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夕清
漫长的深不可测的漆黑,然后淡化成充满玄机的浅黑(就像月色中诡异的湖面,多少画面随现随消)。然后是午饭的气味。午饭气味带来的时刻是一天中最让李春光留恋的,他的白天由此开始,他的眼前开始闪烁起淡灰轻快的色调。午饭的气味从远方传来,那里有一些邻居的房屋,他们家的灶头永远起在堂屋的右侧,和祖先的遗像遥遥相对。他们掀开锅盖的动作对于李春光而言如同声声嘹亮的鸡鸣,将他眼前的黑色轻轻啄破,漫溢出淡灰的血液。当前后左右的鸡鸣陆续在李春光的被窝中响过,他就知道该起床进行生活了。他站在窗口,看到他们往口中扒饭,吐出细锐的鱼刺,他们的牙齿间闪烁着尖细的白光,他们嘴间的细节一一呈现。他张开嘴,吞进新的一天充满别人家菜香的空气,此时,他能看到,自已的牙齿也闪烁着尖细的白光,冰凉而残忍。如果李春光站在应该是窗口的地方,他看不到那片闪烁不定的灰白(他记得童年时父亲用来刷墙的那种颜色,父亲布满黄褐斑痕的脖子、洗得发白的衬衣,杨柳般的风拂过面孔),而是一片昏黑(伴着噼啪作响的雨击瓦片声响,坚硬、细密,如同无数从天而降的钉子,纷纷要钻进他的巨大的木头脑袋;雨声使昏黑无休止地向远方漫延,直到所有人的脑袋都被钉子所覆盖),他便重新躺回床上,钻进被窝,就像蚯蚓钻进大地。
如果此刻我们能看清他的脸——他的脸当然是一团模糊,一团浓雾;但把那些在他脸上浮游的昏暗光线扫开后,我们可以知道人在极度无奈中的表情和没有表情一样,天空或者白纸,花开叶落。李春光清楚地知道,虽然他们已经在吃饭了——窗外颜色的改变令鸡鸣比以往滞重,仿佛有了质地,在昏黑中流淌(雨水中的鸡鸣,呼吸着绿草死去),可对于自己,天还没亮,而且要消失掉多如雨水的鸡鸣才能告别夜色,一小群和一大群不等。李春光明白黑夜和床都是用来睡觉的,所以他找到的挨过不好天气的办法是让自己无休无止地躺着,如同一床被子。这些时间里,他只有在梦见饿死的情况下才起床弄点食物(窗外有时是零落的鸟叫,有时是蟋蟀叫),一下子吃得发胀,然后继续躺下,静静地等待它们被胃酸缓慢溶解,大米转黑、鸡蛋发绿、青菜滚烫,他听到它们的呼叫,呼叫变成水泡,一片一片在粘膜边轻轻爆开,汇成气体上升至胃窦,撑宽它再向上,最后一串串热气挤入食道长久地徘徊,他用力憋一下肚子,它就从喉门排出,立刻涌满被子里的每一处空隙。体内的气味酸臭难闻,可即使把头伸出被子,闻到的也是屋内的气味(另一个体内),永远是一股陈腐发霉的泥腥气,就像刚被掘土机挖开的阴暗地底所散出的原始气息——祖坟的气息。李春光觉得奇怪,身上的房子是老了,可还是砖木结构(窗子很矮,楠木窗框上镂着精细的蝠纹,在他还没长胡子时,经常有一些小手在上面拍打,接着李春光三个字就同烟雾状的阳光一起穿过破碎的纸孔,进入室内飘移),父亲在外墙抹上青灰色的泥,厚实如砖,房顶排满百叶卷般层叠的瓦片,地上铺遍细条砖(砖缝中长出了青草,像小小的人伸着懒腰,精神十足的委琐),泥巴离自己的身体很远,隔了一层死物,可为什么鼻子却挨它如此近——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并没瞎,自己不过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诅咒、命运)封在了空空荡荡的没有实质的黑土中,它失去土的形体,却遗留着土的魂魄。他曾就这个可能深入思索过,结果又疯长出许多种可能,各具特色,这些可能在他平静的生活中此起彼伏,相互交替着进行,眼前的昏黑也因此变幻各种背景。A:阴间。B:黑洞深处。C:母亲的子宫内——他能感到包裹着身体轻轻荡漾的羊水,温暖、祥和,面面俱到,仿佛阳光。D:一种捉迷藏的游戏,只要找到那个蒙住他眼睛的他或者她,眼前的黑幕自然消褪;这样想,他的双手开始在床的上空虚拟各种追逐的动作,口中以两个人的身份喃喃自语,时怒时笑,打情骂俏,喜剧或者悲剧。他脸上表情的转换也随之频繁,嘴角翘起、撇下,眼角眯皱、绷紧,单个的表情简单、难度不大,但要表现一些比较抽象的或混合表情时,李春光就有些嘴脸无措了,比如忧郁、彷徨、愤懑,再比如喜忧参半、乐极生悲、气极而笑、束手无策等等。对这两类需要借助眼神和肢体动作加以表现的情绪,他由于生理及生活环境的缘故不可能淋漓尽致地发挥,于是他在情节中尽量避免,实在避免不了,他以木然呆滞一统而之。但是事后,脑袋会剧烈疼痛,脑子疯长出什么东西即将顶穿头盖,不停缠绵地往骨里钻(一亩青草在伸着懒腰,烈日迷幻),细碎的摩擦声在耳边轰轰作响,先前几次他还记得这种现象叫耳鸣,便随着更多动静的出现——就像独自坐在巨大宽敞的音响试听室里(那在虚假获得确认的前提下成为享受,他却因为真假不明而感到惶惑不安,他怀疑自己的处境,他不知道试听室的存在,否则的话,这又是他的一种可能),到处是虚拟的真实,甚至超过真实,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他的恐慌由时间积累,吸日月精华,逐渐成形,孕为雄鸡。它们随地势四处啄食,它们对着落日的鸣叫拉开了李春光的房门。炽热的阳光在云层后面奔跑,颓败的树叶片片垂向地面,这是看天的日子,夕阳只是一片淡黄色的浮云。李春光看到茫茫黑色中有一只白色的小鸟在飞,越来越远。李春光低下头,像片巨大的叶子。他坐在床上,面对被子。它们昂首踱过他窗下的时候,其中一只突然扑腾而起(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它一时兴起的原因了,1:发现了蜈蚣;2:求偶;3:想变成凤凰;4:没有原因),拍着翅膀沿檐边飞了一阵。最初李春光听到了一片砾石在窗上滑过的动静,他想,起风了,他竖起耳朵,风渐渐变大,呜呜吹过窗外,风里面发生着许多微妙的变化(它改变方向时一瞬间的犹豫、它被大树撞散后呈絮沫状漂在半空、它打着旋在水面扭动——鱼纷纷朝着它吐水泡,五彩缤纷、它擦檐而过)。鸡已落回地面,它立即撅起屁股朝同伴的背影奔去。一下子悄无声息;各束风像被谁在黑中点了穴,忽然凝固、不动,一切动静都缩入龟壳,包括他的心跳(他捂住胸口,心跳着,却不发出声音),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似乎预示将要发生些什么(那一刻很长,他把自己始终呈一个姿态摆放在床上,他想他终于成了一个纯粹活在意识中的人——清醒的又聋又哑——这是以前参禅修道者所向往的最高境界,渐悟而彻悟,黑夜某个角落有人在轻声叹气,遥远的声音羽毛般悠悠掠过枕边,围着床沿绕了几圈又飞上屋顶,渐远于瓦缝间。紧接着余音的尾巴,一头东西拼了命在自己个小屋在猛烈地打摆子,终于“啪”地一响,一片黑瓦率先跳了起来(它被一根无形的绳拴住后用力甩向半空,翻了几个缓慢的跟斗后又打着唿哨重重落下,自己裂成几块的同时也使其他一些瓦片裂开),仅仅愣了下,所有的瓦片跟着它跳了起来,半空中到处是哗啦啦的声音(它们在空中相互清脆地撞击——包括碎片,它们撞成了粉状后像雪花一样静静落下,铺满光秃的屋顶),屋顶上蹲坐的土兽被穿上一层灰色的新衣,只是均匀的灰色里面泥胎正在块块破开,现在有风经过的话,它一定还原成几块七零八落的泥巴,咕噜噜滚到檐边,像陨石一样坚决地掉到地面。墙壁上的土皮在李春光眼前大幅大幅地龟裂剥落,几下心跳后,噗一声,像布一样盖上地面,大地更沉了。这不光和屋子有关,李春光看到大地离他最近的一部分也在缓慢隆起,排紧的青砖被泥土拱散,一条条纵横凸出的土脉草茎终于重见天日,翻出许多黝黑的老鼠在屋里到处乱窜(吱吱的欢叫在床上泛滥,淹没了梦,淹没了他的身子)。他把头抬高,欢叫声则滑到他脖子旁来回跑动,李春光看到远方,无边的昏黑中,一间间屋子与屋子的距离如弓弦般张开。千万根房梁、柱子不堪牵折,发出咔咔嚓嚓的折裂声,如同无数只饥饿的鸭子向天空疯狂地叫唤,街上的一切东西都在拼命呻吟,包括树和流水。阴沟里的水拍打井盖,就像一双双渴求光明的巨手。淡黄色的粉末扑满他的窗(他想别人看自己浮在窗上的脸也是黄色的),他知道那些粉末和平时屋里飘浮的灰尘不同,前者是大地的细胞,后者却是大地的气息,大地的细胞从街的大大小小的隐密的出孔一涌而出,奔涌室内,他坐在其中,感受大地受伤的痛苦。这时他又找到一个适合此景此音的可能,眼前的昏黑是因为自己的家座落在小街胳肢窝中的缘故,平时被小街夹紧的地方现已打开,急促紧迫的响动如潮水一浪又一浪冲击着他的屋顶和被子,他知道小屋承受不了如此的折腾,于是他起身。他双手按住墙,希望凭借体重替墙增添一点抵御潮水的分量,身子前倾的瞬间,他看到眼前的黑被那些动静冲碎,昏黑中无数闪亮的晶片划过宇宙疾驰而去,每一片都呆在一段时间,剩下的仍是永恒的昏黑,仿佛它根本不曾破开,恐惧在无色滋长,动静膨胀。他感到身子随着墙壁乱抖,身上每一块骨头、肌肉都对着不同的目标发抖,碗柜里的碗接二连三掉到地上炸裂,清脆如钉。他知再不松手,他体内的骨骼、肌肉和脏器也会纷纷跳出,汽球般胀破,血肉模糊堆在屋里,跟着被无形的潮水一冲而尽,他便形神俱入黑中(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机会去个人——福斯特语)。外面虽不平静,但外面很大——巨大无比的体内,总有黑没不过头顶的地方,隔了金木水土,外面的动静有规律地忽远忽近,宛如恐龙的呼吸,澎湃、浩浩荡荡,他按住狂躁的心脏,决定走入这个庞大的体内——坟墓之外的坟墓。
他打开门,一下被黑色的热浪淹没,浑身发烫,一万只蝉在远方翻炒天空。他迈出第一步,地面如同往常,有淡淡的烟火味,踏实稳固、犹如床板,一两点阴凉的水星子飘到脸上,是雨吗,仰头承接,热风拂面。一切让他恐慌的动静都消失了,继续消失,如同风的消失,一切动静又缩入无形的龟壳。前面,有狗在狂吠,再前面,几声汽车喇叭。狗狂吠着跑过身边,同时带来几块砖头砸在地面的声响,脚下四处开花,他站着不动。小心提起脚,迈出第二步,脚尖点空,臭水沟还在,他熟练地一跃而过。四十七步的阴沟盖踩上去依然汩汩作响,他听到污泥的呻吟(要是将天下所有的窨井盖打开,阴森升起,气温缓缓降落,这种美妙的时刻,世人宛如醍醐灌顶,身心俱漾,那么坚持的痛苦,也会柔软起来,五十亿人同时安息。黑。甜。),被挤压的阴暗的痛苦。沿着六十三步的土墙(黏糊糊的,就要被空气捂化了,渗出了血和精液),往右走二十四步,几株老柳枯松仍在,别来无恙,枝头往下嘀嘀嗒嗒掉着水,断续打进脖子,说不出的难受,像钻进了两条毛虫,努力往下缠绵地扭动。潮湿的枝条无力地擦过脸庞,他摸摸脸,手上一股树叶的清香,再摸摸树身,弯的,横着往上,是柳,又粗了。一百八十五步附近架着块用红砖垫高的水泥洗衣板,现在是两个孩子在那儿打乒乓,他们的笑声宛如鸟叫,旁边一群孩子,就像一群大人,乱哄哄地在商量些什么,严肃得让他不敢走近。乒乓球在水泥板上极富弹性地来回蹦跳,他看到白色的小球带着一条灰白的弧线潇洒地跃过几个人头顶,青石路上叭叭叭乱蹦一气,小球将停未停,却青石板一拍打高,冲向天空,像一只鸽子,再落下,像一只死鸽子,天空和小街就这样周而复始打着乒乓,他成了一张拦网,眼前白色跳来跳去,伸手抓,却空空如也。李春光张开双手不停挥舞,像是在演讲一样,他就这样走到了四百九十七步,在这里他停下来(几辆自行车打着铃迅速驶过他身前身后,迅速得如同拉快的电影镜头,背后呼呼生风),小心往左靠,像条经过千辛万苦终于靠岸的船,动作慵懒而倦怠。等到他终于靠到一根电线杆了(粗壮如塔,头和背可以全部贴在上面,他知道现在他已是圆寂的和尚,电波吱吱地往天空窜流,如同游离的经诵),面对昏暗,突然睁大双眼,我们看到夺眶而出的两团白色,仿佛两只乒乓球,狠狠打在我们眼上——哑默的疼痛。
李春光脑袋的上方是几张刚贴的老军医包治梅毒淋病的广告:专治痿而不举、举而不坚、早泄遗精、梅毒淋病、诸种疑难杂症。黑色的字符围绕着一个巨大的血红十字,血腥、污秽和宗教奇怪地同居一页,红十字,像块墓碑压在他的头上。那些黑字全部处于化开的状态,像一条条黑色的张牙舞爪的章鱼,喷溅出黑色的血液,这是旧雨留下的脚步。一个中年人背着手仔细观看上面的内容,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衬衫,脸色暗黄,眼睛发亮,他背手轻念,声音温暖飘散,听了让李春光昏昏欲睡。他们的头顶,一排电线杆延伸过去,像一块块墓碑延伸过去——过去——这个词是多么空旷啊!他们的对面是一条小街,几座发黄的小楼呆呆耸在那边,阳台上伸出一根根细竹竿,两三点麻雀标点符号般粘在上面,花花绿绿的衣服无声地在路人上方手舞足蹈。李春光知道眼前的黑是一条小街,街上有许多表情大致相同的、千变万化的脸庞——同一张脸的无数次轮回,还有许多脚,通过各色鞋子、粗细不同的轮子把自己固定于大地,一切都在缓慢流动的阴雾中隐现(光淡如烟)——仿佛那种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梦境:从张开口到叫出声要忍受生生从梦中醒来的痛苦;从酸楚难抑到流出眼泪要耗尽一生的力量;……几家破败的小店,它们的主人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打盹、说些胡话或漫无目的地张望,他们的视线扫过千篇一律的景物后,不约而同在李春光身上停驻,他们懵懂的眼球上忽现了一缕亮光。同样,李春光的脸也对着他们,他清楚他们正在黑里打呵欠、抽扑克、与顾客争吵或数钞票。花圈店春色无边,酱油店古朴深沉,服装店恐怖、布满鬼魂!与人争吵的肯定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李春光听她的嗓音便能猜到她的体形。高亢的脏话完全压制住对手的辩驳,很快就剩下她一个人大声自言自语,说自己的老公没出息,说小店生意不好,说这该死的天气,说自己被这该死家庭浪费的青春。她搬张凳子,坐到烟酒店门口对着大街不停地说,身后的小电风扇将她的头发不停抛撒(旁边黑白铁店门口的小老头斜眼瞥着她,目光淫邪,他对她大花短裤下的肥白大腿十分感兴趣)。他的孙子、也许是儿子,如猫一样蹲在门槛上,尖声朗读《小学生守则》:一、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中国共产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二、按时上学,不随便缺课;专心听讲,认真完成作业;三、坚持锻炼身体,积极参加课外活动;……李春光被咒语般重复的背书声带进了黑夜,看到了黑夜深处的星光、草丛、白花花的水光、随着水光流动的数不清的裸体婴儿,……一排学生在做眼保健操,音乐声完了,坐在第一排的李春光睁开眼,一片黑暗!玻璃店中有两个灰暗的男人,他们说话的口气像他们的年纪一样模糊,他们的说话与李春光有关。当然,李春光不会知道有人在大放光明处议论他,甚至还议论他的过去!他们专门替客户划玻璃,不大原门面放满了各种形状的大块玻璃,或明亮或黯淡,如果我们认真寻觅,靠近门口的每块玻璃上都能找到李春光忽大忽小的身影,各种各样的李春光充满这家小店,繁杂、安静——更让人无法忍受!具体议论如下,甲男用力将金钢笔划下去说,咦,李瞎子,他还没死啊。乙男持小榔头敲碎划线内的玻璃说,你别说,越是这种人,命越是硬,我们死,他都不会死。甲男说,要是我像他这样,早就死死掉算了,这么活着有什自己么意思。乙男说,那你觉得像我们这样活着有意思吗,活着,眼睛一眨又死了,都一个样,还不如不活。甲男说,那不一样,我们好歹还有些乐趣。乙男托起玻璃说,有什么乐趣?甲男看到乙男抱起他的身影往柜台前走去,然后把玻璃放平在柜台上,自己一下消失了。他手下的玻璃也映着乙男的半个身影,他说,怎么没有乐趣,多着呢!乙男说,李瞎子不是和你向阳小学同一届的吗。甲男说,是的,三年级瞎掉的。……他们的话语传到李春光的耳朵里,成了一阵淡淡的风声。一个穿白裙的长发女子走过玻璃店,垂低的头别过来看了看店内,他们从玻璃中观察到了她被裙子裹紧的丰满身体、令人向往的美腿,她带着他们的视线往前走,步伐轻快,不仅仅是他们,另外一些人也把目光投向了她,他们的眼球上又忽现了一缕亮光。她带着小街上男人们的视线,撅着肥硕的屁股,几分钟在小街上走了几个来回,他们的眼神也跟着她走了几个来回。早就将视线从胖妇腿上收回的小老头,目不转睛看着她,柜台下的手拉开裤链,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她走一步,他动一下,他越动越快,脸色红涨,呼吸也急促起来;猫一样的孩子依旧在尖声读着《小学生守则》。李春光看到一抹淡色(也是黑,但比周围的黑要淡些)几次经过眼前,其中一次近在咫尺,他伸手去碰,什么都没有,依旧黑得无始无终……几滴雨水,悲哀、空虚!女人的香味使空虚更加实在。她看到他,她并没有在他的脚旁找到盆碗之类,想了一下,她又把钱放回口袋,她想主要是他的手太脏了。淡色又一次出现在眼前,他直起身,随它而行。淡色重新隐入黑中。李春光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现在雨下大了,一颗连一颗地打上面孔,生疼,但幸福——实实在在的疼,是最幸福的事情。他几乎要疼出泪水了。雨打湿他,里外凉爽,脸上有风吹来吹去,吹得他变成一片叶子。他脚下的路已经陌生,他的每一步都变得新鲜、生长着无限可能。刷刷的雨声中多了其他一些声音(笨重的的轮子压过地面,路人高高低低的喊叫,刺耳的自行车铃响和汽车喇叭声……它们混在一起,随着雨势的忽大忽小,反复将他的耳朵一捂一放)。他跌跌匆匆在黑里面走着,忽然,他听到一阵剧烈磨擦的尖鸣,尖得仿佛要穿进他的耳膜,钻入他的脑中,他本能地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他同时发现手臂不在肩膀,肩膀下是空的,脚也突然变轻,他被谁一下提起拴在半空似的,头跟着变重。头代替脚踩在黑中,好像还走了几步,他听到大脑深处响亮的咚咚声。然后他听到一团麻袋重重摔到地上的闷响,之前,又好像是谁用力将这口麻袋一脚踹高。记不清了,胸口郁闷、难受。很多声音停下来,很多声音又围上去,有几张发出声音的东西向他压近,他的视线努力穿过它们,看到了源源不断地淌进黑中的红色,红色在黑中张牙舞爪……一些力量很小的东西在踢他,脸、脚、背……最后集中在胸口,拼命地踢……很静……雨变小了,在耳边嘀嗒,亲切的嘀嗒声、悦耳。我们看到李春光被固定在地面,被固定在雨水中,像一只窨井盖。身下血水四溢。在灰色的细雨黄昏显得异常鲜艳,我们走过他,呕吐、恐惧、愤怒……情绪像雨水一样绵绵而降。我们都在动,他纹丝不动。此刻她的视线挤过一些人的脸庞,看车窗外的雨势。雨依然在下,车窗上一片的白茫茫的模糊,她突然想起刚才跑着赶车的时候,身后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当时要急着上车,并没有回头去看。她看看脚下的肮脏的水迹,看看周围拥挤的远远近近的脸,吸了一口充满湿气、汽油、汗渍、香烟味的空气,她把嘴抿紧,再用鼻子把气轻轻呼出(旁边一个小伙子正无心地使呛鼻的烟雾源源不断朝这里涌来,蒙住了她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咳了几下。她想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她随即就不想了。她肩下的包中,有一张策划公司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合同,还有一盒避孕药、钱、口红、一份举报信(她向老总举报另一位同事在去年的一个项目中吃里扒外)。想到生活的复杂,她就有些头昏,还好,今晚一次约好的性交将使她的头晕有所减轻应该是有爱的性交吧,她底气不足,但总算——生活中也有美妙的事啊!……汽车的背后,黑夜接踵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