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苓
建国后十七年文学基本上由革命斗争题材的文学和革命创业题材的文学二分天下,而革命斗争文学的成就又远高于革命创业文学。比如一向被认作是“红色经典”的8部长篇小说[1],就有6部写革命斗争历史的,而革命战争小说又在革命斗争小说中占据着主导性的地位。
革命战争小说为什么会如此繁荣?这其中的原因并不难理解。一般说来,一个新政权成立后,总要调动各种宣传教育手段论证其存在的合理性、合法性,以建立新的革命秩序。而革命历史小说讲述的恰恰是关于革命的起源、革命的经验等大问题,是典型的宏伟叙事、国家叙事,正好满足了政治的需要。从文学的角度看,那便是中国革命作家的生活经验、人生记忆。像吴强、杜鹏程、曲波、峻青等革命作家,他们都是革命战争的亲历者,当年那种艰苦卓绝的斗争生活、浴血奋战的人生经历,构成了他们最丰富、最深刻的人生记忆,也成了他们日后进行文学创作的最重要的文学资源。所以当时过境迁,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们往往有一种强烈的表达冲动。当这种冲动为社会所需要并受到社会的鼓励时,便会造成革命战争小说的繁荣。也正因如此,革命历史小说的写作大都属于经验化写作。
但人们知道,个人经验、情绪记忆等等这些非常主观化、粗糙化的东西并不就是文学,它也不能直接地转化为文学作品。虽然克罗齐说过直觉即表现,但直觉要表现出来,化为具体可感的艺术形式,还要经过一系列的中间环节。对于经验化写作来说,一个转化的关键即是个人化经验必须借助一定的审美资源、思想资源的唤醒、照亮,并借助一定的叙述模式的规范、整合才能成为小说形态的东西。关于思想资源,这点并不难寻找,在一个政治化写作的年代,革命领袖的著作、党在各个时期的重要文件,都是照亮个人经验的强大光源。所以不少革命作家谈到自己的创作时都曾谈到政治学习对个人创作的重要性。而对于战争小说来说,可供借鉴的审美资源和叙述模式实在比较稀少。比如中国古代战争小说中所描写的战争大都还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战争的性质、方式无法与现代战争相比,因此《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战争小说的叙事模式就很难为描写现代战争的小说家所采用。如果说中国革命战争小说也从中吸取了什么的话,主要是一些人物描写的方法以及一些战争智慧。在本土资源匮乏的时候,人们必然会把眼光投向外域,更何况向苏联学习还为政治家们所鼓励,因此,苏俄战争小说,特别是苏联的革命战争小说就成了中国作家学习的榜样。比如杜鹏程、吴强等人在谈论自己的创作经验时都曾谈到如何向苏联战争小说学习的体会。更何况,即使有的作家缺乏这种艺术自觉的话,在那样一个近乎集体创作的时代还有文学素养深厚的编辑和理论家们的帮助。比如杜鹏程的长篇小说《保卫延安》就得力于著名文艺理论家冯雪峰的帮助:
1953年,杜鹏程把《保卫延安》的打印稿分送有关单位和个人,想不到很快就收到了冯雪峰约请他面谈和吃饭的信。冯雪峰熬夜审读《保卫延安》并与作者反复长谈,两个人并坐在写字台边,冯雪峰几乎是手把手地帮助作者进行大幅度地修改,从七十万字压缩到四十万字,而且他还向《人民文学》推荐,希望他们能够选发其中的一部分,并撰写《〈保卫延安〉的地位和重要性》,发表在《文艺报》上。[2]
而曲波的《林海雪原》之所以能顺利出版则得力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龙世辉的全力支持:
值得一提的是《林海雪原》的责任编辑龙世辉的敬业精神,他是从堆积如山的自然来稿中发现这部作品的,稿名叫《林海雪原荡匪记》,稿纸有大有小,每一叠用各种颜色的碎布条捆着,字很不好认,只读过六年书的曲波花费数月修改一次后,承认有困难,后来龙世辉整整花了三个月时间,使出浑身解数帮作者修改,并把书稿推荐给《人民文学》副主编秦兆阳,选载了其中的章节,龙世辉还在《人民文学》发表评论文章表示赞赏和支持。[3]
那么,从叙事模式的角度看,中国的革命战争小说主要从苏俄战争小说中吸取了哪些经验呢?我以为,就叙事模式而言,中国革命战争小说主要有以下一些:一是那种二元对立一元选择的思维模式兼叙事模式;一是人民战争叙事模式;一是革命英雄成长模式。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为战争小说所共有,所以陈思和也称这种思维模式为战争思维模式。由于苏联革命取得胜利主要走的是在大城市起义的路,二战及保卫苏维埃政权的国内战争也主要采取的正规战及大兵团作战的方式,所以人民战争的观念在苏联文学中并不突出。与苏联不同,中国革命主要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人民战争是取胜的主要法宝。因此人民战争的叙事模式应为中国革命历史小说所独创。中国革命战争小说更多地是从苏联战争文学中吸取的革命英雄的成长模式。
当年,新生的苏联也同后来新生的中国一样,有一种宏伟叙事的需要,因此苏联革命战争小说也曾繁荣一时。比如在五六十年代,在中国就有好几部的苏联小说几乎家喻户晓,如绥拉菲莫维奇的《铁流》、法捷耶夫的《毁灭》、奥斯特洛夫斯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而这些小说都有一个革命英雄成长的叙事模式。而《铁流》、《毁灭》都是典型的革命战争小说。
长篇小说《铁流》(1924)写的是国内战争题材。它截取苏联波澜壮阔的内战画卷中的一个小小片断,真实地再现了革命群众在这场斗争中经受的考验和觉醒。
《毁灭》描写了内战时期远东地区一支150人的红军游击队,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英勇突围的动人故事。这支队伍在队长共产党员莱奋生的领导下同日本干涉军和白卫军进行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最后突出重围时只剩下十九名战士,表现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和可歌可泣的英雄气概,从而也让人看到了新人的成长过程。
人民在革命斗争中经受考验并不断成长。这就是作品的基本主题。正如作者所指出的,它的中心思想是“在内战中进行人材的精选,一切敌对的人都被扫荡,一切不能真正从事革命斗争的人,偶然落到革命阵营里的人都被淘汰,而一切从真正的革命根基里,从千百万人民大众中间站起来的人都在这次斗争中受到锻炼。”[4]
十七年的革命战争小说大致可分两类,一类可称之为革命战争史诗,如《保卫延安》、《红日》、《三千里江山》等;一类可称之为革命英雄传奇,如《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等。这两类作品虽然各有不同,如一追求历史的深度和广度,一重视人物的传奇色彩,但却有一点是共同的,那便是都表现了革命战争必胜,以及革命发展的主题。而这一主题,又多是通过某些英雄人物的成长表现出来的,即也都有一个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例如《保卫延安》和《红日》两部长篇小说,一般被人视之为全境式表现战争的小说,写的都是解放战争初期粉碎国民党的重点进攻的故事,只不过一写延安保卫战,一写山东保卫战。两部作品为了突出毛泽东军事思想的胜利,都写出了战争的全过程,而且也都写到了我军的高级指挥官(《红日》甚至也写到了敌军的高级指挥官),这就形成了小说的一条主要的兴趣线即军事斗争的主线,在这条主线之下,又都有一条英雄人物成长的兴趣线,从而使小说叙述更为人性化、文学化。
新时代战争小说的成长主题或叙事方式又不同于所谓“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战争小说。这“首先表现在作家不再以知识分子的启蒙主义立场和视角去描写战争。抗战时期,由于作家是带了启蒙主义传统的文化背景去表现战争的,所以文学创作中经常表现的是农民如何带着自身的局限投入战争,又如何在战争的考验中开展自我克服和自我斗争的问题。在新的历史环境下,这一启蒙主题被迅速淡化或压缩到很不重要的地位,作家们全心全意地赞美和歌颂革命战争中涌现出来的战斗英雄。虽然战斗英雄不久前也可能是穿上军装的农民,但当他们投入了革命战争后,就被认为是无产阶级革命行列中的一员,因而必须用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标准去塑造他们。英雄的成长一般被表现为从不够成熟到成熟,而不再是自身带了旧时代遗留下来的沉重精神负担而进行自我灵魂搏斗的过程。”[5]
《保卫延安》就以浓墨重彩塑造了革命英雄周大勇、王老虎等人的形象。“这些近乎完美的英雄形象并不是靠空洞的赞美词树立起来的,而是通过战争的惨烈、环境的残酷、生死的考验,用力刻画出英雄人物摧枯拉朽、九死一生的传奇色彩。”[6]吴强作为一个三十年代即已成名的老作家,在创作《红日》时则有着更为自觉的艺术追求,既写战史,也写人物,即通过英雄人物的成长写出我们军队的成长史、革命的成长史。
《红日》中真正使人感兴趣的也正是像团长刘胜、连长石东根这样一些英雄的成长过程。“作家没有把他们写成十全十美的完人,而是在表现他们的英雄行为时,也十分注意表现他们的七情六欲,挖掘他们自身的性格弱点,以及在战争进程中人物精神上的自我斗争。作家对团长刘胜和连长石东根的形象塑造虽然并不排除借鉴外国文学作品的因素,但在50年代战争文学形象中仍然是独特的。作者不仅写出了他们作为我军基层指挥官的一面,还写出了来自他们的农民出身的性格弱点……比如作为一团之长的刘胜对知识分子(政委陈坚)的偏见,他的时间观念的淡薄,又如连长石东根在胜利后醉酒纵马,着一身缴获而来的敌军军官的装束,狂奔乱喊,这叫人想起《水浒传》中的阮小七在征方腊获取后的醉酒细节,把农民阶级造反的某些特性展露无遗。”[7]
而对《林海雪原》这类革命英雄传奇来说,同样也有个英雄人物成长的主题,只不过这类小说在书写这一主题时更多地借用了中国民间小说特别是武侠小说的写法而已。比如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就认为《林海雪原》“在表现剿匪小分队战士的英雄特征时也注意到了所谓‘阶级本质等程式,但在人物性格配置上又受到了民间传统小说‘五虎将模式这一隐形结构的支配。”还应注意的是这类小说的民间文化色彩还体现在对一些民间传奇人物的神圣化书写之中,这是对传统武侠小说中神仙鬼怪一类人物的现代替换。如《林海雪原》中的蘑菇老人,就颇有点仙风道骨,他的出现使小分队遇到的一些困难迎刃而解。
战争文学之所以长盛不衰并赢得中外读者的普遍性欢迎,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是因为这类作品写出了某种战争奇观,从而满足了人类的好奇心,或想象性地满足了人类潜存的那种攻击欲望。恰恰相反,这类作品表达的是人类向善的追求。它描写残酷战争中迸发出的耀眼的人性火花,从而为人性的健康发展提供理想化标尺;它反思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巨大创痛,以及造成的人性畸变,从而以艺术的形式为和平祈祷。这两种审美趋向在一些经典性的战争小说中都有所体现,这同样也是苏俄文学中的主题。试读托尔期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都与这样的人性化书写相遇。但在新中国的战争小说中,这类主题恰恰是隐而不彰的,战争反思的主题更是匮乏。几乎所有的战争小说都在欢呼战争的胜利,却没有人认真思考为了这份胜利人类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在战争中丢掉了多少美好的东西。更有不少小说不是通过对战争的书写为和平祈祷,相反却是在煽动人性中的嗜血本性。比如被认为战争小说中文学成就最高的《红日》,也不能免俗,小说在结尾部分写道:
英雄军长沈振新和英雄指挥员们、战斗员们,获得了最大的战斗胜利的愉快,获得了最大的战斗胜利的满足。沈振新在涟水战役之后的一个深夜里,审问俘虏张小甫的时候所说的话:“我们要你们把喝下去的血,连你们自己的血,从肚子里全都吐出来!”在半年以后的今天的这个时分——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正午,已经成了活生生的事实。
正如喝下去的是血,吐出来的还是血一样,以革命名义进行的复仇也无法遮盖血的代价,这代价恐怕是任何一种胜利都无法补偿的吧。刘小枫在其《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一书中曾认为“‘五四以来中国文人对俄国文化的译介占比重相当大,似乎对俄罗斯文化了解最多。实际恰恰相反,中国文人对俄罗斯文化根本谈不上了解。他们得知的大都是与俄罗斯文化精神相悖的东西,是产生于19世纪下半叶的虚无主义的惑人货”。这话说得虽然有些过份,但也道出了一些基本事实。验之于五六十年代的战争小说,对于我们曾经有过的不足之处,不是应该认真的反省吗。
注释:
[1]红色经典一般指“三红一创青山保林”即《红日》、《红岩》、《红旗谱》、《创业史》、《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保卫延安》、《林海雪原》等几部小说。
[2][3]黄发友《人文肖像》,原载《当代作家评论》2004,4.
[4]李辉凡、张捷著《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青岛出版社2004.
[5][6][7]程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蔡 苓,济宁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