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书写中包蕴着浪漫主义情调

贾平凹对乡村的描写是纯粹的乡里乡气，而其情调则是诗的，用词也是简洁明丽，富有古韵。他熟知家乡的民俗、民性，对家乡的描写往往能尽其精髓，清晰地绘出传统与现代互相撞击下的各色农民的心态图景。简言之，贾平凹以诗的文字和情调描绘出乡村的真实的风景画和民性图，在现实主义书写中包蕴着浪漫主义情调。

一、现实主义的书写

《天狗》的文本逻辑呈现的是现实主义的风格。故事是围绕着堡子村的李正、李正的女人和李正的徒弟天狗之间的关系与平凡的生活琐事来展开的。李正有一手过硬的打井的技术,在堡子村日子过得滋润。但是李正只想把祖传的方法传给儿子。李正的妻子说服丈夫收了村子里的孤儿——单身汉天狗为徒。后来李正不愿把钱分给徒弟，将天狗逐出师门，领着上学的儿子五兴去打井,在一次打井中被石头压住下身,虽为天狗所救，但成了废人一个。李把式一家生活急剧而下。李把式的女人不堪重负,变得消瘦憔悴。天狗念及师徒之情,尽全力帮助李家。李正说服女人,招夫养夫，使天狗正式成了师娘的丈夫。而天狗仅仅做名义上的丈夫,不肯与师娘同房。李把式既感激又内疚,为了成全天狗与女人，他选择了自杀。天狗最终与师娘生活在了一起。小说故事简单,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更没有外在的矛盾冲突，却显示了现实主义的风格。

在我的阅读视野中，贾平凹是最擅长于准确地把握农村人的复杂心理的当代作家中的佼佼者。他笔下的天狗三十六岁了，“赚不来钱娶妻成家”,心里喜欢着大他三岁爱护着他的师娘，“默念这是一尊菩萨”，唱山歌时也偶尔表现出自己的爱意，但更多的是心里的默想。当师傅沦为残废，一家人难以生存时，师娘“招夫养夫”，天狗挺身而出，无私地照顾这一家人。名正言顺地成了心爱的人的丈夫后，他却受良心的约束，不接受师傅与成为自己妻子的师娘的暗示，坚持白天为这一家操劳而晚上回自己原来的家去睡觉，直到师傅自杀。这里面有极浓的悲剧意蕴，但是更显示了天狗的无私贡献、勇于牺牲而绝不乘人之危的高尚。在这种书写中，显示了贾平凹对文本中人物心理的现实主义的把握。

贾平凹清醒地指出，“传统的民间活动，已经超越了事件本身的范畴而成为一种象征的仪式。”他揭示了纯朴如天狗者的恋爱观，“城里的女人都是仙女”，而自己追寻的应是一个女人，“仙女是在天上的，供人敬的拜的，女人才是地上的，是水，是空气，是五谷杂粮。”而农村中有的女人选择丈夫却总是以家庭条件和金钱作为标准，“她不是为着找男人，倒是寻债主的。”他的这种见解是深刻而准确的，符合农村的实际状况。

这篇小说也从经济的角度切入农村人的灵魂。农村人往往把钱和收入的方式看得很重要，因为他们亲自体味到或亲见缺钱者的艰难。“做农民的，什么都不怕缺，就怕缺钱；什么都应该有，就是不敢有病。”这是一个生命得不到组织或政府保障的群体，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明白天狗的师傅打井的李正不收徒弟的原因，他收下天狗也只不过让他“仅仅作下苦帮手，四六分钱，技术是不授的”。“先前没钱，钱支配着他，现在有钱了，钱还是支配着他，夜里回家常唠叨，挣上九十九，还要想法儿借一个，凑个整数”。这样李正想让成绩很好的儿子五兴停学，而赶走徒弟天狗，“在现在的农村，他们要保护和巩固他们自家长久得以富裕的手艺。”所以天狗认识到：“钱真是个坏东西，没它的时候，它让人狼狈不堪；有了它，它又这么无情地害人。”

我们可以以五兴娘为例来看一下小说对人物刻画的真实。《天狗》中的五兴娘是一个热心、善良、有情、有义的持家妇女，尽管她在家庭中处于从属于男人的地位。她关护丈夫的徒弟天狗，耻于丈夫的自私，勇于承担丈夫瘫痪后家庭的不幸，她是想报答也是真心地喜欢她的第二任大夫天狗。善良的她能支持天狗在自家过好后又帮助别人。她善于持家，“女人是过日子的，没有钱的时候受了凄惶，有了钱就不显山露水，沉着气合理安排，以防人的旦夕祸灾。”这个人物身上闪耀着动人的光环，因为她是实实在在的，并没有被作者夸大，而且她是那么善良。

二、浪漫主义情调

《天狗》是一篇现实主义的作品，然而从字里行间却洋溢着无法掩饰的热情和爱心，从文字到内容都散发着浪漫主义的情调。

从语言上看，贾氏的叙述语言与文中的人物语言是分离的，无论是作者的叙述语言还是人物的语言都显露着纯真，蕴透着诗意，传输着浪漫。他的叙述语言简丽丰韵，人物语言古朴而俗中有雅。描述环境他能用“窝藏野兔，飞溅蚂蚱”；描写人物他可以用这样的话，“此角色白脸，发际高而额角饱满，平日无所事事，无人管束……”；描写月亮他能用“月亮是天上的玉盘，是夜的眼，是一张丰盈多情的女人的脸”；而人物的语言又可以变成“五兴，你作什么哭，你是男子汉哩！”

贾氏笔下的农村人物是懂诗意的，他们文化程度低，但是古老的农村文化和更接近大自然的环境培养了他们的诗意。其实，率直、有爱心、多情这些诗人性情是钟爱于他们的。如村汉天狗，他“ 如今打井归来，舒展展地在炕上伸一个硬挺，听一曲自然界的生命之音，便深感到很受活。这是在有诗的味道，可惜天狗文化太浅，并不知道诗为何物。”这是天狗劳动后的感受。他心情难受时，“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发现在阳光的照射下，落在地上的烟缕竟红得像蚯蚓的血。”独身一人休息时，“比如，当他在蚊帐里躺着，喷出一口烟去，文章顶上的蚊子在烟里翻动，天狗也会把蚊子看成仙鹤，消受那翩翩飞翔的乐趣。”这是村民如天狗者在现实的劳作之余发掘的浪漫，增强了文本的浪漫主义气息。

此外，在短短的不足三万字的小说中，作者融进了十处民间歌谣，这些歌谣在有机地连接文本之外，还把一股浪漫主义情调充斥于文本中，令人回味无穷，产生情感的感染和震撼。例如，在“天狗吞月”（即月蚀）时，村妇们去“乞月” ，天狗与去乞月的师娘相遇，两人都唱了有关月亮和天狗的歌谣，传说的天狗与村汉天狗的重名加上天狗本来一看见天上的月亮就想起了师娘的脸，使他们的歌谣产生了多重含义，这种名词的多义性和寓意性产生了极强的浪漫主义的效果。如天狗唱的后一首关于月亮与天狗的歌：

“天上的月儿一面锣哟，

锣里坐了个女嫦娥，

天狗心昏才吞月哟，

心照明了好受活，

天狗他没罪过哟。”

这首歌是天狗在自己爱慕和尊崇的师娘面前一时冲动之下的真情流露，明里唱得是天上的自然现象，实际上是向师娘的一种表白，而以这种方式表白，把炽热的感情隐于含蓄的双关语中，比起直接倾吐心声更能打动人的心弦，显示出浪漫主义的优势。再如天狗在泉边的草窝里自唱自答的情歌：

“想姐想得不耐烦呐，

四两灯草也难担呐，

隔墙听见姐说话也，

我一连能翻九重山呐。”

“郎在对门喊山歌，

姐在房中织绫罗，

我把你发瘟死的早不死的唱得这样好哟，

唱得奴家脚跛腿软腿软脚跛，

踩不动云板听山歌。”

这一首对歌显示出粗野的浪漫主义风格，表现了天狗丰富的想象力和率真的性格，同时也展示出一个三十六岁的男性内心深处的渴望。

简单的故事情节在贾平凹的笔下展示出农村的民情与民性的真实风貌，文中的人物呈现出了强悍的生命力和独特的魅力以及浓厚的人情味，同时文章也呈现出诗的色彩、浪漫的情调。正是因为它在现实主义书写中包蕴着浪漫主义的情调，正如一个有神韵的健康的身躯着一袭美丽的裙，所以《天狗》的可读性极强。

（武成功，聊城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