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惠芬
少年时住在黄浦区的一个老式里弄里,邻居是个早年丧夫的老太太,长年以刷马桶为业。每天早上以她的放马桶的小车碾在青石板路面上的嘎嘎声作为起床的准备已经是我多年的习惯了,我家的那只外表有些落漆的马桶也在上面。
我喜欢赖床,从小车的声音到竹刷和马桶一起欢唱生命交响乐的时候,我往往在半梦半醒间徘徊,直到刷马桶的声音结束,我才慢慢地起床。而这个半梦半醒的状态,通常是我思考问题的时间,比如刷到第几个马桶了,比如刷马桶用的一些类似贝壳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的问题。我是个平凡人,我甚至没有什么理想。
还记得隔壁老太太的手,是那种和树枝相近的形状,记录着过去的那些劳动的岁月,当然老太太一到下午就会用它拿麻将牌,而晚上用它端起放满黄酒的碗,生活并不都给人深沉,平凡也未必是种罪过。
我有时候会害怕一种现象,早上里弄里的年轻人小孩在几乎一个时间里像出窝的蚂蚁纷纷找寻自己的目标,里弄突然间变得苍老起来,安静起来。这样的发现发生在我一次病假没有去上学的时候,我被这种安静和苍老的感觉吓坏了,我觉得里弄里到处飘荡着陈旧的味道,那些死亡的味道。那时候里弄里的老人们很少有笑容,摆好小凳聚在天井里,谈谈他们的过去。那时候我才知道年轻人谈论的是未来,老人谈论的是记忆。
马桶安静地放在天井里,他们回归本位的时间基本在上午10点到10点半,老人们聊一会天后就纷纷出去买菜,只留下天井周围的墙壁上一些刚看见阳光的青苔。在老人们回来之后,马桶将被准确地判断出来并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这点我至今都很疑惑,疑惑老人们分辨各自的马桶如同分辨亲人一般的迅速。马桶通常放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并用帘子隔着,或者在门的背后,犹如待嫁的闺秀,它们安静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些老太太们的小脚,通常我看这些脚,总是有一点点心痛的感觉。
长大后知道马桶又叫子孙桶,是作嫁妆的必须品,不知道那些马桶是否真有陪伴他们的主人一起苍老的决心。马桶基本上是木制,外边涂上朱红油漆,如果成色比较新,看上去应该是光鲜的,和里面的藏污纳秽相比较,甚至有人总结出了当时上海市民的马桶文化,那种表面光鲜内在腐朽的矛盾情结。我只认为马桶是和上海有关的东西,或者我们的确是怀着痛苦和矛盾的心情去怀念它。
老人们在里弄里下午的活动是麻将,通常有固定的搭子,如果其中有人在某一天的早上离开了他们,老人们会继续扩大寻找的范围,并在新朋友加入后,在台子上怀念死去的朋友。我偶尔会在暑假的时候被老人们抓去充数,我也非常喜欢这样的运动。在一张张牌击打桌面的时候,他们的故事也娓娓道来,于是我成了知道老故事最多的年轻人。我成功地在我脑子里建立了沪凇战役的老百姓版本,也听说了日本轰炸上海浦东的故事。越了解这些里弄的历史,我对里弄能在战火中得以延续到现在越发钦佩起来。
在麻将过程中,同样很少有老人露出笑容,他们很重视那小小的麻将,但在麻将结束后输家总是说那些钱是小意思,露出自己并不在乎的样子。但他们其实很在乎,因为事后他们总有人会和我唠叨,某某的麻将瞎出牌,我总是安静地点点头。麻将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和马桶一样。
最终里弄是拆了,大家各奔东西,马桶在新居里连装饰品的价值都没有被考虑,就悄悄地退场了,老人们有些唏嘘地分手,去那些钢筋水泥中关禁闭了。在搬到新居的半年中,我参加了6个葬礼,老人们似乎不能接受没有马桶、麻将、里弄的日子了。
时间还是在继续中,它把很多东西压得粉碎,又在废墟中建立新的价值,比如上海老克蜡、比如小笼包、比如大饭店里的“四大金刚”、比如上海小资张爱玲……我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些变化。马桶表面的光鲜正努力挽回那些曾经在里弄里生活的人们一点点脆弱、稀薄的人性尊严,就像布帘和门对羞耻心的艰难维护,那是城市公共生活的需要。当然在这里面深藏着积垢一样的麻木的心理,长期散发着令人不适的陈腐的气息,它影响着几代上海人。
时间是现在。上海的老人们在朝阳下露出的笑脸衬托着上班上学一族的脚步,一起走在美好的生活里。里弄则被作为一个时代的产品收藏起来,但收藏中很少提及马桶。或许几代人都不能去怀这个旧的,因为上海人把它当做一段夹杂着痛苦和羞辱的过去,老年人的谈话中或者会提到,年轻人则把自己伪装在小资的外套中,安心地坐在抽水马桶上思考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