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少年花开时

2005-04-29 00:44
长江文艺 2005年1期
关键词:小路

高 微

我见到苏第一眼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我记忆中永远无法遗忘的女人。那是一个夏天,我十二岁的那年。

九月里一个寻常的傍晚,我和同学小军一成不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天的天空飘着小雨。学校距离我们家不远,但也要穿过两条胡同和一条马路。

胡同口上坐着的老大爷,那时是我心目中永恒的风景,花白的胡子、深邃的眼睛、永远的青袍黑裤。因为他的手艺,给了童年的我一个崇拜的理由。

今天的我,已经想不起营生的名字了,只是当时的场景还好像精确的瑞士表,这么久依然在记忆里不停地滴答。一块木板,好像棋盘,转圈是图案,正中立着一根铁针,上面是插着一截可以旋转的竹子、竹子的一头转到哪个图案,他就用红糖浇注一个同样的图案,沾在棍子上,拿在手里,可以吃。

在八十年代,这样的吃食,对于我们已经是好东西了。

“五分钱一次,别挤。”老头沙哑的声音在我每一个放学的路上浸润着我。成了我童年的一个标志,站在北京高高的立交桥上,望着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现在的我常常想,那样的情景,是否只是昨日的一个梦呢?

我把每月零用钱的三分之一都贡献了出来,另外三分之一,买了泡泡糖、冰棍和别的东西。

现在,我就和小军站在转盘面前,我舔舔嘴,希望那条插着的精致立体的大长龙样品能是我的,如果我运气好的话。这成了我每天一个最强烈的愿望,在我没有看到苏以前。但是一切都在这个傍晚发生了质的变化,我甚至怀疑,就是那样一个充满了秋天味道的黄昏,我从一个孩童成长为少年。

原因很简单,我看到了苏,她从胡同口轻轻走来,好像一只水妖,乳白的旗袍包裹着她轻盈的身体,她的腰肢扭得很厉害,感觉好像一个异国的女子。

我想此刻只有我注意她,不知道为什么,其他所有人都正低头扎做一团,看一个男孩转动竹竿。女人是要往胡同里走,但是人太多了,她皱了皱眉,咳嗽了一声。没有人在意,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他们说话的声音里。

她终于还是从我的身边经过,身上散发了一种淡淡的清香。路很窄,经过我的时候挤到了我的身体。那个时候我还不高,她的胸脯从我的嘴唇前擦过,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异性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我的心怦怦乱跳,我甚至感觉到她软绵绵的乳房。当然,这一切都只有几秒钟。

应该没有人看见,我这样帮自己祷告。因为我曾经有过家门口的墙上被写了“李扬不要脸,和某某亲嘴”之类的劣迹。我曾经非常委屈、和非常愤怒,某某指的是我的同学兼邻居李小路,原因仅仅就是我借给她很多本《少年文艺》。

现在,我就呆呆地站在胡同口,精神似乎有些恍惚,因为一个过路的女人,直到小军把我叫走。

那个夜晚,爸爸和妈妈坐在院子里,北京的九月初还不是很凉爽。我和妹妹在一旁玩泥巴,把泥巴做成各种饼干、药和小鸭子之类的。我听见妈妈和爸爸小声地说:“那个女人真的下星期就搬过来么?我觉得她不像个正经女人,穿成那样。但管理处既然安排了,也没办法。”“你别瞎说,到时候可别让人家听见。”

我有点好奇,听着他们的交谈,妹妹只顾给她玉米棒子做的洋娃娃喂药,还不停地自言自语。这让我感到非常地乏味,我开始有点讨厌她,女孩子真是小家子气,如果小军不是和他爸妈串门去了,打死我也不和李静玩。

我还想听他们说话,我为有人要搬来感到一丝雀跃,毕竟我的生活太无聊了。可是他们显然已经转换了话题,改成讨论粮票和换鸡蛋的问题。

夜晚,我躺在竹席上,从红色木头窗棱上面可以看见外面一个大圆盘似的月亮。几乎没有风,我难受得不停地翻身,天气闷热,木床在我身下不停地响。

“小杨子,别动来动去,吵死人了。”我听见妈妈的声音。

“我知道了,可是天气太热了,睡不着啊。”

“是热,不过心静自然凉,你数数,一会就睡着了。”

我开始数数,一直数,以前我有时候也用这个颇为灵验的办法。我从1开始,当我数到500的时候,我开始有了睡意,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思路变得模糊起来,我进入梦乡。

我走在一条窄路上,没有树。那条路很像去我爷爷家的一条,但不是。周围很荒凉,只有一大片干涸皴裂的泥土,好像张着的一张张嘴。我踯躅在这样一条路上,到处都空荡荡的,我感觉口渴。

我不停地走,走得脚板生痛。前面终于出现了一个村庄,有一大片绿色。我来了劲头,几乎是飞奔着跑到了村子里,但是这个村子似乎是空的,没有看见人,甚至也没有一扇敞开的门。我绝望极了,没有水,自己就要死了。我蹲在一个院子门大声地哭起来。

突然门被打开了,吱扭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一个女人走出来,她穿了水红色的连衣裙,是胡同口的那个女人!她微笑着看着我,声音很轻柔:“你进来吧。是不是口渴了。”我点点头,跟她进屋。

屋子里空荡荡的,家具只有桌子和床,床和爷爷家的一样。她招呼我坐在床沿上,然后从桌上拿了一个碗,从水瓶里倒出水,递给我。我一口气喝光了。

“你在这里睡一会吧。”

我顺从地躺下,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身边躺着那个女人,她光光地躺在我身旁,白不呲咧的身体就紧紧贴在我的身上。她的身子是一种耀眼的白色,很模糊,想要看,怎么也看不清楚,但是乳房却异常地清晰,软软的,很温暖的感觉,绛红色的乳晕,和妈妈的一样。它轻轻地擦过我的皮肤,让我有一种神经紧绷的感觉。全身热乎乎的。

我想大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怎么了,做恶梦了么?”

有一个声音在耳旁。

我睁开眼睛,看见妈妈,站在我的身旁,我好好地躺在床上,身旁没有奇怪的女人,也没有白色的乳房。

“嗯,我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妈妈走了,我呆呆地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的身下有点湿漉漉的,我吓了一跳,马上怀疑自己是尿床了,我的好朋友小军就是个爱尿床的家伙,他偷偷告诉过我,我嘴上没说,但心里对他从此有了鄙夷之情。难道现在,自己也尿床了?

我走下地,把被单掀开,窗外的大月亮很亮,把屋子里照得一清二楚,我偷偷地把小裤衩脱下来,看见上面真的湿了一片,用手摸了摸,黏黏的,居然是白色液体,还好像有一点点奇怪的气味,但显然不是尿臊味。我感觉很恶心,心想,这下完了,自己一定是尿了床。

我再也睡不着了,眼睛一直睁到天明。

我为自己的梦和尿床感到羞耻。

第二天我几乎没有想起关于昨天的事情,因为语文考试。我最头痛的科目就是语文,我害怕写中心思想和归纳段落大意。放学后,我和小军、胖虎到学校后面一大片废弃的建筑工地去逮蝈蝈,我们在工地玩得不亦乐乎,当然是打着到胖虎家学习的名义——我们三个是一个兴趣小组的。我们抓了好几只蝈蝈还有螳螂,我们用塑料袋装好,带回家去,我决定放到蝈蝈笼子里。它是爸爸用竹条子编成的四方盒子,在一侧有一个小门。还有很大的一个个的圆形孔洞,可以把黄瓜、菜叶子放进去。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院门,天已经全黑了。李静突然从一个角落里窜出来,吓死我了。她跑过来,小声说:“哥,爸爸生气了,胖虎妈妈刚才来咱家找他,说他在咱家学习。你们是不是又到哪……?”

“玩”还没有说完,爸爸就从屋子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鸡毛掸子,表情扭曲。我撒腿就跑。

结果可想而知,全院子的人都被惊动了,我被狠狠地修理了一番。最悲哀的是,这一切都被李小路看见了,我想她看见我这副熊样,不会再和我玩了。我有点恨爸爸!

我的日子依然很快乐,每天玩得乐不思蜀,除了学习,我基本上样样都好。我几乎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一切,直到两个星期以后。

我永远忘不了我看见苏时的惊讶表情。在我几乎要遗忘她的时候,我却看到那个在胡同口用胸脯和我擦肩而过的女人。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在我们简陋的院子出现。

她显然不记得我,当然她没有理由记得。她坐在我家破旧的沙发上,用笑眯眯的眼睛看着我,她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头发闪闪发光,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

妈妈告诉我这是苏阿姨,是要搬到我们家隔壁姥姥以前住过的空房子去的。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只小兔子使劲地跳,好像做贼。大人们没有注意,只是热闹地说着话。

我偷偷地溜出去,一直快到小军家,心情都没有平静,我想起了她的胸脯和梦里巨大的乳房。我觉得自己像犯了罪。

苏的出现,让我们这个小四合院起了一点点变化。

她永远都是那么漂亮,好像一道亮丽的风景。她的穿着显然与众不同,现在回忆,就叫做时髦。一次我特意把站在一起的她和妈妈相比较,结果头一回沮丧地发现妈妈是那样的不堪,黄黄的皮肤,松弛的眼袋,不修边幅。

苏不会,她永远都有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她真的很漂亮,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微微上翘的樱桃小口。她的身材很高挑,腰很细,但胯骨宽,走起路来优雅地扭动着。我发现爸爸也好像有点爱看她,还有李小路的爸爸和隔壁戴眼镜的张老师。

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的背景,她总是很安静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书,偶尔也会到院子里洗衣服,大家似乎只知道她在西城区的一个纺织厂里工作,她好像没有结婚,也没有什么朋友。

三个星期以后,星期二,下午只有一节课,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刚把书放回桌子上,看见她站在院子里收衣服。她的手高高扬起,头发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柔和的黄色,她从窗子外看见我,很高兴地和我打了一声招呼,她的声音很好听,柔柔的,我认为她应该是个南方人。

她把衣服收到了她的屋子里,然后关上了门。

我的口很渴,拿了瓢,打算到大水缸里舀点水喝。妈妈说喝生水不好,但今天她不在。就在我经过苏的窗前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点点好奇,她的窗帘半掩着,有一指来宽的缝。我突然有了想往里看看的念头。

我悄悄地趴在她的窗户根下,这个时间不会有别人回来。我偷偷地往里来,屋子里的光线不很强烈,但还是很清楚。

我看到她居然正在换衣服。她就站在我的右手边,面对着我。我看见她双臂抱紧,把身上那件淡蓝色的紧身衬衣往上拽。然后把衣服从头上脱了下来。我很紧张,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想走的念头。我看见她光滑赤裸的上身戴的是一个粉色的奶罩,接着她把手伸到背后,用手摸索着,然后我就看见奶罩一下子弹开了。

她把奶罩从肩上轻轻取下来,这下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在空气中,我的喉咙有点紧,这是我长到十二岁第一次看到除了我母亲以外的另一个女人的身体,更奇怪的是,她的上半身,居然和我梦中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她的乳房很美丽,挺拔,半圆型,宽宽的红晕。现在每次看到那幅《海中诞生的维纳斯》的油画,我都会联想到她的乳房。

她走到床前从床上拿起一件新内衣。她走过去的时候,我甚至看得见她的乳房一颤一颤的,我的心紧张到了极点,我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我浑身是一截烧红的炭。我转过身,跑掉了。

偷窥的兴奋和紧张一直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减轻。我破例没有出去和小军疯跑,而是乖乖地坐在家里写作业。我的身体一直到晚上才不那么火热,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星。

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尿床了。因为我被一阵热乎乎的液体和快感弄醒。我不害怕了,因为就在两天前和同学们偶然的闲聊里我知道了什么是遗精。

我成为了真正的男人。我遗了两次精,一次是因为苏,另一次,还是因为苏。

我现在无法阻止我偷窥的念头。我为此感到羞耻,但是似乎这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开始对苏的一切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带着一种负罪感,飞快地从她的身边溜走,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我依然疯狂地想要见到她。我经常偷偷坐在院子角落里由破轮胎改成的秋千上看着她开门、走进去、关门、走出来。

我最喜欢看苏洗衣服。在夕阳里,她的身影是一幅美丽的画,她的衣服薄薄地勾勒出她的曲线,在通透的阳光下,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奶罩甚至是内裤的轮廊。她的手高高地抬起,黑亮的大波浪头发仿佛瀑布般倾下,搭在她美丽的乳房上。

那天放学,我又看见她在晾衣服,我磨蹭着走到屋子门前,拿出钥匙,但却用眼睛死死地注视她的一切,她距离我一米之遥,背对着我,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她身上特有的气味,看着她优美的曲线,我产生了一阵性冲动。苏突然转过来,看着我,表情由惊讶变成微笑,朝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非常地紧张,浑身颤抖。

突然她的手伸进裤兜,从兜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她把它用小拇指高高的挂起,我看见那是一个透明的钥匙扣,她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睛,然后说:“送给你吧。”

她把它递给我,我用汗湿的手紧紧地握住钥匙扣,深吸一口气,快步往家走。

那年的十二月,我很忙,因为要升初中,期末考试格外受到学校重视。我们班新来了一位老师,姓刘,23岁,刚刚师范毕业。她长的还算漂亮,身材是全班男生公认的好,她的屁股很丰满,胸脯也很好看,走起路来也很有风情的样子。男生都在后面议论她,上她的课都异常积极。

只有我不这么想,我几乎是班里惟一一个不为她心动的男生,我想大家或许都觉得我是个另类,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的答案。从那个偷窥的日子以后,我不由自主地经常想往她的屋子里张望,我想他们都是纸上谈兵,而且,小刘老师又如何能和苏比呢?

是的,我的苏,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神。我想,我爱上她了。

我还是时不时地悄悄走过苏的窗口,在没有人的时候往里面张望。当然绝大多数都是惊鸿一瞥。我看到的大都是苏在看书或者在做家务。她总是在里面忙忙碌碌,屋里一尘不染。

我心里已经不能坦荡荡了,自从我偷偷看到了她的身体。有时候梦中我也会突然惊醒,因为想起她。她的样子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想要忘也忘不掉。

我有些沮丧,我为自己这样流氓而感到不安,我觉得小军和其他同学还都只是纯洁的少年,而我却有了这样肮脏的记忆。我感到痛苦。然而另外一方面,我又无法抵制这种诱惑,就像妈妈给我买的板状巧克力,我总说再吃最后一口,把牙咬得不平的地方咬平就不吃了,可最后总是全部吃光。我真是不可救药。

隔壁的张叔叔总喜欢和苏说话,他样子呆呆的,戴了一副黑框眼镜。苏似乎也喜欢和他说,因为他很幽默。我见他俩在一起站在院子里说话,苏在晾衣服,然后突然咯咯地笑个不停。我的心顿时充满了怒火,为此,我还两次拔过张叔叔自行车的气门芯。

李静10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靠窗户的小桌子上吃饭。饭菜很可口,是妈妈特意做的。那天的月色很好,把四周照得很明亮。李静刚刚对着蜡烛许完愿,我把头朝向窗口看风景。

我看见院子门开了,窈窕的苏走进来,她的脚步很轻,像一只猫,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接着我又看到一个瘦高的男人也从门边挤进来,他俩偷偷地走进苏的房间,然后苏的房间的灯亮了,再然后,不久,灯熄了。

我从树影偷窥到了这一切,吃完饭,我独自回到自己的屋子,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泣。我突然感觉到孤独,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心脏。我想像着那个男人也能看见到苏粉红色的奶罩和她丰满的乳房,想到两个人躺在一起,我的心就禁不住流血。那个年轻的我还不能理解大人之间的事情,但躺在一起,对于我,伤害就足够了。

我上了初中,似乎生活没有什么变化。我和小军在一个班,我们依然是好朋友。胖虎家搬到海淀去住了,他考上了人大附中,我们的联系自然就少了。

我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还有一个女孩好像喜欢我,但我的心里依旧只想着苏,在生日那件事情过去没有多久我就从心底原谅了她。因为我喜欢她。她现在带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到院子里来了,那男的挺和蔼,和每一个人都打招呼。苏很大方地向大家介绍这是她的男朋友。她的笑容越来越多,性格也变得开朗,有时侯她男朋友还帮我们搬蜂窝煤,甚至还模仿我爸爸帮我签过两次字,大家似乎都接受了他。

我心里还是不平衡,但也没有那么厌恶,我觉得能让苏快乐的人一定不是坏人,所以,有的时候,我也冲他们笑。

小刘老师自杀了,因为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我是从张盟嘴里听说的,他说她以前的男朋友为了和一个爸爸是司长的女人结婚去美国,抛弃了她,大家都很伤心,也包括我。虽然我不像其他同学曾经那么地喜欢过她,但是,我觉得她为那样的男人很不值得,她是个好老师。

初中一年级就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除了这件事,好像和学校有关的也没有什么了。我依然还是很喜欢苏,当她裸露着从深蓝色的运动短裤里伸出的修长大腿,坐在秋千上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心依然扑通扑通地跳。

在我十四岁的那个春天,苏似乎突然有了钱,因为我从爷爷家回来,就听说送家具的人往苏的家里送各种家具,都是很高档的那种,甚至还有一台钢琴。

李小路和我上了同样的一所中学,因为小学升初中考试发挥失常,所以和我这个差等生到了同一个普通中学,不过她在重点班,而且是尖子生,只知道学习。

她居然对苏的钢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苏搬好家具的第二天,也就是我刚回来的两小时后,她破天荒地跑来找我,对我说:“李杨,苏阿姨让我去看她的钢琴,你陪我去吧。”

“为什么自己不去?”我有点纳闷。

“我觉得她平时很神秘,我有点害怕。”

“那你干吗还去?”我有点生气。

“我实在是想看看钢琴。”李小路的声音很小。

我没有深究,因为我也很想看看。

苏的家外观和以前一样,但走进去感觉却完全不同。我惊讶于短短两天的巨大变化。她让我们换了拖鞋进去,因为里面铺了地毯。苏的房间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我不止十次地往里面偷看。她热情地带我们参观了她的房间。我完全惊呆了,苏的家就像是一个脱离了周围环境的人间天堂。

房间里铺着暗紫色的地毯,屋子的一侧放着雕花的组合家具,另一侧是黑漆漆的琴。中间一张大大的床上是垂着繁复流苏的床罩,很舒服的感觉。墙上一张巨幅壁毯挂在淡蓝色的墙壁上(我后来才知道名称:壁毯),上面一个裸体女人从贝壳里走出来。我的眼光一直落在画上,想象着这是苏的身体。

苏请我们喝了一种很好喝的茶,用的是真正的高级茶杯。和爸爸平常用的玻璃瓶喝的茶叶不同,茶里有股淡淡的奶香,茶也不是咖啡色的——乳白色。苏告诉我这叫奶茶。然后我们还吃了小小的饼干和奶油糖。都是我们从来没有吃过的,要知道,水果糖,我和妹妹都要发了零花钱才吃得起。

然后苏问李小路要不要听她弹钢琴。李小路显然已经惊讶昏了,问了她两次她才明白。她点点头,我也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们坐在柔软异常的大床上听她弹奏了一曲:爱的罗曼司。声音是那样的好听,这让我从此对学校音乐课上的风琴产生了抵触情绪。朝阳从窗子的缝隙中照进来,给暗紫色的地毯点缀了些许明亮的颜色。苏就那样圣洁地坐在琴凳上,我们还一起合唱了“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后来小路说她觉得苏像圣洁的仙女,完全不是什么她妈妈说的“风骚的坏女人。”

我们经常去苏的家里了,她给我们看她的照片,她讲关于她家的故事。

她告诉我们她家从前是大资本家,如果在解放前,她应该是个大小姐。快解放的时候,家道败落,父亲家分了家,分了财产,凭着变卖丰厚的家产生活,虽然风光不再,但也很有钱。

她出生的时候中国早就解放了,但是没多大就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她的父母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因为她父亲和她们家历史上的问题,她的生活,从此变得血肉模糊。

接下来的她没有讲,也许她不愿意回忆痛苦,也许是她认为我们理解不了。总之我们还是很高兴地和她一起聊天,她的小屋,变成了我们的乐园。

我经常想,我不知道资本家是什么样子的,但是苏的确很有气质,和胡同里的其他女人不一样。

天气好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春游。马上初三了,小军因为父母工作调动而去了河北。我和李小路因此成了朋友。因为彼此经常去苏那里串门,所以我觉得她对我这个坏学生的偏见好像少了很多。这次春游,早上我们约好一起走。我发现小路很显然在变得成熟,而且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早上6:00,小路准时跑到我的窗下叫我。快进校门的时候,小路偷偷塞给我一个塑料袋。

“什么?”

“是我妈昨晚煮的茶叶蛋,给你的。”

说完,她一溜烟地跑进了学校,脸居然红红的。

我还是不小心看见了苏,而且是裸体。

我打算去找她,想往窗子里看看她在不在家,却突然偷看了她在洗澡。

她坐在大木盆里,仰着身子,身体的一部分泡在水里。她白皙得赛过盛开的白月季,丰腴得像一颗饱满的葡萄。她的手不停地往身上撩着水。两条腿露在盆外面晃来晃去。嘴里还哼着歌。

我无法正确表达当时的感受,我看见她的乳房她的微微突起的小肚子和她的一大片黑色的森林。我看见它像海草一样在水中随着她的晃动而颤抖,她的身上有很多细小的水珠,她红色的乳头因为寒冷而挺立。

我想,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这样的场景。

我下决心要考上重点高中,因为苏上次在秋千旁说我应该好好学习。我也觉得成天和坏孩子在一起没有什么意思。我相信我还是心里非常地喜欢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偷窥了,自从那次看到她洗澡之后。

除了小军,没有别人知道我喜欢她,当然偷看的事情他是不知道的。小军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告诉了他,但这小子居然告诉我他喜欢李小路。我们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谈了很久,谈我们的友谊、谈将来、当然也谈我们喜欢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估计谁也无法理解对方,但我们还是相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鼓励和信任。

我拼命地学习,每天小路的灯熄灭了我才熄灯。尽管有时候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但我还是在坚持。小路现在看见我的时候也不像以前了,自从她给过我鸡蛋以后,我觉得她总是小心翼翼的,看见我就很紧张。

我的确没有时间再去苏家,而且最近她的大门也总是锁着。我不清楚她现在怎么样,我被学习弄昏了头脑。

这中间,我只看见过一次苏,是在我要中考的前一个礼拜。她对我笑了笑,开了门然后就走进去并且关上了门。我们没有说话,很显然她有心事。我有点伤心,但是很快就忘却了,毕竟检验我学习成果的考试就要到来了。

这个暑假我成了明星,因为我胜利地从年级的倒数第50名变成了正数第2名;也因为我为了一个叫做艾莲的女孩和人家打了架。

放榜的日子我站在学校宣传栏旁不停地用眼睛扫描。我先从倒数开始,这是习惯,我的心怦怦地直跳,一个一个地找。直到李小路名字的下面一个,我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李杨。学习成绩要让大家刮目相看在我意料之中,但如此好还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几乎是惊叫着冲出人群,我飞快地奔跑,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也告诉我的苏。

苏还是不在家,这让我的热情减少了很多,但是,很快就正式放假了,所以,我还是很快乐。暑假我要上辅导班。因为要进北京四中,所以必须早努力才行,爸爸说这叫笨鸟先飞。我已经开始为自己的高中生涯野心勃勃地规划了,要考上大学,而这也不再是单纯地为了苏。

辅导班里,一个叫艾莲的女生坐在我旁边。她是个瘦高的女生,皮肤有点发黄,扎着马尾辫。她说不上漂亮,但是有点特别。她经常甜甜地笑着,课间吃泡泡糖。我很喜欢看她笑起来眯眯的眼睛,甚至包括她脸上几个浅浅的雀斑。

她显然看得出来我对她有好感,我觉得她是一个有经验的女孩,和李小路肯定不是一种类型。艾莲总是想使唤我,看我被她弄得团团转,我想她就有成就感,当然我也喜欢借机接近她。于是,在嬉戏的过程中我表现得忠心耿耿,好像一条猎犬。

放学时间,我和她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室,我和她的家在同一个方向,所以有时候我们一起回家。路上的阳光很好,我们大声地讨论着一些有趣的问题,挨得挺近。穿过学校的操场时,突然,有个社会青年模样的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很纳闷,也有点害怕。

我看见一个长得高高壮壮的长头发男人,他走到我面前,手上挥动着拳头。

“你敢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你小子不要命了?”

我的头脑还不够清醒,但我很快听见艾莲对我喊让我赶快离开。我看见她死命地抓住那个男人的拳头。她高声尖叫着,被推倒在地。

“你这个婊子,让你和别人好。”这是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我愤怒了,因为他骂人。我大喊着“王八蛋”,冲上去,狠狠地和那个男人扭作一团。他很高,但我也不矮,而且我还是校田径队的好手。我死命地抱住他的腰,他伸手推我,我差点摔倒在地上。但我马上就站住,然后用手揪他的头发,他显然很疼痛,咧着嘴,我把他的手扭到身后,但他的力气显然比我大,他一下子扭转过来,掐着我的脖子,我闭上眼睛,感觉到头脑发昏,好像就要死了,就在这时,我听见他哼了一声,手松了。

我睁开眼,看见艾莲手里拿着半截砖头,上面有血,她呆呆地站着,看着我。

从派出所出来,我和艾莲的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

第三天放学,我们走在北京的马路上,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我觉得仿佛做了一场梦。艾莲把她的头轻轻地枕在我的肩上,我没有反对。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我们都一点也不想回家,她说她就想走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手不由自主地拉到了一起,似乎很自然。这一刻,我没有想到苏,在我此刻空旷的世界里,艾莲是我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我突然觉得很疲惫,也很空虚。

我们经过王府井,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路上的行人不少,但是在夜色下都变得朦胧起来。

我的思想很恍惚,然后走进了北海公园。

突然,我发现我被紧紧地拥抱着,我感受到了一个软绵绵的身体倾斜在我的身上,我吓了一跳,那是艾莲的身体。

她的嘴唇在我的胸膛上不停地摩挲,温暖而且湿润。夏天大家衣服穿的都很少,我能够感觉到她温热的嘴唇,我的神经很快就绷紧了,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有一种电流通过我的全身。我不知怎么一下子有了精神,狠狠地抱紧了她,好像想要榨干她的身体。她也紧紧地抱着我,很快,我们的嘴唇连在了一起。

一瞬间,我想到了苏,没有理由。但我的眼前的确晃动着她的身影。我没有接过吻,即使是我曾经偷看过苏很多次,但我的确没有接过吻,我和异性身体上的接触其实只有那个夏季的胡同口,这么多年了,那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现在,我终于又有了一次,是和这个女孩。我说不上有多么强烈地喜欢她,但是,我也无法抗拒,我闭上眼睛,我们的舌头彼此搅动着,我告诉自己,我背叛了苏。

我们坐在一张凉椅上,我把她放在我腿上。她的双腿火热,我可以感觉到。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没有过膝的短裙,我可以接触到她光滑的腿。我的手有些颤抖,在她的腿上摸索,我很冲动,但最终没有敢把手伸到她的裙子里去。

我被我爸从派出所领出来后臭批了一顿,但幸运,没有挨打。我想可能是我长大了,不过最大的可能是因为我考上了北京四中。附近的几条胡同里只有我和李小路考上了四中,整个暑假,我都非常地自豪。我打算把浪费的时间都补回来,我是指踢球、听歌和朋友们玩。

小军给我写信说他要去参军了,他的名字从一出生似乎就决定了他对成为军人的强烈憧憬。我不禁回忆起小学毕业时候的我、小军和胖虎“铁三角”的深厚友谊,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还想起了小刘老师,她深深的酒窝,可惜她却一时没想开。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那个时候小军说他的理想是军人、胖虎想当一名宇航员,而我却没有目标。我似乎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我一直是个比较自由散漫的人。可是现在,我对自己说,我要考清华。

我依旧还去上辅导班,一周三次。到快开学的时候,艾莲成了我的女朋友。

隔壁屋子里的灯一天到晚都黑着,窗户上也落满了灰尘。和艾莲在一起的时候,我似乎对苏的感情淡了点,但是我还是经常地想念她,特别是看见院子里晾着一排排衣服的时候。

苏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露面了。吃饭时听妈妈对爸爸说苏辞去纺织厂的工作,她的男朋友下海经了商,所以有了钱。大家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的一切其实一直抱着一种好奇,但又不敢真正接近。苏的身上的确有这样一种魔力,她让你感觉很飘忽,很难接近,但所有的人都被吸引。我觉得可能小龙女就是这样的。

终于有了苏的消息,夏天。但不是看见她的人,而是看见了胡同和门口贴的好多张大白纸。

星期六我从学校回来,有一张就贴在门口非常明显的地方,明亮的阳光下,它耀眼得好像能够刺伤我的眼睛。白纸A3大小,上面用油墨打印着黑字,写的是关于苏的事情,大意是苏一个不脸的女人,此女作风不正派,是个有名的破鞋。文革时期就曾经和男人睡过觉,后来又多次和他人姘居。

我飞快地撕下这张纸,跑进院子里。此刻我的心情,无法表达是愤怒还是悲伤。我觉得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水底,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她给人的长相就不像老实本分的女人。”这是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听到的最多的话。我不知道老实本分的女人都长成什么样,但我知道周围的女人们提起她的眼神就很恶毒,好像浓硫酸泼在地上,呼啦一声,水泥地起了好多的水疱。

那晚,我的思绪仿佛一根缠绕的绳子紧紧地勒着我,我仿佛无法呼吸。我感觉有直升飞机一直把我送到了云的顶层。我坐在院子角落里的破轮胎秋千上,抚摩着轮胎上留下的岁月的痕迹。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很冷。我的脚使劲蹬地,我荡了起来,破旧的轮胎带着我往天空飘去。我的眼睛里突然涌出很多泪水,他们无声地在我的脸颊滑落,似一颗颗流星,头顶架子上爬满了绿萝,我透过它们,看得见深灰色的天空。

灯突然亮了,苏的房间。窗帘破例没有拉上,窗户上出现一张美丽的剪影,窈窕的身材,我是那么的熟悉。我停止了呼吸,透过婆娑的泪眼望着。

我看见她举起双臂,然后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的影子,他们的嘴唇相接,他们的样子很陶醉。

再后来,我看见我的苏和她那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从她的门里走出来,苏拎着一个大皮箱,门咯噔一声锁上了。

院子里的雨还在下,她还穿着她从胡同口轻轻走来时的那件旗袍,好像一只水妖,乳白色的旗袍包裹着她轻盈的身体,她的腰肢扭得很厉害。像一个异国的女子。我想只有我看见她了,其他所有的人应该都已经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她从我的身边经过,身上散发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她看见了我,向我走来,轻轻地低下头微笑着看着我。

“我要走了,很高兴还能够再看见你,帮我和其他所有人告别。”

她蹲下来,在我的额头。留下了湿湿的一个吻。

我就呆呆地坐在胡同口,精神似乎有些恍惚。

我默默地追忆着所有的一切,直到我被雨把浑身淋湿,我摸索着走回我的小屋,房子里静悄悄的,我爬上床,闭上了眼睛。

尾声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我和李小路第一次并排靠在清华园旁租来的一个十平方米的小房间的木板床上。小路脱下了她的外衣,她穿着粉红色的纹胸羞涩地望着我。一瞬间,我有了一种感觉,仿佛我面前的不是小路而是苏。我疯狂地把手伸到她的背后,使劲地拉扯着她的挂钩。

我又做了那样一个梦,我梦见我走在一条熟悉的窄路上,没有树。周围很荒凉,我感觉到口渴。

我不停地走,走到了那个我熟悉的村庄,那个熟悉的女人走出来,她依旧穿了红色的连衣裙。她微笑着看着我,让我和她进屋去喝水。

我自己喝了水,然后自觉地躺在大床上,盖上被子,闭上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身边的那个女人。她光光地躺在我的身旁,白不呲咧的身体就紧紧贴在我的身上。她的身子是依然是一种耀眼的白色,很模糊,想要看,怎么也看不清楚,但是乳房却异常的清晰,软软的,很温暖的感觉,绛红色的乳晕。

我想大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我低下头,靠在小路身上,在她怀里放声痛哭。

补叙

苏的事情是我后来听说的,在此我交代一下:文革时期,她随母亲下放,还未成年。为了让比她大8岁的男友能够回城,她被一个村干部蹂躏了。但是他最后还是狠心抛弃了她回到了上海。由于她的揭发,村干部被判处了徒刑。出狱后他出于报复心理,到处张贴大字报,诋毁苏的名誉,最后被依法处理。

最终,我想,她应该还是寻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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