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歌
1
从镜头方向看她的脸,通过张开的沾满泥巴的手指:美丽、遥远、冷然……仿佛过去时光的底片。被此刻作为背景的黄河重新拉出来,现代而单独——这一刻,我明白,她的创造力是与生俱来的。更多的人会选择对着镜头微笑,木由自主,比如我;而她不是。一开始她是平和的。突然她低下身去,抓泥土,把张开的泥土的手对准镜头,从中显示出自己的脸,同样不由自主。
她对我说,如果你再坏一点,我会更爱你;她也说,你笑的时候,比较好看。她希望坏,同样希望好看,这在我这里很难统一,而在她,是天然。其实她说的那个坏,是透彻,天然的透彻,一束冰凉而彻底的光,独自完成,不被自己阻碍,也不容忽略,正如她的诗:“当我年事已高,有些人/依然会,千里迢迢/赶来爱我;而另一些人/会再次抛弃我”。(《理所当然》)。
当然。她叫宇向。
她似乎并不愿意离开济南,虽然孙磊写到:“倘若你终生离不开济南,/邮戳就会盖进你的骨骼”,她婚后唯一一次独自出远门,是去西藏,据说,那也是孙磊的建议。我想,她是怕离开的,或许她是从骨子里漂泊的人,不需要外部的流浪。她早巳被她的诗歌抛向远方,再被拉回来:“一整年,你看到雪穿过窗缝,炉火也积聚着冷。/所以你爱我。”……她需要“爱”才有了那个“所以”:“也许你写作,最好写诗一样的小说,不相信宗教,不相信……不去具体命名任何事物。不相信爱情/所以你爱我。”她把爱的理由写得那么长,漂泊得那么远,与爱远隔千里,那个短促的呼吸般的“所以你爱我”竟然能支持起它们,于我们看来,是惊心动魄,于她,则属天然。
所以你爱我。是诗。已离开她。
2
宇向准备离开北京前一个小时给我打电话,她或者以为我不会那么匆匆地去见她。但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对两个怕见面的人可能尤其如此。
我看到她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T恤,浅蓝牛仔裤,迷茫地走来,像一个在人群中受到惊吓的人,我楞了一下。说实话,如果宇向穿着有破洞的牛仔衣,拉拉扯扯的牛仔裤,很颓废的样子,我会感觉完全正常,我在她的诗里已习惯她如此:“我染发/无聊和惊恐,一遍又一遍/我染那些可以随意剪掉的/染到枯黄枯黄枯黄/我还在染,听到有人说/这个人就要消失了”……她没有消失:眼神清亮,整个人干净地让人有点吃惊,我喊她,她走得很近才看到我,我感觉她不是看到我,而是从人群中把我闻了出来。她近视,却不戴眼镜。
一个受到惊吓的人,我拉了她的手,或者胳膊。后来知道,她是对身体接触极度敏感的人,而我也是这样的家伙。这真是很奇怪,我们却没有任何阻碍,拉着走过一段路,就坐在一起喝酸奶,那个遮阳伞是红色的,路上的行人是杂色的,不断地移动。其间,走过来一个算命的女孩,宇向温和耐心地给她解释,我们不需要算命,然后按算命的价格给了她钱。
断断续续地说话时间超出了预定的一个小时。我只记得她手指清凉,我想把她送到要去的地方,我们沿着一条路走了很久,那路越走越小的时候。我感觉不对了:通向首都火车站的路不可能越走越窄。问她,你知道去火车站的路吗?她说,不知道。于是我们转过头来,又向回走。
她和她的伙伴联系不上了。我移开没有电的手机,那里面有她同伴的电话号码,但打不开。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支笔,她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了她朋友的名字,我去找火车广播站并叮嘱她不要乱走,仿佛一不小心她就会化掉。回来时,看到她站在纷乱的人群中,明亮安静——一个随时会受惊吓的人,我总想拉住她的手。而火车站的广播在播我们的寻人启事时,突然哑了。
她走时的背影修长,干净,拎着面包和水,走向那辆我没有看见的火车——头发染回黑色,我还知道有一个人叫孙磊,写诗,男性,在她生活中。
短短几个时间的相会中,我们经历了失去伙伴、迷路,算命、为我们哑掉的喇叭,短短的几个小时,我们就完成了相聚和别离。
3
到济南,宇向几乎变了一个人。
她好像熟悉济南的每一条小巷,哪里可以买到又便宜又好的牛仔裤,哪里可以买到贴纸纹身,有鹰,蛇,花朵……她喜欢鹰和蛇类的贴纸,而我喜欢小小的花,还有鲜艳的玫瑰,这注定我没有她坏——她笑话我,然后把花送给我。她还知道哪个店理发的手艺好,而且便宜。是她领着我到一个一个的小店,再把我领出来,她早晨上班后还记得打电话告诉孙磊,让他教我用热水器,那么细致和生活——她似乎像这个城市的女主人,她甚至知道我喜欢喝的那种加绿豆的牛奶正在哪个店打折。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她买了一箱,然后在楼下喊,孙磊。孙磊就踢踢踏踏下楼帮她去搬。小狗狼狼也跟着跑了下去。这样真好。更多的时候是孙磊在门口叫她:向向,我回来了。这样也好。
在这之前,我早巳从她的诗里知道她家的马桶经常堵,她办公的地方是地下室,知道……我曾经对她说,从发展来讲好不好呢,你的诗,很多的场景离你太近了,它们就在你的生活中,就是你的生活。直到那天我看到卡夫卡的一句话,“连从窗子看出去的景色,对于我都太宽广了”。我对她和她的诗一下子理解了。就连她自己的身体,在她笔下也完全陌生化了,被重构,充满戏剧性,愿望是那么热烈,是那么冷:“我想拥抱你/现在。我的右手搭在我的左肩/我的左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我只想拥抱你,我想着/下巴就垂到胸口/现在,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多想拥抱你/迫切地紧紧地拥抱你/我这样想/我的双手就更紧地抱住了我的双肩”一个能对身边熟视无睹的天窗和马桶随时虚构的人,一个随时虚构自己身体的人,你对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它们轻易被带到不同的场景,她的诗句——狭窄到广阔。它们被宇向虚构,也虚构了作为诗人的宇向。道路可以被堵塞,心灵则不可能。世界在她那里,每一刻都可以被变形,重新开始,也完全可以被忽略。
有朋友说,如果宇向再绝望一点,诗就会写得更好。作为朋友,我更希望她生活幸福,诗歌是另外的事情。以前一个蒙古姑娘告诉我说,她想在家里的院子种一棵树,但她的牧民母亲说,种什么树呢,不知哪天就要离开了呢。结果,他们在那个院子里住了十几年,没有离开,也没有种树——不知为什么,这光秃了十几年的院子让我感到悲伤,所以,我希望宇向生个小孩子。
宇向作品主要评论:
杨勇:《自然的或写作的平衡术》
朵渔:《打开一扇窗以便看到流动的风景》
马知遥:《宇向: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