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小说中的人文关怀

2006-01-30 06:45曾艳琴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0期
关键词:张爱玲悲剧战争

张爱玲,这个曾经创造了战乱纷纭的中国的20世纪40年代文坛奇迹的才女,当她的作品连同她传奇般的身世经过了几十年的沉寂再一次呈现在我们当代人的面前时,这已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文学现象,而是有了一种经典性的价值。

爱玲的小说底色是荒凉,她在小说里不遗余力地表现并鞭挞着种种可怕的人性畸曲及生存状态,但这却是以一种否定的方式来表达她对普通百姓的深情。因此,在她的小说里,无论是表现战争年代百姓的遭遇,还是表现各种不同的女性、不同的悲剧命运,或掩藏在女性背后的男性的落寞都充满了人文关怀。

战争带给人们的伤害是巨大的,普通百姓在战争中却又是那么的无辜。因此,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战争也不过是一个背景,她关心的是人,是战时百姓的生活,不是政治意识形态。她虽出身官至九鼎的显赫世家,钟情的却是最平民、最世俗的苦乐人生。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特地写了一对世俗男女的婚姻生活,然而张爱玲对于时代、人生的理解恰恰是“我认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朴素,也更放恣的。”恋爱才是永恒的,而战争和革命只是属于一个时代的。而一切过去了,生活也就一如常态。

不仅时代无法改变人的积习与个性,在动荡不安的时代,一般老百姓对时局的掌握也有限,张爱玲从清末以来服装的变化看出这种无奈:“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个人的衣服里。”①此处张爱玲用一个简单的意象表达她对人世惊人的洞察力。

战时的民族大迁徙至今仍是抗战史上一个为人津津乐道的篇章——象征中华民族临危不惧、坚忍不拔的勇气与决心。战后,从大后方回来的人动辄以春秋大义来称赞沦陷区的老百姓有责任心,张爱玲却说,他们其实没有选择,即使有,也只是没有选择下的选择。从经济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随政府迁徙的绝大多数是政府机关员工或者与政府素有渊源的人,一般的老百姓限于家累与生计艰难,多半只能留在沦陷区自求多福了。因此,爱玲认为这是一个实际的问题,与道德抉择无关:“我们经济能力够不上逃难,因为逃难不是一时的事,却是要久久耽搁在无事可做的地方,只能听天由命。”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我们没有看到类似“时代的里程碑”式的作品,而这正是张爱玲所不愿看到的,她就是要抽空了人物的身份地位,单单描写男人与女人之间微妙、复杂的感情,战争也好,殖民地也好,身份也好,地位也好,一切不过是一个背景。正如在《倾城之恋》中,香港战争只是一个背景,它促成了一段婚姻,张爱玲要展现的是战争中的普通百姓怎样用着顽强而自私的生命力活下去,而这生命力在张爱玲看来是健康的,着实存在于一切时代、一切人身上的自私自利的求生意志。

爱玲的小说多以女性为主角,虽都写的凄惨无比,没有几个有好的收场,处处都透露着一股荒凉气。但是,只有轻轻地揭开小说中“荒凉”的面纱,我们才能深深地体会到爱玲的良苦用心。“她把女性的眼光堂皇地介绍进文学世界。她在新旧中国的阴阳边界上,在新旧中国混影的屏幕背景上为我们活现了一群女奴的群像。有人言: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一个伟大的‘寻求者。她寻求的是女奴时代谢幕以后女性角色的归属所在。在她笔下的女人,整日担忧着最后的一些资本——20岁到30岁的青春——怎样一次次转账以增值,这样充满了死气的骨子里的贫血,爱玲为之疲乏、厌倦。她充满渴望地揭开未来历史幽暗的一角,揭幕所见有难抑的失望,又有不调和中的调和。谢幕后的女奴们,新旧交替中失措的女人们,何处是归程,爱玲温情而苛刻地期待着。”②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是一个可恨又可怜的人物。作者并没有把她写成是让人批判的人物,相反,寄予了对她深厚的人道同情。她是小商贩家的姑娘,年轻时因为哥哥攀附豪门把她家给了簪缨望族,但丈夫却是个残废,不能和她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的嚣张”,“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③后来她带了丈夫的孝,不久婆婆又过世了,当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家时是七巧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带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这是用她的青春和一辈子的幸福换来的金子,因此看得死死的,接着就戴上了黄金的的枷锁。可是有了金子的七巧就过的幸福了吗,她心里对爱的渴望就沉寂了吗?小说中一段“叔嫂相会”的场面更好地道出了七巧的心酸与无奈:“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④小说结尾写到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 “她知道她儿子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⑤在七巧自怜自惜、自感自伤的独白中,作者最后完成了悲剧形象的塑造,作品也展现了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面对七巧的一生,我们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她实在也是一个可怜又可恨的人呐。

即使是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自愿嫁给年逾耳顺的丈夫的梁太太,在丈夫死后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在自己的小公馆里过着奢华放荡的生活,可以随心所欲地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明目张胆地网罗男人。可是她的日子也不见得就过得比七巧好,虽然她的欲望部分得到了满足,可仍无法填补她内心的空虚和失落,那流逝了的青春,那人人羡慕的天伦之乐……都离她越来越远了。于是,看似嚣张跋扈的富孀梁太太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苦,心里渐渐的不平衡以至于要在侄女葛薇龙身上寻找报复。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因为离婚后回到娘家住着,兄嫂在花光了她的钱后又逼着她走,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她只好昧着良心抢走了原本介绍给七妹的富家子范柳原。在历经了几次波折后因为战争成就了她的婚姻,“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⑥也许只有传奇的人才会如此,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这一群可悲可叹的女奴们,爱玲也唯有深深地同情她们,并努力探源社会环境、文化情境、人际关系对她们畸形人性和悲剧命运的诱发和催化作用。因此,她的小说不再仅仅是一般的通俗小说,她的《传奇》不再仅仅是一般的描写女性悲剧命运的传奇了,而是有了深厚的人文关怀,关心着她们不同种类的生活处境和心里的困惑。

对她的小说中即使是很少有机会成为主角的男主人公,爱玲也投以了深切的关爱和同情。最典型的就是《沉香屑·第二炉香》中的罗杰,一个受人尊敬的大学教授,满心欢喜地娶了一个美丽温柔的太太,在新婚之夜却因为妻子的性无知而闹得满城风雨,跟他有过节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兴风作浪的机会,最可悲的是跟他要好的朋友巴克校长也不能理解他,跟他共事了十五年,最后却劝他辞职,社会上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把他当畜生,终于他连生的勇气都没有了。

《留情》中的米晶尧在晚年的时候还娶了个年青貌美的太太,觉得终于可以过舒心的日子了,可以安享他的晚年了。淳于敦凤表面上对米先生醋意十足,恩爱相守,可她嫁给他完全是为了生活:“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理明白。”《十八春》中的沈啸桐重病时想住回家,姨太太立刻撕破脸面,大打出手,公然抢夺股票和存折。还有不论是《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季腾,还是《金锁记》中的姜二爷,他们都因为家世显赫能够娶来年青貌美的太太,虽然他们自身的缺陷也害苦了嫁给他们的女人们,可是他们的太太又何尝对他们有过一点点的真心,也只是满足各自的需要。她们都盼望着自己的丈夫早死好继承遗产,这就是她们嫁过去的最终目的。所以在爱玲的小说中,不论是有钱的还是无钱的男主人公一样过得凄凄惨惨,一样的可悲又可怜。

鲁迅笔下的人物可以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形容,而爱玲对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却也是“爱之深,恨之切”。张爱玲是个悲剧色彩浓厚的作家,而她的悲剧意识又是人文主义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无论是在战争中偷生的小人物,还是世俗生活中充满了悲剧色彩的男男女女,爱玲都对他们寄予了深厚的人道同情,并努力探源社会环境、文化情境、人际关系以及各种外在的或内在的因素对他们畸形人性和悲剧命运的诱发和催化作用。从生活的观点出发,她心目中的真实人生是错综复杂的,少有黑白分明、忠奸对立,有的只是参差对照,那些小奸小恶的人“就坏也坏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她从来不对书中人物做道德价值判断,反而充满宽容:“他们即使有什么不好,都能原谅,有时甚至喜爱,就是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由于这种对人生的关照,对普通百姓的悲剧命运所流露出来的深切同情,使她的作品充满了人文关怀的色彩。

注释:

①张爱玲《更衣记》,《古今半月刊》,三十六期(1943年12月)第27页

②任茹文、王艳著《沉香屑里的旧事—张爱玲传》团结出版社,2001年1月第一版

③迅雨(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上海《万象》1944年5月

④⑤《张爱玲经典作品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6月第一版,《金锁记》第139页

⑥《张爱玲经典作品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0年6月第一版,《倾城之恋》第104页

(曾艳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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