二:《杜》剧的战略战术是什么?是运动战?麻雀战?是什么章法?游击战?咋看也看不懂他用的是什么战术!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第三:生活真实与艺术夸张。艺术是要用夸张的手法表现的,那是常识,自不必多讲。但你的夸张必须是基于生活与历史的真实。此戏剧中,柯湘要被敌人杀害呀,不仅有那么多的敌人,她还戴着脚镣手铐,那么粗的链子,弄到你们年轻人身上也不好挪动,你看看那柯湘,把那链子摇来晃去,那满身伤痕也不顾了,来精神了,把敌人都压住了,干甚哩?太不符合生活真实!还有,最后一场,温其久和他的匪棍,被打得缩成一团,还用一张大网把他们网起来,干甚哩?表示一网打尽嘛。但一张鱼网,就把一伙强悍匪徒弄住了,还用打来打去……失去生活真实,就不成其为艺术!还有很多败笔….—
第四:京剧与地方戏怎么发展。现在全国人都唱京戏,什么样板,都是京戏,咋办呀?京剧才100多年历史,比起蒲剧差多哩!几百年、上千年。晋南人听蒲剧,唱蒲剧,王秀兰、阎逢春等等,人家嘴一哼哼,腿一蹬,头发一甩,下边就叫采、拍手,你到那山间地头,格不住就听到人唱《跑城》;《杀狗》,老汉子、老太婆—-腔一板,很有精神……你那个京戏,哼哼半天,听不懂,也不知你要说甚,那不要紧,有北京人听嘛,可你蒲剧演《杜鹃山》,也差不多成了京调蒲剧,也就是说,京剧吃掉了蒲剧,你还谈什么戏剧表演程式?还有什么百花齐放?蒲剧还有什么味道?艺术失传了,就是文化失传了……
王中青一口气讲了40多分钟,最后又想问韩刚时,韩刚已在系书记安排下,出了学校大门。王中青好恼火,几乎是骂着责问那个副书记,为什么放走韩刚?艺术讲求争鸣,他们讲,又让学生听,一面斧子砍青年人头脑中的艺术枝杈,太危险了……
背后常听人说王中青“霸道”,讲其在省长位时每次开会批评人,甚至在1966年5月19日《山西日报》刊出王中青“三反”言论后,他还抱着马列著作去与报社夺词,说他“死不认错”。我当然不能为他辩解什么,历史已为他作了结论。但有几件我知道的人与事中,他的行为还是挺感人的。
记得刚入学后不久,师院就发生了中文系“罢课”事件,个中原因复杂,但由于王中青出面“压制”学生,大家把矛头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甚至有同学专去围在他的门口,向他“开火”、“斗争”。后来,到矛盾平息的时候,首批工农兵学员也要毕业离校了。
学校要留一批尖子生任教。一次,在选留中文系学员会上,王中青讲话,要留×××,但一时记不起名字,问中文系副书记×××:“那个声音最亮的,据说是个党员,叫个甚?就是说我是‘混蛋的那个人。”
“——哎,王主任,那个同学出身好,是个班干部,学业成绩好,平时也表现很好——”
“我知道!也了解过了,他叫什么名字?”
“……这个同学的确是好,在同学与老师影响中很好,自身品质也很好,又是老高中毕业生——”
“你不要说那些!我只问他叫什么名字!好像还。是个班长?”
“……王主任,这个同学的确很好,那几次是因为太冲动了些……”
“你这个同志!真是糟糕!你不要瞎扯了!只告诉我他叫什么!”
“他……他叫……,实实在在是个好党员……”
“行了,行了,对了,对了,把×××同学留下,他的脑子清,学的东西不少,讲理头头是道,有水平,起码,比许多人强些!”
中文系书记心放下了,掏出手帕擦了几次汗……
当时,师大政史系有个教师,叫李世宗,最拿手的课程是讲《共产党宣言》,且他还翻译有日语、俄语版《共产党宣言》。一次,李世宗在讲《共产党宣言》时,王中青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推开教室后门,坐在一角旁听起来。据李世宗后来讲,他事先也没有得到通知说王中青听课,和王中青私人关系不错,或说王中青很看得起李世宗。那天听课时,李世宗也许沉迷于《共产党宣言》之中,没有发现王中青进教室听讲。
正当李世宗讲到兴致处,突然,王中青从后边站起来:“世宗,你这点讲的不对,是违反了原意的
“啊……噢,王主任,你来了?请听我讲完……”
“不能再听了!你也不能再讲了,这个关键处没讲对……”
“哎,王主任,你还是听我往下讲完吧?再说
“说什么?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我不能允许你再走得远了……”
“王中青!请你尊重我的教师尊严!你要听,就坐下;不想听,就出去!”
“李世宗,你讲错了,还不允许别人纠正?固执一己之见,贻害匪浅!我不会答应的……”
李世宗火了,收拾起讲义,走下讲台,从前门出了教室,狠狠地拉上门子,扬长回家而去……
据说,王中青回到自己房间,立即翻看《共产党宣言》,看了又看,并且还找了几本资料,反复查对——他自己理解错了,或是说“记糊涂了”……
当晚,王中青一个人,出了校门,越过一个数十米深的大坑,来到临一中院教师住处,找见政治处副处长马龙肖,让他领着找到李世宗家。路上,王中青告马说,你不要问什么事,给我找到李世宗家就行了。
马龙肖敲李世宗的家门,李妻开了门,“啊,王主任,怎么黑洞洞地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快快请坐……”
“世宗呢?在不在?”
李世宗事后告诉我,一听王中青来了,他的火气又冲上来,真想把他赶出去。但又想,毕竟人家上门亍,可火气还是消不了,于是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强打精神地做出了看书的样子……反正不理睬你王中青。
王中青与李世宗的妻子寒暄了几句,很快走过来:“世宗,世宗,咋的啦?在干甚?看书啊?”
李世宗仍不回脸相视。王中青一巴掌拍在李世宗的后背:“你咋的啦?和我一般见识?我老了嘛,糊涂了嘛,生我的气啦?也真是,小家子气,哈哈哈……”
无奈,李世宗站起来,示意让王中青坐……王中青双手握住李世宗的手,摇了几摇,哈哈地笑不止,说:“你世宗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我立即回去读马列,看来是我弄错了,或者说是一直理解错了,你说得对,再给我讲一次……”
李世宗也由衷一笑,课堂上的不快消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王中青调回省里工作,我不久就因一个剧本受批判而陷入了烟雾之中。那个“案子”闹得很大,不堪回首。此期间,几个同学偷偷到“学习班”中告诉我,他们到太原见过王中青省长,王中青说了,告诉盂海生,年轻人,好好学习,多看点书,也是好事。他还提到我的文章写得好,“不管他怎的,也是首先为师院编印了两本完全是师生们写的书呀,何况时代就这样,中文系不写文章算什么?谁都写了,都得写,也只能那么写,他一个年轻人能承担得了那么大的责任吗?硬整人家是不合适的……”后来,还有人告我,说王中青讲了,希望我能到太原工作,愿去教育厅、高教厅(当时分两厅?)都可以;还听说,他给不少人讲,他了解我,不是“反革命”,还给山西省委清查组、省委宣传部和作协几个领导都讲过我的“失误是正常的,大气候、大背景就那样,别再追着一个小伙子算什么变天账了……”
一切都过去了,但王中青对我——这个农民的儿子的关怀和由衷的爱,以及他的学识与为人,他的党性和人格,对我的影响和教益是终生的,也是我终生不能忘记的。
(责编东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