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林 张 烜
鲁迅的著名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有这么一段: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
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还是学前儿童的迅哥儿怎么会说出“Ade”这样的德语呢?
回答很简单:这是作者鲁迅成为“五四”启蒙大师后回忆儿时生活时写的语言。作者在饱受外界种种伤害之时,企图从内心深处的记忆中,寻找生命的闲静,以抵御外界的纷扰,然而学贯中西的鲁迅在沉入儿时回忆时忍不住还是冒出了一句德语。
还是这一段,“我”写作此文时都已经年过而立了,怎么会不知道家里人为什么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呢?
回答也很简单:这是童年“我”当时的心态,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我”的心智。
于是,在结构似乎很简单的回忆散文中,赫然出现了完全不同的“我”。似乎“现在(作者)我”在注视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另一个“过去(孩童)我”,“现在我”努力向另一个“过去我”靠近,企图追认童年“我”的身份,从中寻找到生命的闲静,以抵御作者“我”现在受到的外界的纷扰。
这和第一人称小说颇为相似,在第一人称小说中,也存在着两个“我”,一个是叙述者“我”,一个是人物“我”,如老舍的中篇小说《月牙儿》以一个被监禁的饱经风霜的妓女的口吻回忆自己的历史,叙述者“我”是个饱经风霜的妓女,然而在“我”大约十七岁初恋时,也曾落入了情网:
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像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轻摆,春蛙唱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
“我”是个久历人世,见惯薄幸男人的妓女,为什么却说出如此纯情甚至滥情的语言呢?因为这是人物当时的心态。
当然,第一人称小说中的“二我”和回忆性散文中的“二我”是不一样的。前者的“二我”不等于作者,而后者的“二我”却直接是作者本人,是作者人生之链的两节。容易出现误会的是,在第一人称小说中,叙述者和人物似乎是一个人。从《月牙儿》的引文,我们可以发现第一人称小说中这两者依然是不同主体:叙述者“我”成熟,饱经风霜,愤世嫉俗,认清这世界一片黑暗,毫无出路;人物我是个进入青春期怀春的纯洁少女。表现在小说的语言上,前者犀利尖刻,后者的心理隐约温柔,语言婉约。这两者的区别可以称之为“二我差”。第一人称小说中存在的“二我差”是否在回忆性散文中一样存在呢?回答是肯定的。从本文开始所引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例子,可以知道文中存在两个“我”,童年期的鲁迅和启蒙大师鲁迅区别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我们只能从生理学意义上说两者是同一个人,而不能从以社会学意义为基础的主体的角度说这句话。
在回忆性散文中一个成熟的“我”,回忆少不更事的“我”在人世的风雨中经受磨练认识到人生真谛的经过。成熟的我作为当下的作者当然有权,也有必要,对这成长过程作评论、干预和控制。此外,“现在我”的价值观、心态和情感状态还会影响渗透到“过去我”。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有一段: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
朱自清写作此文时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已充分体会到了做父亲的艰辛和父亲对儿女的舐犊情深。但八年前父亲送“我”北上求学时,“我”还是二十岁的青年,处于一种反叛的审父意识很强的年龄阶段,所以才会“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然而一句“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透露出现在的“我”对那时的“我”的批判和揶揄。如果我们再多读两遍文中的画线句子,心头不禁N,我们透过这句话却可以读出另一层意思:家庭中的“代沟”是否真的无法跨越,对父母爱的理解和接受非得以另一个令人沮丧的“代沟”为代价?
《背影》是一篇很讲究结构的散文,由父亲的“背影串起全文,和“背影”连在一起的是作者的眼泪,作品问世数十年来不知感动了多少人,赚取了多少人的眼泪。为什么会产生这一阅读效果?除了作者写的是最容易引起人们共鸣的亲情外,和文中适时出现的“眼泪”有很大的关系。但我在此不得不指出,作者八年前的眼泪未尝不是“现在我”在泪眼朦胧中写作《背影》时勾引出来的。
在启悟式小说格局中,“二我差”最终会渐渐合拢、消失,因为人物渐渐成熟,在经验上渐渐接近叙述者“我”,《月牙儿》的最后三分之一段落,当人物“我”已成为一个街头暗娼后,“二我差”几乎就看不见了。回忆性散文因为篇幅较小,一般不会把自己的整个成长过程放在一篇文章里来写,而是写自己人生的一个横断面,但把某个作家的回忆散文综合起来看,就几乎是他的成长史了。散文中的时间愈往后推,就愈接近作家现在的“我”。
这并不是说回忆性散文因为存在“二我差”就会给它带来艺术上的负面影响,如果处理得好,“二我差”可以变成一种张力,一种使得“二我”复杂化和复调化的手段。“过去我”和“现在我”在阅历、观念、智力、情感等各个方面都有很大不同,“二我差”越大,这种不同就越明显。在“二我差”较大的回忆性散文中,“二我”一般是互相交流互相补充的,既不是由“现在我”完全控制,使语言过于精明、老练、失去真切感,也不是由“过去我”完全控制,使语言过于天真、稚嫩,缺少内察的深度。对于那些“二我差”很小的回忆性散文,全文的话语风格可以同时属于“二我”,也就几乎没有矛盾和冲撞了。当然,有些很优秀的回忆性散文,即使“二我差”很大,“二我”也几乎没有什么交流,作者在回忆“过去我”的事情时,故意隐匿“现在我”,重现自己“人之初”的精神圣地,从自我生命的底蕴里,寻找光明的力量,以抵御由外到内的黑暗的压迫。鲁迅之所以要写《朝花夕拾》原因正在于此,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要“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注:引自《(朝花夕拾)小引》)。在我看来,鲁迅在自己的回忆散文集里实在是没有找到多少“闲静”的,到处是剑拔弩张,到处可见启蒙斗士的影子,“现在我”时刻控制着“过去我”。“现在我”放松警惕,一任“过去我”活跃言说的文章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阿长和三海经》、《琐记》三篇,特别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除开头和结尾段“现在我”露了一下脸外,正文中几乎就看不到启蒙者鲁迅的影子了。他写百草园时的叙述是那么的明媚、欢乐和充满了童年的调皮,然后进入了三味书屋,环境变得阴森起来,启蒙者“现在我”好像是已经做好了热身的足球队员随时准备上场,然而没有,“现在我”把叙述权利交还给了“过去我”,孩童迅哥儿仍然找到了童年的乐趣,只是这样的乐趣是在被压迫中不断渗透出来,就像石头下面的青草依然充满了生长的欲望一样。鲁迅没有把三味书屋和百草园对立起来写,因为他尊重了客观存在的“二我差”。但令人不解的是,鲁迅却在迅哥儿努力猜测大人为什么要送他去书塾里读书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洋话“Ade”,这个例子我在本文开头列举出来是为了说明“二我差”的存在,我在这里也不得不遗憾地指出“现在我”在这里出现是不合时宜的,破坏了正文中情趣盎然的童趣,是一处败笔。
可以说,对“二我差”的掌握,是回忆性散文成功与否的关键之一。由于许多作者对此并不自觉,我们看到不少成功,也看到了许多遗憾。
(张雨林,苏州大学05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张烜,江西省兴国县樟木中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