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以下简称问):汪曾祺是读者十分熟悉的作家,用出神八化来形容他的小说,似乎并不过分。我刊20。5年第1期的“文本典藏”栏目,曾由也是短篇小说高手的林斤澜推介过他的作品《陈小手》,林斤澜在那篇点评后的对谈中,对汪曾祺的小说语言做7简要的介绍。您这次为读者推荐汪曾祺的短篇小说《受戒》,又为读者更多地了解汪曾祺、重温经典小说作品提供了一个机会。请您谈谈《受戒》这篇作品的艺术特征。
贺绍俊(以下简称答):汪曾祺是当代的一位具有鲜明个性的作家,他最有影响的小说也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创作的作品。但汪曾祺其实是一位接续起现代与当代的作家,早在20世纪40年代,中国革命取得全国胜利的前夕,他就读于西南联大,就开始了文学创作,并出版了小说集《邂逅集》。全国解放后转而从事戏曲工作,文革期间红遍全国的样板戏,其中好几部戏的剧本或出自他手,或留下了他的心血。文革结束之后,汪曾祺重新写起小说。《受戒》是他写出的第一篇,第一篇就因为其写法独特让人们大吃一惊。由于长期在一种意识形态化的现实主义语境的影响下,人们对小说形成了比较固定的认知图像,以为小说就是讲故事,就是要有起承转合,就是要有高潮、有冲突,等等。而汪曾祺的《受戒》不仅不讲故事,而且还不讲起承转合,仿佛是信笔由缰,然而这样的小说同样吸引了读者,因此会让当时的人茅塞顿开:“小说竟然还可以这样写!”这也说明了汪曾祺的小说首先是以其迥然不同于以往小说的艺术个性而见长的。对于汪曾祺的艺术个性,已经有不少论者作了细致的分析和概括,其中有些观点似乎也是众人的共识。在这里要全面地分析汪曾祺的艺术个性也许没有必要,我想,就我个人的阅读而言,我最看重汪曾祺艺术个性中的两点。
第一是小说的散文化。汪曾祺对小说是这样理解的:“跟一个可以谈得来的朋友很亲切地谈一点你所知道的生活。”这里包含着几层意思,首先这是一种很随意的聊天,其二这是谈你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经验,其三,这是和自己的朋友谈,因此不必设防,不必讲究固定的程式和礼仪。这其实是一种散文的架势,而且是一种很有生活情趣的散文架势。因此汪曾祺的小说没有强烈的故事性,他的一些小说甚至是反故事性的。但他又是写的小说,是以散文的法则在写小说。因为他的小说世界仍是以虚构和想像建构起来的。汪曾祺明确地说:“我不喜欢结构痕迹太露的小说,如莫泊桑,如欧·亨利。我以为散文化是世界短篇小说发展的一种(不是唯一的)趋势。”对于小说有别于散文的特殊结构,他自称“结构:随便。”同时又说明,他的作品有一种“苦心经营的随便”。散文化当然首先具有文体革命的意义,这个话题放到后面再去谈。而从艺术特性来说,散文化带来的结果就是对小说意蕴的追求。
第二是小说的优美风格。优美是一种古典的审美风格,在古典美学中,优美与崇高相对应,崇高让人的心灵受到震撼,而优美则是使人的心灵归于平静。汪曾祺的小说无论在人物塑造上,在主题表现上,还是在语言文字上,都追求着优美的艺术效果。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是反优美的,这几乎成为世界性的审美思潮,如果说,现代艺术反优美的姿态最初具有一种抗拒社会恶势力的批判精神在内的话,但当这种姿态逐渐演变为一种形式风格后,就去除了它的社会批判性,而更多地起到一种摧毁人类审美范式的破坏作用。这种现代审美思潮在中国当代文学中也表现得相当突出。在很多作家那里,展示丑陋,追求粗鄙化的风格,亵渎美好情感,都成为了一种最时尚化的文学方式。虽然不能说只有汪曾祺的小说里还保留着优美,但他的优美风格却是最地道的,最自然的,最缘于他对民俗和民间的亲近,他的优美风格恰是李白的诗所描述的:“清水出荚蓉,天然去雕饰”。
问:1980年第10期《北京文学》首发了汪曾祺的短篇小说《受戒》,那时,我们的文学刚刚经历了“朦胧诗”和“伤痕文学”,又在酝酿“意识流”和“先锋”等文学现象。而在这样的时刻,汪曾祺发表了《受戒》。作为短篇小说,《受戒》无论从语言或文体上,都有其独特的地方,能不能说汪曾祺是“寻根文学”的始作俑者呢?他的小说中,是否也有“意识流”的痕迹存在呢?
答:寻根文学可以说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的重要内容,是新时期文学进行脱胎换骨的关键点,因此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在追溯寻根文学的历史脉络时,一般都认为汪曾祺的创作起到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大概是黄子平。他认为汪曾棋小说成为以寻根文学为代表的80年代中国文学与40年代新文学、现代文学的一个中介。美国的学者张诵圣在1989年撰文指出汪曾祺“开近年文学寻根之风”。现在,这几乎成为了当代文学史的一个共识,许多文學史专著在讨论寻根文学时都要追溯到汪曾祺,认为汪曾祺虽然不是有意识地加入到寻根文学潮流之中,但他别具一格的艺术追求给后来者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参照。按有的学者的说法就是:“不能忽视汪曾祺是一个先行者。汪曾祺并不入潮,却引导了一个潮流。”(见《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这样的结论自然有着充分的合理性。我想,对于当代文学史感兴趣的读者,只要找来相关的论文读一读就可以发现,汪曾祺在80年代初创作的一系列小说以及他对小说的一些主张,与后来的寻根文学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对此我无需赘言,而我想强调的是,尽管二者有着相似之处,但汪曾祺与寻根文学在本质上却是有很大的差异的。文学寻根最早的起因是一些知青代作家痛感传统文化在“五四”以后“被一刀腰斩”(郑义语),从而提出要寻找民族文化的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韩少功语)。寻根文学因此带有明确的文化理念,试图通过文学形象去阐述传统文化的价值信仰和精神内涵。寻根文学的作家带着强烈的文化理念,背负着沉重的文化责任,他们自然要在小说中追求深刻性,而汪曾祺的小说是与深刻无缘的,他通过恬淡的意境表现他的平和的生存哲学。当寻根文学成为一种潮流时,一些作家其实是从观念出发来写寻根小说的,所以不少寻根小说带有观念的痕迹,成为一种文化符号的表征。汪曾祺并没有以一种明确的文化理念来写小说,他不过是在一种眷念的情感驱动下,去表现早年的温馨的记忆,因此相比寻根小说,汪曾祺笔下的民俗和传统更显得自然、亲切。当然汪曾祺在回忆故乡、童年的生活时,特别是以一种散文化的笔法展现自己的生活阅历时,必然会广泛地涉及到民俗、传统,这种方式自然会对后来刻意寻找文化之根的年轻一代的作家们提供最
直接便当的启发,从这个角度说,汪曾棋是寻根文学的“先行者”,还是合乎事实的。但二者只能说是形似神不似。至于说到意识流,我以为不能简单地认为汪曾祺是有意模仿或借鉴意识流。他的小说也许能给我们感觉到意识流的阅读效果,这是因为散文化的写法与意识流会有某种相似性,二者都注重作者的主体性。但真正的意识流小说是建立在非理性的哲学基础上的,它通过意识流的方式揭示出社会及精神的非理性的一面。汪曾祺的散文化看上去似乎也像意识流一样缺乏逻辑,但他所缺乏的逻辑只是针对小说而言的故事发展的逻辑,这种逻辑在汪曾祺的小说中并不重要,因为汪曾祺恰恰就是要降低对故事性的依赖。而从主观的情感和认知方面看,他的叙述具有清晰的逻辑性。
问:大家都知道,汪曾祺曾被打成右派,文革中也饱受磨难,经历十分坎坷,请您就他的作品和他为人处世中的幽默诙谐,谈谈他的人格魅力和作品中的哲学内涵。
答:汪曾祺不是一个激进主义者,民主、平等的现代意识构成了他的艺术哲学的基本理念。汪曾祺的家庭就是一个很讲民主的家庭,他回忆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他十几岁时,父亲就允许他坐在一起饮酒抽烟。后来在西南联大学习时,西南联大的民主自由的氛围无疑对他有深刻的影响。因此汪曾祺始终具有浓郁的民本思想和平民情怀。他自小受儒家思想影响较深,但他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汪曾祺自己说过,。我受影响最深的还是儒家。我觉得孔夫子是很有人情味的,并且是个诗人。他可以赌咒发誓。”他说过:“我觉得儒家是爱人的,因此我自诩为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这种中国式的人道主义是来自民间的,体现出一种宽容、忍让的精神。他的生存哲学和生活理想都是建立在这一思想基础之上的。但他生活在一个充满暴力和斗争的时代,他自己也遭遇了种种精神的打击和磨难。被打成右派无疑是一次极大的精神打击,他后来就回忆道:“我在一篇写右派的小说里写过:‘写了无数次检查,听了无数次批判……她不再觉得痛苦,只是非常的疲倦。她想:定一个什么罪名,给一个什么处分都行,只求快一点,快一点过去,不要再开会,不要再写检查。这是我的亲身体会……人到极其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生出这种比悲号更为沉痛的滑稽感,鲁迅说金圣叹‘化屠夫的凶残为一笑,鲁迅没有被杀过头,也没有当过右派,他没有这种体验……生活,是很好玩的。”这显然是一种弱者的生存哲学,在一个丧失理性的崇尚暴力的时代,这种生存态度是会被斥之为消极的、助长暴虐的,但对于一个弱者而言,又无疑是一种保护自我的策略。由此而生发出的幽默,是一种带着伤感的幽默。
问:每一位作家都试图掌握一种独特的创作语言或文体,但真能做到这一点的作家,恐怕不多。汪曾祺似乎在这方面独领风骚,他的小说语言浅白精简,可以说是口语化,却涵蕴深刻,文体活泼如小溪流水。汪曾祺的小说语言,对我们的母语的发展的价值意义何在?
答:汪曾祺很注重语言的提炼,他是把语言看作是小说艺术的第一要素来对待的,所以他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读汪曾祺小说,首先就能感到语言的魅力。汪曾祺既然是以散文化的方式来写小说,那么他就不看重小说的故事性和情节性。一般来说,小说是以情节的复杂跌宕来吸引读者的,汪曾祺摒弃故事性和情节性,就是靠语言的魅力来征服读者的。他的语言的确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恐怕也与他曾与戏曲文学的因缘大有关系。中国戏曲特别是京剧是非常讲究造词炼句的,唱词不仅要工整对仗合辙押韵,而且还要有意境韵味,隽永典雅。即以京剧《沙家浜》为例,纯粹从语言的角度看,剧中的唱词说得上是字字珠玑,如:“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如此平易生动,琅琅上口,深得唐诗之神韵。但汪曾棋对语言的讲究不是纯形式主义的,不是唯语言而语言。他其实是把语言看作是一个载体。他说:“我很重视语言,也许过分重视了。我以为语言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个作者气质、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态度,不是理念),必须由语言人手,并始终浸在作者的语言里。”也就是说,语言承载着作家的思想、情感、审美理想。因此,他认为语言才是“接近一个作家最可靠的途径”。
问:汪曾祺留下的小说不是很多,但这些作品十分珍贵,对于研究现代与当代文学都很重要,他的作品包括小说、散文等,对当代文学的价值意义是什么?
答:汪曾棋的小说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中国自五四诞生的新文学在短短的二十多年里发展得色彩斑斓,从叙事模式上区分,大致上可以分为启蒙叙事和日常生活叙事两大类。启蒙叙事直接呼应社会革命的进程,逐渐成为主流叙事,到了新中国成立之后,更从政治上确立其主流地位,小说基本上遵循的是启蒙叙事模式。而日常生活叙事因为与大的政治语境不谐调,就处在压抑的状态中。汪曾祺的小说可以说是接续起了现代文学中的日常生活叙事的传统。汪曾祺坦言他对废名、沈从文的喜爱,他特别推崇沈从文,沈从文是他在西南联大时的老师,当年他开始创作时,就有意学习沈从文的风格。他后来谈到《受戒》时就表示他写小英子受到沈从文小说中的翠翠、三三、天天等女性形象的影响。他也很欣赏废名,并把废名与沈从文视为同一类风格的作家,他说:“废名是一位被忽视的作家。在中国被忽视,在世界上也被忽视了。废名作品数量不多,但是影响很大,很深,很遠。我的老师沈从文承认他受过废名的影响。他曾写评论,把自己的几篇小说和废名的几篇对比。”沈从文、废名正是现代文学日常生活叙事的重要一脉。张爱玲也属于日常生活叙事,但她是一种都市化的日常生活叙事,而沈从文、废名则是一种乡村的日常生活叙事,具有恬淡的、诗化的特点。
汪曾祺的生活哲学决定了他不会去主动站在文学的潮头,当一名振臂高呼的领路人。他只是站在边缘冷眼相看,但尽管如此,却掩饰不了他的不随大流的自我主张。因此,他在新时期之初对于现代文学日常生活叙事的接续,其实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汪曾祺在新时期之初的小说创作如同打开了一扇窗口,让人们看到文学不仅可以背负沉重的社会责任、不仅可以诠释深刻的意义,也可以营造一种精神氛围,表现一种有韵味的情绪。
汪曾祺在文学史上的贡献还突出体现在文体的革命上。汪曾祺曾自称是一个文体家,他具有自觉的文体意识。他写短篇小说明显以古代的笔记小说为楷模,有人将他的一些小说称之为“新笔记小说”的代表作。而他对“新笔记小说”则有一个界定:“新笔记小说所继承的,是宋人笔记的传统。新笔记小说的作者大都有较多的生活阅历,经过几番折腾,见过严霜烈日,便于人生有所解悟,不复有那样炽热的激情了。”也就是说,他对文体的追求并不是纯形式主义的,实际上是一种处理生活阅历、人生体验的方式。一方面,他说,“小说的结构的特点是:随便。”但这种随便其实是一种暗藏着精心的随便,所以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小说要像诗一样充满寓意,他说:“散文诗和小说的分界只有一道篱笆,并无墙壁(阿左林和废名的某些小说实际上是散文诗)。我一直以为短篇小说应该有一点散文诗的成分。”这种文体上的意义,我想借用温儒敏、赵祖谟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中的一段话作为结束:“汪曾祺用平淡的叙述营造了散文化小说的诗意氛围……意味着一种独具风格的小说文体样式,一种关于小说观念的更新,这在以后的影响中可以看出这种小说样式启发了许多人的写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