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哲
那片麦田如同绿色的迷宫,时至今日我也没有走出来。
午后的阳光银色糖纸般裹着干燥的大地,灰色的村庄恹恹无力地盘结在苍老泥土之上,风穿过碧绿的麦田,于是眼前就波动起一层粼粼金光,蝈蝈时断时续的鸣叫,似乎充满了不屑。
哥哥把我领到麦田深处,然后指着我身后的方向说,看,那个穿红衣裳的老太太来了。我惊恐地回头望去,哥哥却在我回头的时候一弯腰迅速跑掉,麦子只能没到他腰部以下,因此哥哥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是浮在金色的水面上,我随后去追,但很快哥哥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空荡荡的麦田忽然静了下来,除了蝈蝈躲在暗处尖锐的鸣叫,没有任何一点声音,但我还是仿佛听到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那是哥哥所说的红衣老太太蹑足行走的声音。在我的童年里,这个身穿鲜艳服装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曾多次鬼魂似的出现在梦里,我对她的恐惧仿佛是与生俱来,她便像一个使我不寒而栗的咒语,无时无刻不游荡在我身旁看不到的空间里。直到多年之后,当这个虚构于我想象中的老人失去了神秘的属性,我才开始亦步亦趋地去寻找其形成的源头。猛然间醒悟,她原来一直隐匿在那片麦田之中,脱胎于蝈蝈百无聊赖的鸣叫声中,是飘荡在那个午后烈日下的精魂,是少时的我一次想象的走火入魔。无论怎样,这个面目模糊而衣着艳丽的老太太,曾以无法驱散的魔力控制过我幼小的灵魂,使我惊慌失措地奔跑在空旷的麦田里,直到跑出了麦田那细碎的脚步还在耳后紧紧跟随着,也便在这时,我看到了坐在地边的女孩。女孩与我同村,小名叫茧儿,比我大五岁。她正坐在地边拢起一堆火烧麦子吃。
看到茧儿,我砰砰跳动的心稍微平定下来,慢慢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你跑什么?”茧儿转动腕子,用木棍将火中的麦穗翻过来,随风晃动的火苗在明亮的阳光底下显得有些苍白,若不细看很难发现。
“没什么。”我低下头,盯着微微变黑的麦穗问“好吃吗?”茧儿扒出一个麦穗,递给我。扑去粘在麦穗上的灰,捏出几粒放入口中,麦子尚末成熟,因此一股微烫的浆液流了出来,又自牙缝间滑落到舌尖,随后淡淡的粮食香气消融于喉间。“咋这么好吃。”我有些讨好似地夸赞着,茧儿扑哧一声笑了。
便是这个甜美的笑容,使我日后不止一次在酒后对身旁的人骄傲提起,当时衬托着那张笑脸的是一件白色花格衣裳,纯美而不染一尘,那是一个叫茧儿的女人驻留我记忆深处的底色,每逢怀念起她的时候,眼前总是先浮出那件白色花格衣裳,像一片干净的云,充满了一种飘逸而灵性的美。也许便是茧儿身上的花格布衫覆盖了那个老太太红色衣裳在我心中投射的阴影,清澈的溪水熄灭了邪恶的火焰后,对一个不存在的鬼魅所产生的恐惧也就荡然无存了。
不远处的树林内,茧儿家的黄牛在低头吃草,墨绿的碱草正惊恐地等待着丧身牛腹的命运,一朵马莲花夹在草丛之中,就在老牛湿润的唇刚要触到马莲花的时候,茧儿从地上拾起一个土坷拉掷了过去。土坷拉落在老牛油亮的脊背上,‘砰的一声碎了,荡起细细的烟尘。老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埋下头去吃草,只是将嘴避过了马莲花。幸免于难的花,在金色的阳光下继续开放。
我与茧儿先后从马莲花上收回视线,她的目光徜徉于我身后的麦田,而我的眼睛却望向落在她衣领上的一茎断发。阳光从她脑后射来,使那双裸露在头发外面的耳朵看上去薄得接近透明,而颜色却很鲜艳,就像贴了层红纸。这就是那个夏天的午后,我在麦田地边所见到的茧儿,她的那件白色花格布衫,甜美的笑容,一双如落满霞光的玻璃似的耳朵以及落在衣领上断发都给我留下不可抹灭的印象,成为镶嵌于我记忆镜框中的一桢美丽而独特的风景。
几年后,茧儿嫁到另外一个村子。依然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再次遇见她。还是那个麦田之旁,只是没有阳光,因为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雨水在路旁流淌成一个小水泡,紫红色的“马蹄子”在水中无所事事的游动,水旁潮湿的泥土上贴浮了一层暗绿色的“地瓜皮”。当时茧儿的丈夫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驮着她,见到我她跳下了车子,笑着说,是不是还想吃烤麦穗。我没说话,只因不知怎样回答。见我没吱声她便转过脸向麦田眺望过去,这时茧儿的丈夫用脚支地将车子停下,茧儿靠在丈夫的身上,望向麦田的目光蒙上一层绿色的雾。
忽然,茧儿望着远处对丈夫说,你看,那个稻草人身上的衣裳是我穿过的。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麦田里还有个稻草人,正如茧儿所说,稻草人穿的正是几年前我所见到的那件白色花格布衫,而同时我也注意到此时茧儿穿的是件藕荷色的半截袖。坐在车座上的男人显然对自己妻子曾经的衣裳不感兴趣,漫不经心地向麦田瞥了一眼后,踏在车蹬子上的那只脚一用力,自行车慢悠悠地向前行去,茧儿跟在后面小跑几步,“噌”地坐到了车子后座上去。自行车在泥泞的小道上留下了一条细长的辙印,我呆呆地望着远去的人,似乎若有所失,心内一片茫然,未名的惆怅如一缕飘散在风里的轻烟。渐渐消失在我视线中的茧儿慢慢抬起手,好像在向我遥遥招手,又好像在撩起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忽然,一种不可抑制的悲伤自心中涌起。我猛地转过身向麦田冲去,然后将稻草人身上的衣裳脱去,捧在手中拼命地跑了起来。在我奔跑的时候,那个穿着红色花衣裳的老太太再次追赶在我身后。
责任编辑罗晓
实习编校陈华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