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翻开近二十年来发行的书籍报刊,将其与建国后三十年(1949-1979)内的各种出版物相比较,我们会发现这样一种现象:那就是诸如WTO、MTV、卡拉OK等由外文字母或汉字组合而成的词语的数量呈逐渐上升的趋势,在某些专门性质的报纸杂志当中甚至达到了“泛滥”的程度。下面就是笔者从近期的一些出版物中随手摘录的几个例子:
(1)“她系统地学习了目前通行于国际的PILATES训练法。”(《文艺报》2005.3.31)
(2)“沉闷多时的维姆曃牡滤褂肈V对准了自己长期寄居的美国。”(《文汇报》2005.4.2第八版)
(3)“XM395精确制导迫击炮弹(PGMM)”(《军事世界》(画刊)2005年第2期)
我们把例中诸如PILATES、DV、XM395和PGMM之类的词语称为字母词。近年来,关于字母词语的研究不断深入。一些专家学者开始关注字母词语的规范、入典等问题,甚至已经出版了专门的字母词词典。①这些研究很有必要,但是我们认为在字母词语问题上,首先应该关注的是它们的归属问题,即这些已在汉语中广泛使用的字母词语算不算汉语词语?只有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我们才有进行进一步研究的基本前提。在这一点上,存在着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否认字母词是汉语词汇;另一种则承认字母词语是汉语词汇的重要组成部分②。本文根据语言学的基本理论,提出了判断字母词应当依据的两个标准,即:1.字母词语的读音符合(或经过改造后符合)汉语语音系统是判断其为汉语词语的基本标准。2.字母词语是否被人们广泛使用是判断其为汉语词语的重要的参考标准。
二
作为否定论者,胡明扬先生到字母词语的归属问题时说:“WTO、DNA、CD等是原装的外语缩略语,”“是因为从文字书写形式到读音完全是外文外语的原来形式,既不是意译,也不是音译,也不是音译加意译。”③
我们对胡先生的观点持保留态度。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书写符号,毫无疑问,二者之间具有非常密切的联系。语言和文字的关系问题是语言文字学的基本问题之一,是对语言文字进行深入研究的首要前提。在二者当中,语言是根本。没有语言,文字也就无从产生。然而,人们却常常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即文字似乎占有一种更为根本的地位。正如索绪尔所说:“书写的词常跟它所表现的口说的词紧密地混在一起,结果篡夺了主要的作用;人们终于把声音符号的代表看得和这符号本身一样重要或比它更重要。”④这样,人们很容易地形成了一种对文字认知的强势作用。但是,语言学的基本原理告诉我们,文字不能决定一种语言的性质,不同的语言可以采用相同的文字来进行书写:英语和法语都采用拉丁字母;日语中有大量的汉字,但是我们没有人会认为汉语和日语是同一种语言、日语中和汉语中书写形式相同的两个词是同一个词。例如:“汽车”这两个汉字在汉语中表示的意思就是“汽车”,而在日语中表示的则是“火车”;“探亲”在汉语中表示“探望亲人”,在日语中表示“寻找亲人”。同样,同一种语言也可以采用完全不同的书写形式。例如,朝鲜语在古代是以汉字作为书面语的记录符号的,后来则改为拼音文字;但是,无论是用汉字还是用字母书写的词语都是朝鲜语词语。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东干族人使用的“东干语文”。东干族原先是生活在中国甘肃及陕西两省的回族居民。19世纪60~80年代,这些回族居民在与清政府的暴力冲突中遭到左宗棠军队的镇压,为了保存实力,他们越过高山大漠,进入中亚,经过艰苦的生存竞争,最终得以在当地落户扎根。但是,由于他们多数是文盲,在少数几个识字的阿訇(mullah)去世后,汉字便在他们中间失传了。尽管失去了汉字,这些人依然讲着一口地道的汉语西北方言。20世纪50年代,在苏联政府的帮助下,他们最终采用了斯拉夫字母来记录自己的语言,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这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东干人和甘肃、陕西的居民使用着同样的语言,自然也有着基本相同的词汇,但是他们却使用两种完全不同的书写形式。可见,字形只是语言外部的东西,不是决定字母词语是不是汉语词语的必要条件。
三
既然不能根据字母词语的书写形式来否定它们不是汉语词语,那么我们又该以什么标准来对字母词语的归属进行判定呢?决定字母词语是不是汉语词语的必要条件又是什么呢?
我们知道,词语是语音和语义的结合体。要判断字母词语是不是汉语中的成员就必须紧紧围绕形成词语的音和义两个方面来进行分析,看它们所具有的这两个方面是否符合汉语的语音、语义特点。对于字母词而言,字母部分的意义由各自字母原先所代表的词语予以提供并由它们决定,字母所具有的这些意义可以不做任何改动而存在于汉语社会,汉语社会中的人们不会因为它们的意义未做任何改变而不能理解、掌握或运用它们,而决不像有人说的“读音和意义都是外文外语”。我们使用字母词语并不意味着要用外语来表述意义,即使是外国人命名的事物,如DNA,我们也只能把它的意思表达为“脱氧核糖核酸”,或更通俗一点,表述为“核酸的一类。因分子中含有脱氧核糖而得名。分子极大,分子量一般至少在百万以上。存在于细胞核、线粒体、叶绿体中,也可以游离状态存在于某些细胞的细胞质中,大多数已知噬菌体、部分动物病毒和少数植物病毒中也含有脱氧核糖核酸。是储存、复制和传递遗传信息的主要物质基础。”⑤ 这是对事物本质的一种概括,属于逻辑思维的范畴。虽然各个民族的语言不尽相同,但是不同民族的人们却有着大体相同的逻辑思维模式。所以,字母词语的意义内涵不能作为字母词语是否属于汉语词汇系统的依据。有鉴于此,字母词语的读音状况也就成了判断其是否为汉语词语的关键所在。
王吉辉先生在《字母词语的外来词语性质分析》一文中从读音角度对字母词语的归属做了详细的论述。他首先将26个拉丁字母的读音分为两大类,即Ⅰ类和Ⅱ类。在Ⅰ类中包括11个字母,它们是:A、E、I、K、N、O、P、R、T、U、Y。作者认为,这11个字母的本读音在汉语语音系统中恰好也有,“对于这一字母,汉语社会完全依照其本来的音读来认读,而且它们的认读音毋庸质疑都是汉语的。”⑥ 第Ⅱ类包括15个字母,它们是:B、C、D、F 、G 、H、J、 L、M、Q、S、V、W、X、Z。同时,作者又将这15个字母分为两类,即Ⅱa类和Ⅱb类。在Ⅱa类中有B、C、D、G、 J、 V、Z。它们经过改造之后成了汉语语音系统中的一员。作者依据“读音决定归属”的原则,将由Ⅰ类和Ⅱa类组成的字母词语归为汉语词语。此外,还有由F、H、L、M、Q、S、W、X八个字母组成的Ⅱb类。作者认为它们保留了字母原先的读音形式,所以由Ⅱb类字母组成的字母词语应被排除在汉语词语的范围之外。同时,作者还认识到“部分词语恰巧是由Ⅱb类同其他各类混合形成的”,并把这类字母词语称为“准汉语词语”。
2005年第1期《语言文字应用》刊登了杨建国和郑泽之的《汉语文本中字母词语的使用和规范探讨》(以下简称《探讨》)一文,该文基于2002年《人民日报》(网络版,下同)中2600万字的语料,利用计算机对其中的字母词进行了自动提取,实现了迄今为止对字母词进行的最大规模的动态语料研究。在《探讨》一文中,作者列举了在2002年《人民日报》中出现2次以上且字母和汉字释义前后完全保持一致的28个字母词语。⑦ 我们利用王吉辉先生制定的标准对这28个字母词语的归属进行了鉴定,结果如下:
汉语词语:CAD、GDP、CPU、CEO、3G、IEC、ICC、GNP、OECD、BBC、G7、PBNC、GGR、GAO、BGP、CCIC
准汉语词语:MBA、MPA、WHO、IMF、SCI、NIH、HSK、CQC、ATM、PACS
非汉语词语:无
通过对这些词语的鉴定,我们可以肯定的是:首先,王吉辉先生制定的标准具有明确性和可操作性,我们能够根据它对一个字母词语的归属给予准确的判定;其次,这些常用的字母词语的读音经过改造之后符合汉语的语音系统,大部分可以被认为是汉语词语。但是我们发现,一些相比较而言不太常用的字母词语,如:国际电工委员会(IEC)、绿色植物生长调节剂(GGR)、中国石油集团物探局(BGP)等,按照上述标准应该是纯正的汉语词语,而大家非常熟悉的MBA(工商管理硕士)、自动柜员机(ATM)却被归到了“准汉语词语”一类,似乎有点说不过去。还有,按照王先生的观点,Q、X组成的字母词语显然不属于汉语词汇系统,因为它们的读音不符合汉语的语音系统。然而,像“阿Q”和“X光”这样的词语早在1978年12月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中就已经被收录,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否认它们是名正言顺的汉语词语。所以我们认为,王先生制订的标准并不是万能的、绝对的,它只能看作是评价某个字母词语是否属于汉语词汇系统的一个基本的标尺。
四
语言本身就是一套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在这个系统当中的各个要素之间存在着极强的结构性和规律性。语言工作者有责任、有义务对一些不合规范的使用情况加以正确的引导,使之符合语言发展的规律。但是,我们也应当看到,语言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时时刻刻都处在运动、变化之中,而在这种变化中,语言大众的使用情况也便具有了某种强势作用。在语言本身固有的规定性之外,语言运用的这种强势会不断地给规定性以冲击。
回顾建国以来我国语言规范化工作的历程,我们会发现这样一种现象:对词汇、语法的使用,我们可以制定出某些硬性的规定,来判断哪一种是规范的、是符合语言学的基本原理和语言的发展规律的;但是,事实的发展却往往超出这种规定,一些被语言学家认为不合规范的语言现象却被人们广泛使用。如此一来,语言学家也束手无策,面对着这种尴尬的局面,他们只能让步,因为语言毕竟是属于使用语言的大众的东西。关于字母词语的归属问题,我们应该制定一个比较明确的标准,从而可以使诸如字母词语的规范、字母词词典的编纂等有章可循。因为如果对一个字母词语的归属都不能判定的话,那么其他的问题也就失去了可以讨论的最基本的前提。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在语言层面上制定的任何标准都不是万能的、绝对的,我们还应当从语言大众的实际使用情况出发,将其作为基本标准之外的一个重要的参考标准。对一些读音不符合汉语的语音系统但却被人们广泛使用的词语,像上文提到的X光、ATM、MBA等,我们没有理由否认它们已被吸收到汉语当中并作为汉语词汇的一员而存在。其实,这种现象并不能否认第一种标准的合理性,每一种语言都有一定的张力和包容性,允许适量的不合标准的因素的存在。同时,在大多数情况下,也正是这些不合规范的因素在推动着语言的发展。
至于把语言的使用情况作为一个标准来衡量某种语言要素的归属,我们也不能完全凭感觉来判断哪一种用法比较普遍、哪一种用法比较少见。要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就必须依赖于实际的语言调查,建立大规模的动态语料库,利用计算机技术对语言的使用情况进行研究,得出比较接近于语言运用事实的数据。近年来,一批语言学家和计算机专家开始着手这一方面的研究。在字母词方面,张普、郑泽之、关润芝、杨建国等学者在北京语言大学DCC博士研究室的“动态流通语料库”的基础上,对字母词语的使用情况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实验考察,并将考察情况以三篇文章的形式发表2005年第1期的《语言文字应用》杂志上。在上文已经提及的《汉语文本中字母词语的使用与规范探讨》一文中,作者为我们提供了关于字母词使用情况的一些具体的数据。从中我们可以基本判断出哪些是比较常用的,当然,在判断一个词是否常用中间我们同样不能划一条明确的界限,其间依然存在着很大的模糊性,但这并不会对我们的具体操作带来实质性的麻烦。况且,我们也完全有理由相信,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我们的语言调查也必然会取得愈来愈准确的数据,来帮助我们进行字母词归属的考察。
五
语言是一套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同时又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这是对语言性质的最为精当的描述。我们研究语言当中词汇的性质,当然也要从这两个方面出发。关于汉语文本中字母词语的归属问题,我们已经在上文中做了详细的说明,现简要总结如下:
一、字母词语的读音是否符合汉语的语音系统是判断其是否属于汉语词语的基本标准。从这个标准出发,我们对200个字母词语进行了分析,结果发现大约占65%的字母词语可以隶属于汉语词汇系统,这个比例也基本符合王吉辉先生所判定的发音符合(或改造后符合)汉语语音系统的字母占总字母数的比例(69%)。
二、作为语言要素的词语的使用情况是判断其归属的重要的参考标准。对少数不符合汉语语音系统但被人们广泛使用的字母词语,我们依然承认它们的汉语词语性质。这和第一个标准并不冲突。如此一来,汉语文本中可以归为汉语词汇系统的字母词语所占的比重将会再有所提高。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在当前汉语文本中出现的字母词语大部分都可被视为汉语词语,它们的广泛应用已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相信,在汉语自身的发展规律和人们自觉使用、调节的相互结合中,字母词语必将会作为一股新鲜的血液为传统的汉语肌体注入新的活力。
注释:
①刘涌泉《字母词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沈孟璎《实用字母词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
②参见胡明扬(2002)、李国文(2000)、刘涌泉(2002)、曹学林(2000)。
③胡明扬《关于外文字母词语和原装外文缩略语问题》,《语言文字应用》2002年第2期。
④德曀餍鞫《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0年11月第1版p48。
⑤《新华词典》,商务印书馆,2001年修订版p1000
⑥ 王吉辉《字母词语的外来词语性质分析》,《汉语学习》1999年第5期。
⑦原文作者认为这种情况是比较常用且已在约定俗成中形成了某种规范的词语,它们有:CAD(计算机辅助设计)、 国内生产总值(GDP)、CPU(中央处理器)、中央处理器(CPU)、MBA(工商管理硕士)、首席执行官(CEO)、MPA(公共管理硕士)、公共管理硕士(MPA)、3G(第三代移动通信)、 世界卫生组织(WHO)、国际电工委员会(IEC)、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科学引文索引(SCI)、国际商会(ICC)、国家卫生研究院(NIH)、 国民生产总值(GNP)、汉语水平考试(HSK)、 中国质量认证中心(CQC)、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 英国广播公司(BBC)、自动柜员机(ATM)、西方七国(G7)、影像资讯系统(PACS)、 太平洋地区核能大会(PBNC)、绿色植物生长调节剂(GGR)、美国国会总审计署(GAO)、中国石油集团物探局(BGP)、 中国进出口商品检验总公司(CCIC)。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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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圈,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