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人生哲学的精髓在于“天人合一”,其中就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作为自然的一员,燕子与人类的生活、情感、习俗的紧密关联,却又是其他鸟儿无法比拟的: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翻飞于帘幕之间,它们可以成双成对地呢喃于画粱之上;人们都憧憬着燕子一样双宿双飞的美好,追寻着燕子那样相亲相近的幸福。所谓“诗言志”,由于人们在“燕子”身上倾注了人类的文化情感,并积淀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里,因此,“燕子”具有了一定的原型意义并成为诗词中常见的意象之一。毋庸置疑,唐宋词也借助这一特殊的媒体表达文人们丰富的情感,或铺陈景致,或依象兴意,或抒情达志。本文拟就唐宋词中燕子意象的审美内蕴作点探讨。
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婚爱的象征
燕子,是一种普通的鸟类。然而,综观唐宋词,它却又是典型的婚爱的象征。那么,燕子是怎样获得这种象征意蕴的呢?
闻一多先生在《说鱼》一文中指出:“在中国语言中,尤其在民歌中,隐语的例子很多,以鱼来代替‘匹偶或“情侣的隐语,不过其间之一。”并且进一步研究考证“打鱼、钓鱼等行为是求偶的隐语”,“以烹鱼或吃鱼喻合欢或结配”,“除将被动方面比作鱼外,又将主动方面比作吃鱼的鸟类。”今人张连举也研究指出:“从发生学的角度看,诗三百常以鸟类作为兴象,便多半根源于原始社会的鸟类图腾崇拜。”可见,鸟象征着远古先民对生殖繁衍能力的崇拜。而在鸟类中,远古先民似乎对燕子又情有独衷。《诗经·商颂·玄鸟》开篇就有记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玄鸟,即黑色的燕子。天帝发令给神燕,生契建商降人间,住在殷地广又宽。传说有娀氏之女简狄吞燕卵而怀孕生契,契建商。对此,《史记·殷本纪》也有详细记载。据今人研究,商是以鸟为图腾的。玄鸟是商部族的祟拜图腾:“天命玄鸟”的传说正是原始商部族的起源神话。与此相类,秦族的祖先大业也是其母吞食燕卵所孕育。这些在许多民族中早己死掉的神话,至今仍以口碑诗歌的活形态形式保存流传在苗、侗族人民的现实生活中。
燕子意象婚爱象征的意蕴形成,除了先民生殖崇拜文化的影响外,还与它择檐而居、双宿双飞的生活习性有关。它们这种常年相处、双双栖息、栖则交颈、行则相随的生活特点是人类婚姻生活的理想化象征。这种理想,在唐宋词中也有很好的体现。如:
“衔泥燕,飞到画堂前。占得杏梁安稳处,体轻唯有主人怜。堪羡好因缘。”
——牛峤《梦江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冯延已《长命女》
当人们怀抱着这样的理想而不得时,见到燕子双宿双飞而顿思其偶便成了一种典型的触发感思的样式。
对于独守空闺的女子,满目的春色只会惹来满怀的春思。所谓“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冯延巳《清平乐》:“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见双燕戏柳,独倚朱阑的闺中人怎能不艳羡?新月升起,风吹罗衣,落花满地,怎不令人顿起红颜易老之悲?薛昭蕴《谒金门》:“春满院,叠损罗衣金线。睡觉水晶帘未卷,帘前双语燕。”满院春色惹来满怀怅恨与慵倦,水晶帘儿也无心卷起,更可恼的是那对燕儿,在帘前翻飞着,亲昵着,呢喃着,把身影双双印上珠帘,仿佛在炫耀它们的成双成对,嘲笑她的形单影只。欧阳修《临江仙》:“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尽日倚阑,行人未归,她只得怅怅的、恹恹的独自回到闺房,垂下珠帘,怕的是那双飞燕窥见她的孤单寂寞。毛文锡《更漏子》:“偏怨别,是芳节,庭下丁香千结。宵雾散,晓霞晖,梁间双燕飞。”欧阳炯《三字令》:“人不在,燕空归,负佳期;香烬落,枕函欹。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在这些闺中怀人的词中,都采用“燕双飞”来反衬“人独立”,匠心独运,余味无穷。
对于远行在外的游子,双飞燕除了惹来对家小的思念外,还凭添了一份羁旅漂泊之感。祈愿团圆欢聚的游子,看着这“燕燕于飞”(《诗经·邶风·燕子》)的景致,又怎能不勾起对故乡的频频回望?张炎《朝中措》:“燕帘莺户,云窗雾阁,酒醒啼鸦。折得一枝杨柳,归来插向谁家?”清明时节,燕飞莺舞。然而,离乡客游,家在何处?处处无家处处家,触目皆是家国愁绪。又《清平乐》:“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尽管春色撩人,但心中完全没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惬意,只有旅居他乡孤独无依的痛楚与彷徨。吴文英《唐多令》“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恋人已如燕之辞归,而自己仍然孤身作客他乡。对此,词人突发奇想,把这一切无可奈何的憾事归咎于眼前的垂柳,为何不系住伊人的裙带,偏偏系住欲归而不得归的自己的行舟?这正是愁极思深之际的“无理而妙”。王国维有论:“诗人体物之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
二、“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兴亡的见证
燕子,是一种典型的候鸟,秋去春来,因此也被看作是春天的信使。这一意蕴,使它在描绘春景的诗词中往往传达一种或快乐祥和,或欣欣向荣,或静谧惬意的意境。如: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晏殊《破阵子》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
——秦观《满庭芳》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苏轼《贺新郎》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苏轼《蝶恋花》
然而,也正因为燕子的这一内蕴,对于身处国势衰落时代乱离的词人来说,对于拥有拳拳爱国之心满腔报国之志的忧患之士来说,这燕子又何尝不牵动那颗敏感多愁而又脆弱的心呢?唐人刘禹锡《乌衣巷》中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借助燕子的这一内蕴,抒发了昔盛今衰、物是人非的感叹。宋代即有许多词大家化用这两句诗来咏史抚今,进一步强化了燕子作为“兴亡的见证”的内蕴。如: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
——贺铸《水调歌头·台城游》
“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邦彦《西河·金陵》
“遥想江口依然,鸟啼花谢,今日谁为主?燕子归来,雕梁何处,底事呢喃语?”
——谰《念奴娇》
“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邓剡《唐多令》
春天依旧来,花儿依旧开,燕儿依旧翩飞,然而,南宋朝廷衰败灭亡,战争摧残后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这一切,又何尝不令南宋词人触景生情,引发无比的凄苦悲凉?赵佶《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此词为宋徽宗被金兵所虏北行途中所作。燕儿依旧翻飞于春风之中,而故国之思却哀音千转,难以为怀。姜夔《淡黄柳》:“燕燕归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又《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燕雁不知国事的清苦,依旧翩飞于云外,而自己却欲超脱而不得,凭阑怀古,愁苦萦怀。陈亮《水龙吟·春恨》:“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陆游《鹊桥仙·夜闻杜鹃》:“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当年燕子知何处?”“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此三首词,都以燕子和杜鹃对举,燕子不论世事,依旧芳菲世界,而词人们的眼里心头却是望帝啼鹃般的哀婉凄悲。
康德指出:“审美意象是一种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显现,它从属于某一种概念,但由于想象力的自由运用,它又丰富多样,很难找出它所表现的是某一确定的概念。”从这个角度来看,“燕子”意象具有抹不掉的规定性,但同时这些意象不断呈现与重复,又变成了新的象征,在深沉的历史感后展示着广阔的文化背景。自然界中的燕子,几乎成了古代文人,尤其是唐宋词人寄托婚爱理想及倾吐时世感慨的一个重要音符。
(卢林锦,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