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梅苏挽曼卿诗比较赏析

2006-01-18 03:31杨芙蓉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9期

石延年,字曼卿,宋城(今河南商丘)人。“年四十八,康定二年二月四日,以太子中允、秘阁校理卒于京师”,[1] 则知曼卿生于淳化五年甲午(994年),卒于康定二年辛巳(1041年),年仅48岁。

石曼卿算得一位“奇人”,诗文、饮酒、书法皆不同凡俗,为人狂放不羁,而且一生在苦厄中度过,“曼卿少举进士不中。真宗推恩三举进士,皆补奉职。曼卿初不肯就,张文节公素奇之,谓曰:‘母老乃择禄邪?曼卿矍然起就之。迁殿直。久之改太常寺太祝,知济州金乡县。叹曰:‘此亦可以为政也?”(同①),他屡试不中,宋真宗加恩给一个进士的头衔与他,可高傲的他却不愿接受。最后为了给家族带来一丝安慰,还是屈从,做殿直(宋代武散官名),后以太常寺太祝(国有祭祀时,掌读祝词及迎送神)的官品做知县。以儒家的评判标准,曼卿离“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相去甚远。所以,他以诗酒书法自娱,钟情于山水之间,与僧道为友,傲立于权利世界之外。他的一生充满了悲壮色彩。正如时人对他的评价:

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其气貌伟然,诗格奇峭,又工于书,笔画遒劲,体兼颜栁,为世所珍。[2]

石曼卿,磊落奇才,知名当世,气貎雄伟。饮酒过人。[3]

曼卿之才,大而无媒,不登公卿,善人是哀。曼卿之诗气豪而竒,大爱杜甫,独能嗣之。曼卿之笔,颜筋栁骨,散落人间,实为神物。曼卿之心,浩然无机,天地一醉,万物同归。[4]

曼卿的代表诗作就是历来被人称颂的《金乡张氏园亭》:

亭馆连城敌谢家,四时园色斗明霞。窗迎西渭封侯竹,地接东陵隐士瓜。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纵游会约无留事,醉待参横月落斜。

曼卿三十三岁那年为金乡令,给著名的张氏园亭题了这首七律。其中的“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句,想象奇特,得动物界与植物界爱之密语:鸟禽相向,急于告诉心中的喜悦,树枝交相缠绕是要将一团一簇的花香传至更远更久!多么富有生机与人情味的描写,无怪乎朱子大加赞赏,谓“形容得浩然之气”。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世称宛陵先生)、苏舜钦(1008—1049,字子美),都是革新宋初诗风的引领人物,也取得了重大的成就。石曼卿虽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如他们三人,但更早进行诗文创新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被誉为“三豪”之一的“诗豪”,欧阳修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其为文章,劲健,称其意气” (同[1]),石的书法享有盛誉“颜筋柳骨”。他们既是密友,又是同道。他们的友谊建立在志同道合的理想之上,更显长久与深厚。当曼卿正处于盛年,却撒手人寰,这无疑给同行的朋友以巨大的打击:一方面来自对友人逝去的悲伤,另外也引发了对人生短暂的慨叹与无奈,激起了文人常有的生命意识和功名理想。如欧文“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5]

曼卿去世,欧梅苏都写了挽诗。今试比较赏析之。

嗟我识君晚,君时犹壮夫。信哉天下奇,落落不可拘。

轩昂惧惊俗,自隐酒之徒,一饮不计斗,倾河竭昆墟。

作诗几百篇,锦组联琼琚。时时出险语,意外研精粗。

穷奇变云烟,搜怪蟠蛟鱼。诗成多自写,笔法颜与虞。

旋弃不复惜,所存今几余。往往落人间,藏之比明珠。

又好题屋壁,虹霓随卷舒。遗踪处处在,余墨润不枯。

朐山顷岁出,我亦斥江湖。乖离四五载,人事忽焉殊。

归来见京师,心老貌已癯。但惊何其衰,岂意今也无。

才高不少下,阔若与世疏。骅骝当少时,其志万里涂。

一旦老伏枥,犹思玉山刍。天兵宿西北,狂儿尚稽诛。

而今壮士死,痛惜无贤愚。归魂涡上田,露草荒春芜。[6]

前时京师来,对马尝相揖。埃尘正满衢,笑语曾未及。虽然恨莫亲,往往闻风什。

星斗交垂光,昭昭不可挹。独哦秋露中,岂顾衣裘湿。酒杯轻宇宙,天马难羁絷。

今朝我还都,但见交朋泣。借问泣者谁?曼卿魂已蛰。堂堂豪杰姿,遂尔一棺戢。

君生寒月明,君没寒月入。月入还复升,精魄宁未集。孤坟细草遍,翠碣嗟新立。[7]

去年春雨开百花,与君相会欢无涯。 高歌长吟插花饮,醉倒不去眠君家。

今年恸哭来致奠,忽欲出送攀魂车。春晖照眼一如昨,花已破蕾兰生芽。

唯君颜色不复见,精魄飘忽随朝霞。归来悲痛不能食,壁上遗墨如栖鸦。

呜呼死生遂相隔,使我双泪风中斜。[8]

这三首诗的共同点为真诚而炽热的感情流露,都用古体抒发了对曼卿早逝的哀悼和怀念之情。但他们选择了不同的叙写角度,运用了不同的表现手法,也具有不同的落脚点,因此,最后的表达效果也不一样。试分析如下:

欧诗以我之情入笔,写你。首两句以“嗟我识君晚,君时犹壮夫”起笔,大有一唱三叹之基调,也包含未能与君同生的遗憾。看起来是写我,实际以我之感情衬托曼卿的亲和力。接二句概括曼卿的性格特点不拘一格,奇伟当世“信哉天下竒,落落不可拘”。接着叙写曼卿的酒、诗、书。欧以夸张的笔法写曼卿“隐于酒”的惊世骇俗之举:可饮干黄河,枯竭其源“昆仑”:“一饮不计斗,倾河竭昆墟”;其诗“奇”“险”,既有“锦组联琼琚”的华丽精美诗风,更时时表现“搜怪蟠蛟鱼”的奇险怪异意象;其书“笔法颜与虞”,有唐人颜真卿与虞世南的风格,题壁“虹霓随巻舒”,狂放自如,书法作品备受人青睐“往往落人间,藏之比明珠”,如今题壁仍然苍劲有生气“余墨润不枯”。接下八句,关合你我而写,透露着人事乖戾的无常之叹。“朐山”为当时淮南东路的海州的治所,今江苏连云港市海州区。仁宗景佑二年二月(1035)因为石与范讽同为“山东逸党”故而坐与范讽落职,石通判海州。“顷岁出”,“斥江湖”有一种不可左右的命运在掌控着你我,流露悲凉的心境,语脉接着第一句而来,相识恨晚,更何况总是离别!后几句层层递进兼转折,从“人事忽焉殊”的无常到“心老貌已癯”的无奈到“岂意今也无”的悲痛。其中既蕴涵着对石的痛惜之情,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忧叹!下八句,抒写了“才高”的曼卿却遭遇“与世疏”的多蹇命运;曼卿“骅骝”之名马天质,少时志在千里,即使老迈也会伏枥,“犹思玉山刍”:“昆仑之墟有玉山、木禾,玉山,王母所居也”,又合《诗经》“生刍一束,其人如玉”的意思,描绘老马尚思丰草,也暗示曼卿的品德如玉般高洁;更何况西北虎视眈眈的元昊尚等着曼卿一样有胆识与智慧的人去征讨![9]才华与功劳强烈的对比,人生的期望与现实的巨大反差,造成了一种悲壮美。后四句正是在此基调上发出“痛惜无贤愚”的慨叹,描写死后的凄凉之境“魂归涡上田,露草荒春芜”, 表达了自己的伤悼之情。

梅诗以我之眼写你我,抒写人生短暂无常之叹,俊才早逝的痛惜之情。整首诗分两个部分。首先以前时所见的情景入笔,在尘埃满天的大道上“尝相揖”,未曾听见石的笑语。而后以其代表性的特征“诗”、“酒”落笔。经常听闻曼卿的诗篇,其诗的成就与魅力如星辰、北斗交相辉映,光芒耀眼,常人难以汲取营养。而曼卿“独哦秋露中”,如一个独行的义士,不顾自己的身前身后“岂顾衣裘湿”?也写明曼卿创作诗歌的执着。他的性格如天马,常人难以驾御,难以理解,而他也以酒杯傲然于宇宙之间。第二部分以今朝所见对比。由朋友的哭泣引出曼卿的死讯。既而发出我之所感“堂堂豪杰姿,遂尔一棺戢”,暗然卑小之棺阁是对有浩然之气的伟男子的极大讽刺,这一声慨叹包含着无限的人生落寞情怀。接着四句以“月”意象来生发议论,一方面有类比的迹象,曼卿如月华般的才能照耀人间,也有月亮般的永恒的地位;另一方面又形成对比:月亮升落如常,而你的魂魄为何不能凝集?死何不能再生?这是无需回答的问题。所以,最后两句只能设想遍地野草的山冈上,一座青色墓碑的新坟孤独地守侯,并迎接人们的一声声嗟叹!整首诗似乎只在叙说你的遭遇、你的风采,但蕴涵了我的情感,透漏着对你的痛惜和欣赏。

苏诗是历代认为吊曼卿最出色的一篇。此诗主要以我之情写我之所想、所感,抒情意味更浓。首四句,以去年“欢无涯”的聚会情景入笔,叙写插花高歌,酣畅淋漓地痛饮,我醉倒就寝于你家等情节。苏石皆善饮酒,还是当时两大文人集团之一汴京集团的主要成员。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志趣相投、理想一致的基础上的,因此我们可以想见他们作为知音的心心相通的深厚友谊。后六句一转。由极度的欢乐跌入极大的悲痛之中。以“致奠”、“出送攀魂车”的场景与你相会,以“恸哭”、“(怎)忍欲”的心情送别。接着以所见之景色深化自己的心情:春晖如昨,春花已发,兰草生芽,万物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生命力,而你容颜不再,精魂随朝霞而去,强烈的对比,怎不让我更加伤痛?最后四句以睹物思人的常见手法来抒发生死两隔,独留我尽受思念之苦的无限悲伤。

这三首悼诗都是以悼念自己的同道者角度而写,但是,每个诗人的出发点不同,各自的写作风格不同,所表达的效果也不一样。欧诗以长篇巨制叙写曼卿之才华,并从字里行间透漏出自己的遗憾与悲愤之情。这种基调类似于他所作的《石曼卿墓表》。欧诗追求平淡的风格(但不等同于枯瘠),同时,此诗还体现了欧诗散文化手法的一面。整首诗以叙事、议论为主,结构铺排跌宕。叙写曼卿的为人狂放不羁(以饮酒为典型细节),诗歌的豪放雄奇变化多姿,书法精到不自珍惜,只随性而写,题壁四处可见,仍生气活泼。而后所夹杂的议论从老骥尚求伏枥的角度使人们对才华横溢的曼卿英年早逝而倍感惋惜。整诗叙事语气平淡,却寓满怀不平之气于胸中,处处写你,却关合对人生的无常与无奈的慨叹。相比而言,苏梅的悼诗更具个人情感色彩。梅诗叙事与抒情成分并重,在叙事的基础上抒情,有汉乐府的诗味。梅诗以之前大路上相见,曼卿的“笑语”这一场面入笔,带有遗憾的语气。而后以形象的笔法叙写曼卿的诗篇光彩照人,以酒傲然于宇宙,皆为自己所见、所想,并不带盖棺定论的评说意味,但依然隐隐透露出欣赏与惋惜之意。篇中的“堂堂豪杰姿,遂尔一棺戟”,实为警策,将作者的感情外化,成为对曼卿,也是对人生的一声喟叹,特别是如曼卿一样的才华横溢却坎坷不遇的人生!其后作者以月的意象作比,进一步加强了诗歌抒情的韵味,也提升了人生不再的悲凉感慨。苏诗之所以历来受称颂,除了他表达了真诚而炽烈的怀悼之情以外,他的风格更象唐调,抒情意味比前二首更浓,有沉郁的气氛。整首诗流畅连贯,诗情跌宕热烈,类于他的雄豪诗风。虽然作者也是以细节来入笔,但他的叙事是以抒情为基调的,处处流露着作者的痛惜之情。去年的“高歌”、“长吟”、“醉倒”等一系列的快乐场面,可以显现两人的深厚友谊,也更映衬今年的“恸哭”、“悲痛”之剧烈。陈衍评选的《宋诗精华录》选录了此篇,并评曰:“此诗无甚异人处,惟第三句的是曼卿酒酣精神(详欧阳公文中);‘归来句是实在沉痛语。”[10]“无甚异人处”是指抒写伤悼之情历来都有,苏的写法也是沿袭常见的以景、以事衬情的手法,但其事“插花饮”不仅描写了唐宋时男子戴花的习俗,更可以表现曼卿落落不拘于时的豪放性格,“归来悲痛不能食,壁上遗墨如栖鸦”却真正具有睹物思人人已非的悲痛,而且,所睹之物是最能代表曼卿才华和个性的书法作品,这其中不仅蕴涵着伤悼生命的短暂,还有英雄惺惺相惜的喟叹。

这三首挽诗抒发了深重的哀悼之情。在这些诗篇中,既抒发了深厚的情感,也流露出了三位开创宋调先驱者的创作风格。平淡的语言,平淡的情节,平淡的叙述,把满腔的伤痛隐于背后。不同的是欧诗更类散文,跌宕舒展;苏诗类于叙事诗,但含有一唱三叹的抒情韵味;梅诗语言更平淡,表达更直白,诗情淳朴,有类村妇的挽歌。

注释:

[1]欧阳修.石曼卿墓表.文忠集卷二十四[O].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欧阳修.六一诗话[O].

[3]欧阳修.归田录卷下[O].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范仲淹.祭石学士文,范文正集巻十[O] .

[5]欧阳修.祭石曼卿文,文忠集卷五十[O].

[6]欧阳修.哭(一作弔)曼卿.文忠集卷一[O]

[7]梅尧臣.弔石曼卿,宛陵集卷八[O]

[8]苏舜钦.哭曼卿,苏学士集卷二[O]

[9]石延年在明道中(当在1033年,《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二十七“明道中延年尝建言:天下不识战三十余年”,当指从真宗景德元年十二月即1005年1月与辽签订“澶渊之盟”后,宋不再备战,此时距1033,虚年三十)上书《论西边十事》,言元昊必反及备战事宜,但皇上未采用。仁宗景祐三年(1036)元昊反,皇始思曼卿之言,遂用其计,并于康定元年(1040)委派吴遵路、石延年往河东路料拣民兵。石第二年卒。

[10]陈衍评选、曹旭校点,宋诗精华录[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25.

(杨芙蓉,广东技术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