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青
正做着一个梦,电话铃骤响。
我一个惊乍坐了起来。自从父亲病了,每一次不在正常时间响起的电话声都让我心惊胆战。果然,是哥哥打来的。父亲高烧39.5度,不仅拒绝去医院,连打针吃药也不肯了,哥希望我回家劝劝父亲,父亲一向是最疼爱我,最听我话的。
厚重的窗帘把卧室遮掩得漆黑一片,我不知道是深夜还是凌晨。一种巨大的悲哀和绝望一下子就揪住了我,五脏俱焚的感觉让我一时站不起身,只有一个声音如炸雷般在耳边轰鸣:爸爸在拒绝生命!爸爸竟然在拒绝生命!!
其实在潜意识里我早就明白了父亲的那份绝望,只是一直不敢、不愿意去承认。毕竟父亲曾是那样一个乐观向上的人,毕竟父亲读过很多的书,应该明白生命不能轻视的道理。但自从爸爸因糖尿病眼睛失明,到济南、潍坊等医院检查均被告知复明无望以来,我就明显地感到了他对生命的那份绝望。每次回家父亲都拒绝和我们同桌吃饭,说怕他摸摸索索的样子影响我们的食欲;每次回家给他洗头洗脚,听到的只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我知道父亲是在自责自己拖累了别人;每当我要扶他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都以眼睛看不见心里更烦而拒绝;我刚搬家那阵,觉得条件好了一些,上班近,空闲时间多一点,很想把父亲接到家里侍候一段日子。我回家与父亲商量,父亲以不熟悉环境、到我家分不清东南西北犯迷糊坚持不来。最后我哭了,哭着说:“爸爸,你就到我家住几天,让我尽尽当女儿的心不行吗?”父亲不说话了。良久,他摸索着给我擦眼泪,说:“傻孩子,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还说哭就哭。我明白你的心,我现在活着就是让你们尽尽心,等我去了也少一些‘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但你要工作,孩子还小,我再去你哪有时间照顾?再说你的新家我一点都不熟悉,你不知道眼睛看不见的人对陌生的环境都有一种恐惧……”我无言,但心里依然微微地怪父亲不体谅儿女的心情。他这种闭门不出,一个人孤独地沉浸在黑暗世界里的样子,只能让我们更加难受。我甚至在心里暗暗责怪父亲太自私,为什么不能乐观一些,为什么不能勇敢地接受失明的事实,好好地活下去,让我们周围这些深深爱着他的人更加爱他。
想着这一切,我承认我是带着一种焦急、悲伤和愤怒的混合情绪急急赶回家的。父亲躺在床上,母亲和哥哥无奈地守在床边,父亲因发烧粗重浑浊的呼吸声急促地在屋里回响着。我稳定一下情绪,坐在父亲的身边,思忖着怎样劝说父亲就医。但一握住父亲滚烫的手,竟是无语泪先流。一滴滴温热的泪无声地落在父亲的手背上,父亲醒了。不用说话就知道是他那个爱哭的丫头回来了。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不好好上班,跑回来干什么?”我含着一股怒气回答他:“你都不打针,我还上什么班,我干脆不上班了,回来看着你!”父亲不语了。我打电话让医生过来,量体温、血压,然后输液,一番忙乱之后,安静下来。这时,早晨的惊悸和一路的急赶让我感到疲惫,我就在父亲的身边倚着床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声音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看到父亲正摸索着想给我盖被子。我没有动,任父亲把被子盖在我的身上。然后父亲的大手就摸到我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我多想,多想父亲那双温热的大手永远停留在我的头上。
在药物的作用下,父亲的烧退了,人看起来也精神了一些。我对父亲说:“爸,您以后不能这样了。您这样我们都很难受的,有病就得治,您得想想我们当儿女的心情。”父亲沉默良久,让我把哥姐都叫到床边,然后说:“你们三个都结婚成人了,也应该懂事了,我不治病并不是我故意和你们过不去。我得了这种终身的病,目前世界上根本没有治愈的可能,现在眼睛又失明了,除了花钱,除了拖累,我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作为儿女,我知道你们都想我活着,但活着对于我已经是痛苦了,我已经是快七十的人了,什么都干不了,每天都在黑暗中,糖尿病的各种并发症让我浑身每个关节都疼,脚肿得没有知觉,皮肤不敢碰,一碰就浑身瘙痒不止……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没有意义地活着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对于我,早死是解脱,晚死是折磨,你们明白吗?我也不想死,我留恋你们,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我今天对你们说这些,就是告诉你们,万一哪天我死了,你们也不要太悲伤,要想着你们的爸爸终于不用再受罪了……”
我震撼了!自从父亲病后,我只知道父亲变得喜怒無常,变得不近情理,变得“折磨”人起来,却从没想过父亲要忍受这么多的疼痛。父亲的这番话清醒理智,竟然让我们无话可说。我面对的是一个悟透生死的老人,是一个不惧死亡的老人。在理智上,我知道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但从感情上我却怎么也接受不了。父亲看来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忍受着种种病痛,为满足我们的“孝心”而坚强地活着。这是一种理智与感情的冲突,是置身不同境地的情感矛盾,对亲人共同的挚爱使我们在这种矛盾里苦苦挣扎,彼此折磨。
(文/李江南摘自《检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