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陡峭的山峰下停步,向导说这就是仙人关的吴王城。仰望那山,壁立万仞,危峰耸天,脚下,野草没踝,乱石成堆,身后峡中,嘉陵江无声地流淌。这块山水之间的狭地,不如平原一家农户的庄基大,何能称城?而八百多年前,这里一度人喧马叫,剑拔弩张,连岩石和古树都紧绷着神经,江水和空气都悄悄地颤栗,金戈铁马的大江南北都传着这个地名———仙人关。
我们一行从略阳赶到白水江镇,又沿嘉陵江步行几十里,在隧道里经受了列车呼啸山摇地动的惊吓,在荒岭陡坡上饱尝了行路的艰难,带着伏天的汗渍,在山色暗重的黄昏,才走到这里。仙人关遗迹共三处,一为关隘所在地仙人关,一为关外与金兵大战获胜的杀金坪,一为驻军的机关所在地吴王城,属陕西略阳与甘肃徽县交界地。“吴王”是当地人对抗金将领吴玠、吴璘兄弟的称呼,二人皆因抗金有功死后封王。
吴玠、吴璘是南宋时西北主要的抗金将领,堪与当时的抗金名将张韩刘岳相比。其与金军在关中、陇南、陕南一带多次交锋,战绩显著,尤其仙人关大捷,奠定了西北抗金战争的大局。当兀术以十万精兵凿崖开道而来时,吴玠以万人在仙人关迎战,吴璘率轻兵由七方关星夜转战而来。仙人关的恶战持续了三、四个昼夜:“敌首攻玠营,玠击退之。又以云梯攻垒壁,杨政撞竿破其梯,以长矛剌之。璘拔刀画地,谓诸将曰:死则死此,退者斩……金分军为二……璘率锐卒介其间……璘军少惫,急屯第二隘。金生兵踵至,人被重鎧,铁勾相连,鱼贯而上。璘以驻队矢迭射,矢下如雨,死者层积,敌践而登……姚仲登楼酣战,楼倾,以帛为绳,挽之复正,金人用火攻,以酒缶扑灭之。玠急遣统领田晟以长刀大斧左右击,明炬四山,震鼓动地”《宋史·吴玠传》。第三天,宋军反攻,金军溃乱。金人本料仙人关必克,可长驱入蜀,将领们都带着家眷,岂知遭遇强敌,连夜退走。“度玠终不可犯……自是不妄动。”这一仗,宋军打得英勇,金军也很骁悍。艰难的蜀道上,他们失去了游牧民族的马上优势,更被开道工程和百步九折的攀援耗损了体、志。人虽多,但山路曲狭,首尾不应,大量人马无用武地,最终抛尸如山而去,杀金坪由此得名。这“杀”字却叫人不舒服,金人虽是侵略者,但那成堆的残缺尸体也是一群鲜活的生命,何况“杀”有主动对被动之意,完全抹去了正义抵抗的内容。明嘉靖《略阳县志》保留了《宋史》“杀金坪”之说,而清嘉庆《徽县志》则称“胜金坪”,想来,这不仅因为清与金同属女真族,更重要的是至清一代,中华民族的融合已成大势。“杀”若出于当时含恨含仇的宋军之口,尚属正常,而我辈称之就不顺口了。由此想起,中国古代史书常以“斩首某万或某千”宣示战果,那四五个字包含着多少残忍的过程,更包含着多少无辜平民的死难!史家那种冷静叫人不寒而栗。战争是残酷的,但战争的目的不是杀戮,也必须拒绝不必要的杀戮。我很喜欢岳飞那句话:“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豪气中透一缕诗意。而他的名句:“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就有点血腥味儿。
山野阒寂。这里属秦岭山脉西部,山体多土石结构,地质贫瘠,植被单薄,一下雨,沟壑间都是混水,嘉陵江常是一脉浊黄,又属秦、陇、蜀三边之地,从来与繁华无缘。这个在南宋150年间属重要关隘,曾有上万人长期驻扎之地,竟没留下一村一户,而其南不远曾是仙人关重要补给地的古长举县城,也只有几户农家,吴王城自然踪迹难觅了。我们只能踏着渐浓的暮色东张西望,走来走去。向导分开荒草,找到一块坑中的大石,说是城寨的基石。再向上指,高高的岩壁上有些凿洞,天色暗淡,模糊可见悬于崖壁的黑色洞口,别无所获。仙人关的另两个点皆在山那边,向导说仙人关因巨峰并列如群仙而得名,杀金坪在仙人关东北,是一面斜坡。夜幕将落,当年的古战场,给我们的就这些了。向导见我意犹未尽,说这一带原来有些碑石,都在修铁路时垫了路基,仅剩一块,在前边隧道外,我们上到一个小坡,完全没有路,竟然在荆棘丛中伏爬,衣裤刺挂得孔痕累累,碑半埋在土中,模糊可见“宣相安公生祠”等字,原来这是安丙的生祠碑。这安丙,与吴家关系重大。
仙人关战后,吴玠、吴璘一直镇守于此,不但蜀得保全,还收复了一些失地,直到吴玠病死关下,吴璘袭职,继续抗金。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吴璘之孙吴曦,却发生了令吴氏千古蒙羞的变故。1207年,时任四处宣抚副使,并握有重兵的吴曦在兴州(略阳)降金,被封为“蜀王”。一直被吴氏家族拚死保全的蜀地,顷刻失于吴家之手。不仅使抗金形势急转,也让南宋政权面临危机,幸亏吴曦的部下安丙、杨巨源、李好义等将其袭杀,短短四十多天,从内平定了叛乱,朝野上下松了口气。后来,安丙一路提升至四处宣抚使,常年在西北抗金,这碑正是时人感其功为他修生祠时立的碑。
野心当然是吴曦叛变的主因,但南宋朝廷也难辞其咎。先是,吴家世代抗金,练出了一支劲旅,被称为吴家军,到了吴曦这一辈,南宋朝廷怕其拥兵自重,将其调至南方,远离蜀地:“时吴曦自以祖、父世守西蜀,为国屏藩,而身留行都,不得如志……”(《续资治通鉴》)可见,早已心存芥蒂;再者,“暖风薰得人欲醉,只把杭州作汴州”,南宋统治者沉溺于温柔乡,不愿得罪金人,与金人打打和和,总是以和为主,总是打击主战派以谢金人。其三,昏君、权奸,残害忠良。以史家论,岳飞是西汉以降少有的文武全才,是最有希望收复北地的抗金将领,却在大功垂成之际,被诬至死。“一时有志之士,为之扼腕切齿。”而“诸酋闻其死,酌酒相贺。”岳飞的死,虽有秦桧主谋,但元凶还是“偷安忍耻,匿怨忘亲”的既得利益者赵构。吴玠素来敬重岳飞,同为抗金将领,岳飞的下场势必引起吴氏深思。这些,吴曦自然心中有数。当吴曦被远调,削去兵权时,恐怕时有性命之忧,所以一心要回西北,而一旦得返兴州,先为吴璘修祠,再议降金,有人劝说:“如此,相公八十年忠孝门户,一朝扫地矣”,吴曦答曰:“吾意已决。”他想好了,与其常怀不测之忧,不如降金封王痛快。
吴曦叛变自当卑视,但岳飞的一些行为也不足取。当他受诏撤军:“飞班师,民遮马慟哭,诉曰:我等戴香盆,運粮草以迎官军,金人悉知之,相公去,我辈无噍类矣。飞亦悲泣,取诏示之曰:吾不得擅留”《宋史.岳飞传》。“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连这个惟一可冒险一试的藉口也放弃了,在君与民之间,他最终服从了前者;被诬下狱,还怕部下反抗,坏了自己的忠名,结果与岳云、张宪同被杀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岳飞对民族的贡献功不可没,他的尽忠报国,报的自然是包含人民和国土在内的南宋朝廷之国,但忠的却是南宋皇帝这样的独裁者,正是其忠,限制了其报国行动。其实,杀害抗金将领和叛变都危及民族利益,前者的后果甚至比后者大。
夜幕填满山壑,山风吹落一身湿汗,奔波了一整天,还得赶到白水江留宿。大家各以树枝做拐杖,摇摇晃晃溶入了黑压压的山影,嘉陵江以轻婉的低唱与我们并行。在古代,崇山险恶,蜀道艰难,嘉陵江却水流丰盈,是这千里大山中一条重要的交通线,白水江的老镇是上游重要的水运码头,由秦入蜀从此起航,由蜀入秦到此终航,若由白水江顺流而下,则可轻舟千里,万山排后,巴蜀门户洞开,由此,可知仙人关在战略上的重要。一旦关破,白水江垂手可得,蜀地指日可下,长江上游重镇重庆也在视线之中,真是后患无穷。难怪吴家世代固守,而吴曦之变,给南宋朝野那样大的慌乱了。
山路漫长,全身疲惫都集中在腿上。黑寂中,宝成铁路有隆隆声传来,继而,雪白的灯束划破暗夜,把我从沉思中惊醒,那些乘火车入蜀的人,风驰电掣中可能连瞥一眼的念头都没有,而整个行程,就我们几人在山道踉跄而行,谁会想到这重山叠绕中有个仙人关?历史的烟尘如同这浓密的夜色,把古老的战场遮掩在世人的视线之外,而那巨龙般腾山越岭的列车,正宣告着仙人关的时代已不再来……
卜元华男,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散文集《百情集》《心旅足痕》?熏陕西省作协会员,中国电力作协会员,供职于西安某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