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籍作家刘震云是新写实主义作家的主要代表。从最初的《塔铺》、《新兵连》到后来洋洋洒洒的二百余万字的《故乡面和花朵》,刘震云的小说创作呈现出了—种非常自由的舒述取向。因而,其怍品很难被评论界所谓的“新写实”界定。如果说,《塔铺》是刘震云对早年乡村求学经历的—种深情回顾的话,那么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地鸡毛》则无疑是对城市生活经验的一种冷静的描绘。从乡村经验的承传到城市生活的刻画,刘震云的叙述触角显然进行了一种纵深式的开掘和探寻。《塔铺》和《新兵连》的叙写有着某种诗意化的唯美成分,而《单位》和《—地鸡毛》却更多了一种世俗的色彩。我们通过对《一地鸡毛》文本的反复阅读,可以隐约地把握到作者对生活在当代都市中的小人物庸常生存状态的无奈的认同与真实的展示,其间也夹杂着作者的不动声色的揭露与批判。笔者在此试图从理想、人格和价值三个层面入手,来剖析刘震云《一地鸡毛》中灰色人物的庸常生命存在状态,并探索作者文本深处的真正意旨。
一、理想的丧失和破灭
《一地鸡毛》同作者的《单位》是姊妹篇,其主人公均是由农村走入城市生活的大学毕业生小林。小林毕业后被分配在国家某部局机关工作,是—个被纳入国家权力体制内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拥有着知识分子的某种自命清高的表征:“单位里的处长局长,社会上大大小小的机关,都不放在眼里。”在单位里,小林通过他的不拘小节和爱发议论来表达他对自身生存状态的不满和反抗。然而,我们无法忽视视小林生活的那个具体的时代背景,那应该是上个世纪的80年代。在那个年代里,我国的经济体制改革正处于刚刚开始的时期。生活在其间的知识分子即不像以前受人重视(笔者以为,过度的捧高与践踏均可视作体制对人的重视),又不像今天的归于平常的心态。可以这样认为,小林是生活在重视与平凡两个维度间的灰色小人物。因此,在充满种种纷繁复杂的勾心斗角的利益冲突的单位格局中,有着远大理想的小林是很难融入其中的。他的完全的融入,必然要伴随着灵魂的挣扎与耗损。
事实确实如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小林在单位里一步步地由清高走向世俗的进程,这是一个让人十分触目惊心的过程。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小林的这种转变不是出于自身对周围环境的理解与认同进而采取的一种主动改变策略,他的这种转变却是由于客观环境对其的不间断的连续挤压造成的,是一种被动的无奈的接受过程。客观与主观,环境与意识,在交互冲突争斗中最终使小林回归到平庸的生存本真状态。正如小林所认为的,“什么宏图大志,什么事业理想,狗屁,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大家都这么混,不也活一辈子?”单位人事关系的错综复杂,房子、老婆、孩子的现实需要,迫得小林一次次地向世俗低头,最终混同到世俗中去,成为其中的一员。
如果说,《靴》是对小林事业理想彻底丧失的叙写,那么,《一地鸡毛》就是对小林生活理想幻灭的集中刻画。《单位》和《一地鸡毛》,共同完成了小林在事业和生活两个领域的全部改变。李泽厚先生认为:“在正常的、普遍的、日复一日的人类生活中,人的行为、人的动机其实是来自对各种人生具体问题、无数偶然际遇的随时应对,这里没有什么一以贯之的重大意义,有的只是耐心的生活意志。”人是活在现实中的,而不是活在精神理想中,现实生活的客观需要,使小林逐渐演化成了油盐酱醋、孩子入托、买大白菜、拉蜂窝煤等琐碎事物的“奴隶”,变得非常的世俗,也表现出了一种顽强的“生活意志”。人生最重要的当然是吃喝拉撒睡,唯有物质要求牵动着人的一举一动,其余诸如脸皮面子、个人爱好等所有精神层面的追求都可以抛开不顾。作为城市市民中的普通一员,小林在私人化的空间领域也彻彻底放弃了对理想的坚守。
二、人格的磨损和耗散
《一地鸡毛》之所以是“一地鸡毛”,因为那是轻的,是纷纷扬扬的、琐碎细微的。再宏大的理想,一遇到鸡毛蒜皮的琐事,而且这种琐事始终伴随着—个人的生活的全部,那么,其人格的磨损与耗散就是同样地不可避免的了。著名学者孙先科先生曾撰文指出“鸡毛与蚂蚁”梦境的意象释义。他认为,“这一意象正是对小林所生存其中的现实环境以及在这种环境的胁迫下逐渐被同化、被吸纳,逐渐丧失自我,逐渐由生活的主体而客体化处境的—种隐喻。”我基本赞同他的观点,但我以为,孙先生对小林的这—梦境的意象分析显然带有知识分子的某种一厢情愿的倾向,体现了他作为新—代学人对庸俗生存哲学的批判以及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新的展望和渴求。因为,如果按照孙先生的逻辑推理,《—地鸡毛》中的主人公小林当然还应该具有着某种人格魅力与精神追求,即知识分子在潜意识深处对自己人格失落的呼唤和寻找,这—呼唤和寻找我们可以将其视为是小林人格理想健在的某种烛照。而实际上,文本阅读的体验却告诉我们,道理绝不是这样简单。
在《—地鸡毛》中,笔者以为给主人公小林人格冲击最大的两件事情就是:—是邂逅大学同学小李白。小李白原本也是个有追求有理想的青年,但几经周折却跳出了权力体制之外而选择了作生意。当小林在小李白的鸭摊前和他偶然相遇后问他是否还在写诗,小李白说:“狗屁!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混扯蛋!如果现在还写诗,不得饿死!”正是小李白的现身说法让小林明白了世俗生活的真谛,崇高的生活理想由此开始发生了强烈的动摇。小林帮助小李白卖了十天鸭,由刚开始的不好意思怕见熟人到最后临走时的告别,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这种转变。“小林这时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声音很大地答应:‘以后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言声!”物质的强烈需求彻底地剥掉了小林身上的那点儿可怜的知识分子的清高。二是小林小学老师的来访和去世。在小林老师来北京看病时,小林把小学老师送到公共汽车上后,文本是这样表述的:“等公共汽车开得看不见了,小林一个人往回走,这时感到身上沉重极了,像有座山在身上背着,走不了几步,随时都有被压垮的危险。”在此,我们不难发现小林在精神深处的痛苦挣扎。但到最后小学老师去世后,小林收到老师儿子的来信是这样的反应。“死的已经死了,再想也没用,活着的还是先考虑大白菜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可以说,到文本的结尾,小林出于物质和现实的客观需要,作为精神层面的人格理想完全地磨损、耗散尽了。在某种意义上,现实和梦境是同构的,小林的关于“鸡毛与蚂蚁”的梦境,恰恰是主人公小林沦为庸常和其人格理想彻底丧失的明证。
三、价值的颠覆和虚无
种种生活的琐事长久地磨蚀着小林的生命和意志。在琐碎的平凡生活中,小林在价值观念层面也有了很大的转变。原来是非分明,鄙视流俗,不重钱财的小林逐渐谈出了我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个整日为老婆、孩子、豆腐和蜂窝煤琐事而烦恼地生活着的灰色的小林。孩子入托,全靠了邻居帮忙才进入理想的幼儿园,后来才发现是给邻居家的孩子当陪读,小林虽然“像吃了马粪—样感到龌龊”,但他最终还是送孩子继续去那家幼儿园。此外,接受瘸腿老头儿价值800元的微波炉的贿赂,为老婆的工作调动向别人送礼,为孩子的幼儿园老师送“炭火”等等,不尽合理的社会现实—步步挤压他、磨损他,直到最后彻底剥夺掉小林的所有梦想的热情和青春生命的活力。他置身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不得不堕入到无边的生存网络中向现实低头,逐步蜕变得心灰意冷,在精神上未老先衰,听任自己的精神世界彻底滑向庸常。
英国哲学家罗宾·科林伍德认为,“真正的艺术有涉情感,但它表现情感而不是激发情感。”《—地鸡毛》是关于城市普通市民庸常生活的真正艺术。我们看到,在刘震云的这个文本中,主人公小林的形象不是高大的、令人敬仰的,他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平凡而卑微的。在社会大潮的冲击中,小林学会了委曲求全、讨好奉承,在各种关系的缝隙中艰难挣扎。在巨大的运转的社会机器面前,他得无奈地承受着生活对自己的无尽嘲弄。文本所展示的小林的生存状态,既未被理想化,也未曾被丑化,有的只是对现实生活的本真状态的冷静表述,但就是在这种冷静的表述中,我们分明看到了自身生存的本相。
同时,反复的阅读又使我们不只是停留在文本的表层,这就又回到了前面的话题。笔者以为,刘震云似乎在作品的背后还想向我们传达一些什么东西,那就是关乎生存的哲学,其间还隐约闪烁着—种尖锐的讽刺精神。既然现实生活的种种真实存在都被演泽为毫无价值,那么,这种无价值本身也就构成了我们对价值人格理想的深刻反思。作为一个有着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通过对自己所生活的庸俗尘世进行—种超冷静的客观叙述,不正是对这个庸常的生存状态的揭示和反叛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震云在新写实作家群中是非常卓异的—位。他的认识,他的深度,是目前很多作家还达不到的一种境地。
(齐向党,河南质量工程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