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守

2005-10-19 05:32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5年28期
关键词:厨房母亲

卜 丝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母亲是父亲追到手的。从小,我就天天听母亲叨叨,说父亲见到母亲的第一天,就要求住在母亲家,借口是天黑路远,回不去了;说父亲为了追到母亲,不惜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半夜从部队跑出来坐火车去看母亲;母亲还说,父亲最后还是为母亲挨了处分,肩章上被捋掉了一颗星……

父亲和母亲的生活不算幸福,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母亲出生于书香门第,只喜欢读书写字,而父亲17岁就当了兵,读报纸都经常会遇到不认识的字。从小,我就常常见他们吵架,母亲总是为了芝麻大点的小事跟父亲大吵大嚷。开始的时候,父亲会赔着笑脸,说些轻松的话来化解母亲的怒气。可是母亲总是不依不饶,急了还摔东西,哭闹着捶打父亲,说自己委屈,怎么瞎了眼,嫁了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二三十年来,我听母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埋怨父亲没出息。母亲总说父亲要啥没啥,毛病傻大,除了会耍点嘴皮子逗人乐,就什么本事都没有了。我承认,父亲是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他始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军官,是姥姥眼里的“小矮子”和“罗圈腿”,但是,他是我的父亲,他是我家的顶梁柱,我从小就替父亲感到不公。

母亲不会做饭,用母亲自己的话说:“我就不是进厨房的命。”的确,母亲从不做饭。我小的时候,父亲还没从河北调到北京,每个周末,父亲从部队回来,都会忙忙碌碌地去逛菜市场,然后整整两天都给我和母亲做饭。有的是为周末准备的,有的一做好就放进了冰箱,留作我和母亲未来一周慢慢享用。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属于厨房。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没有房子,住在母亲单位的集体宿舍里。老式的筒子楼,厨房在屋子外的走廊里,每次父亲回来,都从早到晚地在屋子外忙碌,满身的油烟味,满脸的汗水。父亲的饭做得极好,听母亲说,父亲最初在部队的时候做司务长,专管伙食。每次母亲和父亲吵架,父亲都会闷闷不乐地躲进厨房去熬汤,母亲非常喜欢喝汤,无论吵得多么伤心,哭得多么委屈,香味四溢的汤一端进屋,她马上就止住了哭声,抽抽搭搭地坐到了饭桌前。每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我们家的冰箱里都会盛满食物,而水杯和水壶里也都盛满了热水,接下来的五天里,母亲惟一需要做的家务就是把饭菜从冰箱里端出来,放到笼屉上热一热。就是这样,母亲还常常抱怨父亲不在我们身边,不能很好地照顾我们娘儿俩。

虽然父亲远在河北,只有周末回家,可是家里事无巨细全都由父亲操心,母亲不仅很少料理家务,几乎连自己的衣服都很少洗,更别提照顾我了。母亲从小就像我的老师,只负责告诉我人生的种种道理,而不负责我的饮食起居。

高三那年,父亲为了能够更好地照顾我和母亲,经过多方活动,终于调到了北京。和父亲朝夕相处的一年中,我深切地感受到母亲和父亲之间不平等的爱情。母亲的有些举动甚至是我所不能容忍的,可是父亲却不仅能够容忍,而且还安然地放纵母亲。每天早上总是父亲起来做饭,并洗刷碗筷;每次家里来了客人,母亲都喜欢当着客人的面数落父亲的不是,陈述自己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比如为这个家挣了许多钱;每次奶奶来,母亲都爱搬弄是非地在奶奶面前列举父亲种种莫须有的罪名,偏听偏信的奶奶便开始训斥父亲。我最看不过去的就是母亲喜欢跟父亲说:“昨天,我们单位的某某请我吃饭,他比你强多了,要不咱俩离婚算了。”而每次父亲听了这话,只有一个字的回答:“好!”然后就若无其事地接着做他的饭去了。

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住院了,父亲得的是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都傻了,第二天就从武汉坐火车回了北京。这一次,母亲破天荒地去了医院,而且不再读书,也不再写作,而是陪在了父亲的病床前。看到母亲的时候,我真的有些恨她,虽然她比父亲的知识多,虽然许多生活的道理都是母亲从小告诉我的,但是站在父亲的病床前,我还是觉得她渺小而可恨。这二十年来,如果她能够替父亲分担一些家庭的重担,也许父亲就不会病成这样了。那天,我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我冲着母亲大叫:“你以为你挣了钱就是承担了家庭的责任吗?没有我爸,你有再多的钱都没有用!”

在父亲病危前倒数第三个月,父亲提出要回家住,我坚决反对,而母亲却不顾我的反对,搀着父亲回了家。回家之后,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围起围裙进厨房,无论我怎么叫嚷,怎么阻拦,父亲还是坚持要去做饭,而母亲却始终没有说话,靠在厨房的门上,看着父亲为她做饭。我急得都快哭了,冲着母亲叫嚷:“爸给你做了一辈子的饭了,难道你就不能看在儿子的分儿上饶他这一次,自己做顿饭吗?”可是母亲没有理我,父亲也没有理我,老两口就像过去的几十年一样,一个闲着,一个做饭,看得我的心都快碎了。父亲行动缓慢,做了很长时间,最后,母亲竟然生气了,冲着父亲发火:“难道你真的不愿意给我做饭了吗?你说过要给我做一辈子饭的!”然后哭哭啼啼躲进了卧室。我忍无可忍,可是父亲却还跟从前一样,颤悠悠地把汤端上了桌。不过这次,母亲很长时间没有走出卧室。父亲用汤勺舀了一勺香浓的排骨汤,缓缓地蹲下来,轻轻地浇在卧室的门缝边,渐渐地,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过了好久,母亲走了出来,如多年来一样,撅着嘴,千般委屈万般不满,抽抽搭搭地坐到了餐桌旁,香甜地吃了起来。

父亲只为我和母亲做了五顿饭,五天之后,我和母亲把肚子高高鼓起的父亲重新送进了病房。在我和外人看来,母亲还是那个不会照顾人的母亲,父亲病痛中所有的饭菜都是年迈的奶奶做的,所有的衣物都是我洗的,而母亲整日坐在父亲的床边,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给父亲读她自己写的书。我曾听见母亲这样对父亲说:“老伴呀老伴,以前你从来不看我写的书,现在你病了,就好好躺着听我给你读书吧,这书里有你也有我呢!”

父亲走的时候,没有泪水,只有一句话留给我,那就是:“毕业后回北京,陪你妈生活,给你妈做饭。”而留给母亲的也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老婆子,我走了,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做饭了。”为了这句话,母亲整整哭了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地哭,谁也劝不住,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你说要给我做一辈子的饭,你说话不算数,还没到一辈子,你就不给我做饭吃了。”

父亲走后,母亲搬到叔叔家住了。叔叔小父亲七岁,小母亲九岁,也做得一手好饭,母亲总算又能喝上自己喜欢的汤了,精神也就渐渐好了起来。

大学毕业后,我回了北京,和母亲生活在了一起。我这才渐渐发现,原来,母亲一直是那样依赖父亲,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心理上都是那样依赖我的父亲。在母亲心里,父亲其实并没有走。

我分配到了西城区一个事业单位,就劝母亲和我一起搬出叔叔家,到西城我家的老房子里去生活。母亲说,给她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那天半夜,我听见母亲的房间里传出呜呜的哭声,我从老旧的门洞看进去,母亲坐在父亲的遗像前哭泣,手里拿着一枚一元钱的硬币,母亲对着父亲的遗像说:“我说他爸啊,儿子让我跟他搬回去,可是我不想离开老二呀,老二做的饭就像你做的饭,搬回去,我就找不到你了呀。”最后,母亲把那枚硬币抛了出去,我看不到结果,因为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了。

为了我上班方便,母亲还是决定搬到西城。搬到西城后,我天天上班忙,没有太多时间给已经退休的母亲做饭,就常常从饭店里买些饭菜带回家给母亲吃。有一天堵车,我回去晚了,进屋的时候,竟然看见母亲在厨房做饭,她笨拙地切着土豆片,泪水挂在腮边。我突然间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眼泪渐渐湿润了眼眶。

父亲过世的第四年,一个周末的下午,我跟母亲说:“要不您也再找个合适的老伴,免得我上班了您一个人在家闷得慌。”母亲听了我的话,竟然张皇失措。我忙笑着安慰母亲:“您别着急,我说的是真的,您原来不是说单位里有比爸更好的老头吗?要不您也带到家里来我看看?”没想到,母亲却哭着躲进了自己的卧室,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出来,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从此,我再也不敢跟母亲提找老伴的事了。

父亲过世的第六年,母亲终于忍不住寂寞,追随父亲而去。临终前,母亲说:“把我所有的书和你父亲的遗像一起烧了吧,让他和我一起走。”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我流着泪看完了母亲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我和父亲一样,几乎从不看母亲写的书,而直到此时,看完了母亲的最后一本书,我终于明白,母亲原来是那样地深爱着父亲,依赖着父亲,只不过,爱的方式与众不同。

猜你喜欢
厨房母亲
母亲的债
给母亲的信
萌萌兔在哪里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拥有这些厨房神物“小改造”也能翻身
我的厨房我做不了主
悲惨世界
妈妈厨房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
妈妈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