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五六十年代出现的“新小说派”是二十世纪影响最大、争议最大的文学流派之一。在1984年东京国际笔会上被选为“当今世界七大文化名人”之一的阿兰·罗伯-葛利叶是“新小说派”最杰出、最激进的作家,被公认为“新小说派”的首脑人物。他极力主张纯描写性的“反文学”,如实地把视觉所触及的客体表象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一起参与和创作,直接进入意识活动;认为人生活在物质世界的包围之中,只能看到事物的外表,作家的任务就是用一种“没有人格化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言,冷静、细致、忠实地描绘客观世界的形象,从事物的变化反映人物的心理活动。作品中的人物、情节和心理描写都被降到了次要地位,占据作品主要地位的是冷静、细致、反复以至繁琐的物的描写。这也使得罗伯-葛利叶的笔具有摄像机的扫描功能,注重描写而不注重理解。比如在细致和准确的静物写生上,采用纯数学式的描述,就给了我们“开篇的惊奇”:“房檐犄角的影子和两面墙与地面形成的夹角正好重合,而且都是直角”1。像是电影镜头平推过去,即评论家说的“文学的电影化”。又如第二部分一开始就像数学题一样地描述“与房子遥遥相对的山坡上”2有多少树,其中涉及加、减、矩形、梯形等术语,以便精确算出每排树的株数,最后得出结论:“23,21,21,21,22,21,20……”这样的小说叙述方式就象是作者在玩一个不同寻常的文字游戏,但也正是这种平静、客观地对静物加以描写、提炼的手法让我们感受到它的新颖。
一、“复现”手法的运用
阅读《嫉妒》会感到难懂,形成阅读障碍,因为它正是通过一个既没有名字也不加以任何交待的人物的错乱思想行为来描写的。罗伯-葛利叶的作品不是由情节和冲突来贯穿的,而是由无数零散的意念拼贴而成的,他的小说具有散文式的结构和大跳跃的时空转换,里面的许多片断都通过人物的精神活动和心理反应的折射而表现。这一创作风格大大超越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惯性思维和定势思维。罗伯-葛利叶是通过“复现”的手法来实现这一结果的。“复现”一词源于音乐,用于文学作品中指故事文本中已经出现过的某事物再次出现或反复出现,是故事在改变含义情况下的重复出现,是“用虚构性原则,力图变换地呈现客体表象,把意义隐藏于纷繁复杂的物象组织中。”《嫉妒》中那个嫉妒的丈夫眼中见的和脑中想的一并呈现在读者面前,就使得读者以为已把握了什么的时候,与之相矛盾的混沌,甚至相互抵消的场景使得对场景的深度追求不再可能。例如小说第二部分,在丈夫眼中弗兰克捻死蜈蚣是发生在餐室里,但在他的想象中,小说第七部分写到,则是发生在旅馆的卧室里。事实是阿X看到弗兰克捻死蜈蚣而精神紧张地攥着餐巾,但在他的想象中却是阿X坐在蚊帐里紧张地攥着床单。文中复现场景的叙述中更多的是幻觉、想象与现实、实在的混淆。还如关于“抛锚”情节出现时,读者就分不清到底是弗兰克所叙述的、真实发生的事件,还是嫉妒的丈夫眼中的或是他头脑中臆想的,还是由那部非洲小说所叙述的故事。它们的重叠更让我们对这捉摸不定的关系感到费解。
其实罗伯-葛利叶的复现叙述是一种意义生成形式,是某种意义的特定因素,因为他本人的文学观就是反对直喻、喜欢隐喻、反复再现的叙述。如“百叶窗”在文中多次出现,丈夫监视的目光一直跟踪着妻子阿X,且很多场景是他从百叶窗中监视的,而在法语中“嫉妒”的另一意义即为“百叶窗”,这就显示了小说题目的双关意义。弗兰克捻死蜈蚣这一动作反复出现,在弗兰克是想对他和阿X间的关系进行掩盖,阿X的丈夫却冷眼旁观,洞若观火。文中的任何一个复现,最终都归结到或者说逃避不了:循环。作者所营构的故事文本世界是主观的,叙述的世界是封闭的:开头和结局一样,事情就像没发生一样,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里进行着不同的活动,却只是同一个人在活动,而所有人类活动、所有的历史都只不过是一个人在一个时间的状态,即“时间的同时性”:逻辑性的叙事被人物的心理描写所取代,读作品总给人一种独特的时间体验感觉,一切生存体验都是现时瞬间的体验。小说里的时间顺序完全被打乱了,故事可以任意从一个片断跳到另一个片断,所以,读者无法重建故事的时间顺序,使作品呈现在错乱零散的状态中。就这样,罗伯-葛利叶的创作所要表明的就是不同于传统观念中的现实世界的真实,它不再是“充满心理的、社会的、功能的意义的世界。”3而是“从各个角度去写,把现实的飘浮性,不可捉摸性表现出来”。
二、平面化的人物描写
如果说罗伯-葛利叶对复现这一小说技巧的尝试给我们造成了对故事内容理解的难度的话,那么采用新的叙述方式,使人物变成二维的平面人物,就会使我们对人物的理解遭到非难。他在叙述人物活动时常采用的方法是:除去人物外在的现实活动和心理活动之间的转折痕迹,即当人物进入心理活动状态时,叙述者不以任何一种方法暗示读者这是心理而非现实发生的事件,叙述者只是把自己所透视到的人物心理活动直观叙述出来,人物的心理活动在读者眼中就呈现为一种外在的现实活动,从而取消了人物外在活动和心理活动间的界线。结果就是:透视人物心理活动上的“透明”和人物在读者眼中呈现平面化的特征。“透明”指人物心理活动被毫无保留地呈现,“平面”指读者不知何为人物的心理或外在活动。书中丈夫的嫉妒之情常是通过心理活动表现的,由于对妻子阿X及弗兰克关系没有确切的根据,他的嫉妒之情就显露出来。在第七节,阿X和弗兰克进城去,丈夫晚上等她回来,但却迟迟不归,就出现了旅馆卧室里捻死蜈蚣的幻觉,叙述者只是客观地展示了丈夫心理的直观图像,没在叙述文字中夹杂说明、提示性文字,另读者难辨何为外在活动和心理活动。另外,这一平面描写还表现为“视觉小说”的效果,抛弃了传统文学里充满绵绵情意的拟人化描写,代之以漠然的平铺直叙,失去了传统小说中那使人死去活来的亢奋、激烈、疯狂,代之而来的似乎只是一架摆放在一个封闭角度的无生命的自动摄像机的摄像,只是客观地不带任何主观感情色彩地叙述被观察的事物,从人与人的关系中解脱出,消解了对深度意义的向往。丈夫对阿X及弗兰克的观察,在他的观察中包含了大量的主观因素,但叙述者并不明确指出,使得这一嫉妒之情在初读时显得没有嫉妒,他的嫉妒之情是隐含于观察中的,展现出来的仅是客观被观察到的场面。
罗伯-葛利叶这种客观现实主义的叙事法,是与其新小说创作观一致的。小说革命的核心在物本主义,反对传统小说的人本主义,他说:“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诞的,它存在着,如此而已。无论如何,这一点是最值得注意的。突然这个事实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袭击我们。一瞬间整个美丽的建筑垮台了,我们睁大眼睛等待着意外,而我们只是又一次地体会到我们自以为掌握了的现实的冲击”4,反对“世界是人”。这样的宣言单纯注重物体的物理属性,写其度量、位置,与另一物的距离等纯客观、确定性的东西,使得作品晦涩难懂,甚至笼罩一层浓浓不可知的色彩,这就可能会违背艺术规律,反传统的太远。但是我们在《嫉妒》一书中,既看到了罗伯-葛利叶对他的小说主张的实践,如用极其精确的语言,用叙述者的眼睛一寸一寸丈量出小说的场景,可被称为“几何式描写”。再如他那似零乱的创作,实际是经过精心组织与构思的。他试图把传统小说的情节里视为无足轻重的东西留住,把作家们习惯疏忽而实际上小说又十分需要的细节留住,并使之成为小说素材本身。我们发现在他的笔下,房屋和街道总是描写的十分细腻,细腻到几乎可以信以为真的程度。但绝不是没有一点人情味的,他说:“我们越来越发现,在具有发自肺腑的、类比的或咒语特点的形容词面前,睿智者的愤慨与日俱增。但是,这些视觉上的,描述性的形容词,这些满足于测量、定位、限定的和确指的形容词似乎已经表明,新的小说艺术道路是艰难而曲折的。”5《嫉妒》中,一种新的、裸露的、纯洁的心理从毁灭性的状态中复生了。在他笔下,“嫉妒”所具有的那种精神错乱的特点一下子使人变得敏感起来,你会像那位嫉妒的丈夫一样紧张,留下许多主观的烙印。丈夫的注意力放在与妻子有关的一切细微末节上,即便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日常生活细节,这些景象与细节在他脑海里不断重复、萦绕,显示了他精神状态的紧张程度。例如,在等待彻夜未归的妻子时似乎听到熟悉的妻子梳理头发的声音及他的种种复杂心理活动,冷冰冰的视觉形象背后涌动着热辣辣的嫉妒之情。可见在罗伯-葛利叶散文式的小说里并没有真正能逃脱精神生活的幻影。恰恰是这位极度蔑视任何心理因素的人,在开辟新的创作道路时,丰富的恰恰是心理描写。
三、新的小说观
罗伯-葛利叶本人在其论文《从现实主义到真实》中说“现实主义是一面由绝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话——当代小说枷锁拥戴的旗帜”,“使他们感兴趣的是真实的世界——他们都在努力创造‘真实”。论及此书时,他说:“当我被那些反对意见,诸如‘事情的发生并不像生活中的那样……一个嫉妒的丈夫的举动与你的《嫉妒》中的那个丈夫并不一样。我说,那个焦急的、被妻子可疑(或者说是过于自然)的行为所困扰的丈夫是一种直接的心理真实,因此他不易于被分析。”对于“新小说”受到的质疑和前景疑问,他说:“我们总是在与过去的事情相比时才显得颓废:钢筋混凝土与石头相比,社会主义与父系君主制相比,普鲁斯特与巴尔扎克相比,很难把试图为人们建立一种新的生活的举动成为非人道;只有当我们只为旧的色彩而惋惜,却看不到照亮它的新的美丽色彩时,生活才会显得病态。无论如何,今天的艺术提供给读者和观看者的,是一种在‘当今世界上的生活方式,一种参加对当今世界的永恒创造的方式。为实现这一目标,新小说对公众的全部要求是:应该继续对文学的力量保持信心。公众对小说家的要求是:不要对文学创作感到缺乏信心。”从他坦诚的话中我们看到罗伯-葛利叶是真正以小说为生命的人,是以新的形式去丰富小说的生命。
注释:
1、2罗伯-葛利叶《嫉妒》,沈志明 译,漓江出版社,1987,第1页
3、4 阿·罗伯—格里耶《未来小说的道路》,《20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上卷,北京:华夏出版社, 1995
5 刘成富《20世纪法国“反文学”研究》,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
(杨清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