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晓雯
下午的中央广场像一枚臃肿的肺,懒洋洋地摊开着,我站在平平百货这个活跃的肺泡前,汗液在脚下淌成小水塘。人进人出,气体分子穿梭不息。
这一季流行吊带装,裸露的肩膀们镶着两根宽窄各异的带子。有的女人胖些,带子孵进肩头的脂肪;有的较瘦,可以看到她们颈弯旁的锁骨。再往下,就是或长或短风韵万千的乳沟,逶迤着消失在吊带裙的薄布料之后,像一条埋入山地的小径。
手机里的液晶数字由2∶00变成4∶00,我松动僵硬的腿。也许在下一轮由0至60秒的周而复始中,那个女人会穿过层层堆叠的面孔,像一条优雅斑斓的热带鱼向我游近。她已不年轻,但身材保持得好,空落落的眼眶把半张脸罩进阴影,在两腿缓慢的前后交替中,吊带裙的下摆变化着皱褶的形态。
她在透视法的视野里由小变大,拍击我潮湿的肩膀,然后捻捻指头,笑容含蓄:啊,你等了这么长时间!她也许会表现一点暧昧,随着呼吸,急促提降她瘦削的胸腔。
于是我再也不能生气,作出怨妇般温柔的表情:你的手机为什么老是关着?她抽出一张面巾纸,贴在自己脸上,纸帕马上湿润了,声音含含混混:对不起,没电了。她又礼节性地递给我一张,然后捏着纸巾袋轻轻挥摆:我们进去吧,外面好热!兴许末了,她还会加上一句:为什么不到里面去等?呵呵,傻孩子!
傻孩子!一个在烈日和枯燥中挥霍耐心的人。落败的恐惧袭击了我,我决定及时逃离。转过身,急跨两步。
扑面的冷气中,毛孔集体打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冷颤。她即将看到一个潇洒的我,插着手,在五彩缤纷的柜台间徜徉着,顾盼着。我仿佛听到手机突然吟唱《欢乐颂》,然后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因为衰弱的信号时断时续:喂,你……哪里呀?我慢条斯理道:等了十分钟,看你没来,就在商店里逛逛。呵呵,逛逛,随便逛逛。我正打算走了呢,你怎么才来啊?
这时,我转败为胜。男人的尊严,就是掌控局面的尊严。我决定让自己完全相信:下午二点至四点——这段时间根本不存在。她也相信了,在手机那一端微微流露失望。
事情将会大抵如此。手机踌躇满志地躺在胸前口袋里,随时准备为我高歌《欢乐颂》。我数完另外一千八百个“嘀嗒”。间或有别样的音乐铃声响起,袋中这只却丝毫没有呼应同类的意思。我舔了一下嘴唇,它已被空调吹出四五个干干的褶。店里缭绕着各种香气芬芳的女人,腮红在太阳下溶化,又在空调风里重新凝结。她们中没有一个走向我。我把手从裤袋里抽出来,突然感觉无处放置。
这时,我看见了你。你贴着一方玻璃柜台,身体弯成直角。我知道,机会来了,我将不是今晚最终的失败者。
走过两步,换一个角度观察你,必须保持谨慎,不要惊动我的猎物。你穿下摆宽大的淡蓝色连衣裙,短头发,像个学生。应该十八九岁吧。皮肤紧凑,一些温润的光点在圆面颊上滑翔。哦,你的眼睛也是圆的,刘海修剪得有些糟糕,遮住了上眼睑的大部分。还有你的鼻子、你的嘴唇,每一处线条都带着圆润,让人联想某种软体动物。你笑了,鼻尖出现竖向的皱纹,两眼一眯,上眼睑从刘海底下露出来。是猫,一只出生未久的小猫。
营业员在向你推销一款新上市的水晶唇膏,并从柜台上拿起样品。你接过来。我假装漫无目的地闲逛,折经侧面的柜台,又曲线救国地折回来。你显然没注意到我,将口红在手背上轻轻划出印记。
“橘红,”营业员小姐说,“很嫩的颜色,像你们这种学生,肯定合适。”
你在小姐递过来的镜子前犹豫不决,再一次看手背上的印痕。
“能试一下吗?”
你往唇际线里填唇膏,营业员殷勤地举着镜子,赞不绝口你的好皮肤。你轻笑一下,小指尖擦去嘴角溢出的一点膏体。我转到正面注视你,橘红很合适,青春的潜质突然被焕发。你也一定意识到了,从小姐手中接过镜子,看了又看。我从你背后绕过,在镜中瞄你的刹那,发现你在往我的方向注视。你发现我了?你的身后照出一个白得病态的男人,颧骨处两块暴晒的红晕,一簇天然微卷的头发,从额前遮到眼上。
还好,你往镜子里咧咧嘴,又若无其事地放下:“嗯……这个颜色,是不是太鲜艳了。”你的神情一点点固执起来,凝结住。你离开柜台。
此后,你又在一处试了眼霜,在另一处试了棕色眉笔。营业员小姐撩起刘海给你画眉毛,我发现你的眉毛在眉峰处就消失了,像两枚缺口的盖子,不能把眼窝完全罩住。幸亏深棕色眉笔掩饰了缺陷,你再一次在镜中流露满意,随后,又毅然决然地把失望当头甩给那位和你年龄相仿的营业员。
厌倦了化妆品的包围,你换一个柜台询问直达顶楼的电梯,小姐眼皮不抬地一指。我跟过去。还好,等电梯的人很多,可以淹没你的注意力。在电梯里,我尽量背对你。我的担心显然多余,你也把脸埋进角落,从背包中掏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看你描画过的眉和唇。
顶楼小吃部在晚餐时间的迫近里开始热闹。空位很少,放置食物样品的长桌前拥着觅食的顾客,他们努力挤到最前的位置,神情严肃地举首凝望价目牌。电梯里的人迅速散入其中。我紧跟你。
你在一块价目牌前停下,细心地看。我瞅准一张空桌。你要了一碗绿豆汤,捧着白瓷碗,生动的圆眼睛左右搜索。
“小姐,”我喊住你,“这里没人。”
我很绅士地指指对面。搜索停止了,你的目光来了个定格。绿豆汤晃动得厉害,你移步坐入我示意的座位,神情自然,毫无戒备。
“谢谢。”你礼貌地笑,像猫那样皱起鼻子。
我叫牛放,有时被称作老牛。你呢,你叫王婧,你有猫一样的五官。我喜欢说故事,像玩拼板似的摆弄人物。你总是埋怨我把你摆弄进去。
“为什么老用我的名字,为什么?”你不高兴了,瞪眼鼓腮,像儿童在赌气。
“生活是生活,故事是故事。”
“可故事里的牛放长得和我一样,白皮肤、鬈头发。”
白皮肤、鬈头发的牛放,在一个故事里是受虐狂,在另一个里喜欢窥淫,一旦发生悲悲戚戚的爱情,他总不得善终。比如我写过一个故事:叫牛放的男人先天性心脏病,成人后医生植给他一颗健康心脏,来自一名车祸中罹难的女孩。拥有女性心脏的牛放发生了变化:声线变细、口音变软,但这仅仅是开始。发展到最后,他开始觉得自己是女人——他爱上了他的小学同学。那个强壮的男人浑然不觉。牛放的心脏和大脑交战,入侵的心脏大获全胜。结局是,他杀死了自己——确切地说,杀死了那颗使他不再成为自己的心。他将一把刀直直戳进去。
“把我写成这样你很高兴吗?”你认真地抗议。一些青筋从额角上浅浅地暴出来。你认为擅自挪用你的名字,会带来坏运气。
“好歹也是中学老师,这么迷信。”
“看看你的故事,居然被人爽约,还在商场里搭讪小姑娘。电视剧每天都在上演,我只有两个字的评价:矫情!”
你三根指头捏住电脑打印稿,另一只手在鼻子下扇个不停。然后你以为占了上风,脑袋一歪,眼角挤出几根皱纹。
“多大的人了,跟孩子似的。”我抢回稿子,突然厌烦起你。
你又不高兴了,我知道你会严肃指出:“别这样伤害男人的尊严。”
“什么是男人的尊严?”
“男人的尊严,就是掌控局面的尊严。”
我懒得理会,回头继续新故事——
我叫牛放,有时被称作老牛,你呢?我叫王婧。喜欢喝绿豆汤吗?是的。你知道你笑起来像什么?什么?像一只猫。
生活里的王婧是中学生,高三(1)班牛放班主任的学生,一个圆圆脸的小女孩,时常跑来我家请教问题。站在门外,按一下门铃,直到里面有了动静,才甜甜地亮开嗓子:“牛老师在家吗?”
她进门后自觉找拖鞋,换鞋时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跟,生怕弄脏我家客厅那并不干净的地面。我反复强调:在这里可以不换鞋。她堆出一脸笑:应该的,应该的。她亲亲热热地叫我:“师母。”我“噢”了一声,跑进书房。
牛放总是夸奖他的女学生懂礼貌。“来,坐,坐,喝点什么?”拉开冰箱,拿出仅剩的一罐可乐。
在牛放和王婧为了仅有的一罐可乐互相谦让的当口,我从里面把书房门“嘭”地关上。门缝愈合前的最后场景是:王婧孵在客厅沙发里,正对着书房微笑,竖向的鼻纹间潜伏着猫的狡猾。
有时,王婧会买些时令的水果比如西瓜。
听见牛放在客厅里大呼小叫:“这么客气干吗?真是的!”
然后依然是甜得发腻的声音:“应该的,应该的。”
等我再注意,西瓜已被切开放在盘里。
“吃,吃。”塞一块到王婧手中,后者推推搡搡地接下。
她从小背包里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抹掉沿手掌淌下的一行汁水。牛放自己也拿了一块,口齿不清地喊:“你来吃一点!”
我用更高的声音喊回去:“不吃!”
于是牛放不再理我,全副心思移到女学生身上。话音低成叽叽咕咕的私语。其间夹杂着扭捏的推让:“吃,再吃一块”,“不吃了,吃不下”,“别客气”,“没客气、真没客气”……我恼火地推门而出,横穿整个客厅假装上厕所。目不斜视的余光里,我捕捉到一只庞大的爪子,虚掩在女生小小的手背上,像开始衰老的禽鸟,在猎人的注视下突然起飞,扑向果盘里的最后一块西瓜。
还有一次,王婧为了即将到来的期考拜访,这次成绩关系到直升。我替她开的门,门外一大捧白色花朵,吓了我一跳。仔细看,小姑娘的脸埋在花里。黑眼袋,红眼睛,腮帮虚胖出一圈。
“弄堂口看到的,又便宜又漂亮,随手买来了。”
个子小小的野花,大半已泛黄,散发着衰败的气味。
“对不起,我花粉过敏。”
虚胖的娃娃脸在我冰冷的声音里黯淡下去。
牛放兴高采烈地从里间跑出来:“啊,你还买花来。太客气了!”
我盯了他一眼,走进浴室取晾晒的衣服,嘴里不知所云地哼着歌。
第二天,牛放特意买来一只仿古花瓶,也是便宜的劣质货。他将小白花塞进窄短的瓶口。不断有枯枝败叶掉出来。花放在我和老牛的卧室里,不日全谢了,空花瓶被扔在客厅的茶几上,再也没人想到去装满。
我敲击键盘,“王婧”二字恶狠狠地出现在电脑屏幕上。叫牛放的男人和叫王婧的女人在平平百货顶楼的小吃部搭上了话,男人牛放请了女生王婧一顿丰盛的晚饭,走出平平的时候,王婧摸着肚子,觉得很撑。此时晚间六点半,牛放招手叫了一辆的士。
电影院的光线昏暗暧昧。王婧说空调开得有点冷。真的冷吗?我感觉脸上的汗液在变稠,一簇微卷的刘海被沾在脑门上。我从侧面看她。
你把双手交叉搭在两个臂弯里,眼睛仍然认真注视着荧幕,后者投射出的亮光把你的脑袋照耀成地球,一半白天一半黑夜。我在考虑是不是将胳膊环绕过去,给你一点温暖。我忍住了。
电影里的男女在亲热,扭作一团,从床上滚到地上,女人呻吟着表现惬意。我看了一眼身边,你仍然保持交叉的手势,纹丝不动。我的下身起反应了。我把拳头塞进嘴里轻咬一下。
女人颤不成声地说:“你爱我吗?”
男人的动作停止了,抬起头,那是一张老帅哥的脸,茫然片刻,挤牙膏似地挤出一个字:“不。”
女人突然涕泗滂沱,矫健的巴掌飞了出去,重重落在老帅哥的右颊上。我的身体平静了,低劣的情节起了调节作用。
我再一次回头问你:还冷吗?
声音在黑暗中平稳传递,温暖得令我自己都感到陶醉。
你回眸一笑:还好。
你向我转过来的圆圆脸,在屏幕光线下变换光亮的角度,我再次想起地球。你的眼底像是有晶亮的东西在闪,如同月光下的太平洋。我也笑了。
电影散场,我们在僻静的马路上走了很长一段。你不说话,手臂张开成一百八十度,沿人行道边缘维持身体的平衡。你把脚专心致志地嵌进那条细细的路径,身子不时左右摇晃一下,裙子在风里鼓成一个很大的圆锥。
那个电影,你觉得怎么样?你抬头瞟了我一眼,又将注意力迅速转到自己那双歪歪斜斜的腿上。
矫情!我努努嘴。
风把汗吹干了,松散开来的头发在各个方向上飘。你的裙子全部向后吸,勾出你腿的形状,你拉了拉下摆,突然失去平衡,从人行道上一脚踩空。
小心!我借势扶住你。
换心人的小说变成了薄薄的单行本。浅灰色的封面上,印着一颗很大的心,是蓝色的。翻开来,硕大一张照片,我的脸庞显得憔悴,眼眶坍塌成两个灰黑的洞。下面一行小字:“献给我的爱人——牛放。”
像当初承诺的那样,我把它送到你手上,你礼貌地说谢。我讨厌你的礼貌。“谢谢”,“好的”,“对不起”……同时存在两个你,一个天真的你,一个礼貌的你。我宁愿喜欢前者,那些冠冕的客套把我往远离你的方向奋力掷出。
和你最后一次进晚餐,我俩默默用刀叉收拾各自面前的牛排,像两条闷头进食的啮齿动物。牛排太生,和牙齿纠结缠绕。
“八分熟应该对你刚刚好。”这是你走进餐厅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装作没听见,暗暗在刀锋上使劲,用力过大,一小块牛排沿完美的抛物线飞出去。
“衣服脏了没?”你递过来一张面巾纸。
我没有接,酸麻从鼻尖的一点上迅速扩散。我放下刀叉,在桌底用右手指掐了一下左手背,然后回头看玻璃窗上的浅影,试图辨认自己的眼眶是不是红了。你恰巧也在朝窗子里看,五官淡淡的像要消失在透明中。我们在巨大的落地窗上飞速对望了一眼。我低下头,继续收拾那块不本分的牛排。
你结账时付掉了我的那部分钱,没来得及等我说不。走出西餐馆,你高大的背脊遮挡住我,你替我拉门。这不像你。每次外出吃饭,你总会和我争执到底谁付钱。如果我最终屈服了,你就高兴地将双手在腿间搓来搓去。
头晕。热气一下子把我卷起来。我们在店门口站停,思索着如何以一个恰当的形式说再见。
“我想,其实我根本没有爱过你。”我马上为这句孩子气的话后悔。盯着你的眼睛,感觉它们似乎在无限倒退进另一个空间。
“现在何必说这种话?”你把我的手从背后生生地拉过来,握在自己掌心里,“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你的眼神竟有些脉脉,像极了电影里那个老帅哥。
艺术作品里很多拙劣的场景可能恰恰来自生活,比如女人的甩手一巴掌,比如违心地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比如在分手的时候楚楚可怜热泪盈眶却适可而止引而不发。我在我的小说里逐字逐行剔除这种丑陋。我翻转被空调吹得僵冷的手,和你同样僵冷的手轻轻触合了一下,然后迅速分开。
离婚之后,以酒度日。长久匮乏的性生活,加上劣质的红星二锅头,使我的皮肤迅速衰老。走进浴室用冷水冲一把脸,舒缓一下绷得疲惫的皱纹。没有开灯,对面的楼房离得近,有冷色或者暖色的光亮,渗透一块块图形各异的帘布,像小孩画水彩时溢出轮廓线的颜料。食用油的味道飘得到处都是,能从中分辨炒蛋的香气。有小夫妻在厨房里,妻子高声责备丈夫把鱼胆弄破了,丈夫不满意地咕哝,两人吵起来。我打了个冷颤,把湿毛巾挂回架子,呆呆站在黑暗里。
灯火特别强大,似乎要从另一个世界硬挤进来。我发现对楼有扇窗子也暗着,像拔掉的牙齿留下一个黑洞。隐约可辨深褐色的厚帘布,窗户虚掩出一条缝,晚风悄悄闪进去,二片式的帘布分开它们重合的部分,微启一条长长的眼睛。这只有生命的眼睛,像男人一般窥视着我,他深谙黑暗的种种神秘,使我的生活突然裸露在外。
几个词语蓦地跳入脑海,胡乱组合成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我磕绊着探进书房,电脑亮着它守候已久的大方脸:影子……影,对影……
对影。我敲出两个字。
这故事,关于对窗里一个假想的男人。也许是最后一次写到牛放,写到那个叫王婧的女人。我顺着浴室门板上漩涡形的镂空花纹往外看,她和你斜靠着客厅沙发,一条雪白的大腿从短裙下跷出来,一只关节粗大的手探进去。你满脸通红,努力抑制呼吸,金属手表搭扣在沙发的硬扶手上蹭出轻微的“嗒嗒”声。
我渐渐习惯了窥视,鬼祟地躲在窗后。我的窗,矗立在光明和黑暗之间。
——看,对楼那个女人经常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口。有时候一站好几个小时。
你把眼睛凑到我撩开的窗帘上。
——她好像在朝我们的方向看。
你注意到我不合时宜地挂着一幅深褐色的厚窗帘。整个闷热的夏夜像从这块黯淡的颜色后面压过来。你拉起一角抖了抖。我制止你,把手放在你的手上。
——别动,不要让她察觉这里有人。我顺势反掌扣住你的手,将你一把拖入怀里。
——我们躲在黑暗里,她却裸露在我们的视野中。
——你的脸在闪着荧光呢,像死人一样。
你咯咯轻笑,并没有接过我关于另外一个女人的话题。我捋开额前的鬈发,瞪大眼睛,露出牙齿,把故作狰狞的脸逼向你。
——是——吗——
你仍在笑,一串轻响从喉咙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相互挤碎在几乎静止的空气里。
我把舌头顶进你半阖着的口腔,一股绿箭口香糖微微发辣的味道从你嘴里传来。你的牙齿很凉,咬住我的舌尖让我觉得有点疼。在微疼的快感里,我的手伸向你的胸部。乳房很小,一把可以包围。你的连衣裙在我的掌温之下飞速变热。
在我试图撩起你的裙子时,你拒绝了,固执地扯住下摆,把胸口的那只大爪子驱逐开。
——不。
你的圆眼睛要从眼眶里斩钉截铁地瞪出来了。所有的音响突然凝固,风腾出一只手偷偷掀动窗帘。我将你从我的环绕里释放。
——我们、今天晚上、才刚刚认识,你低着头,我们只是看了场电影,不是吗?
游移的声波在黑暗里振荡,轻拍我的耳廓。
我发觉我有点喜欢你了。你爱表情夸张地笑,即使在拒绝我之后,仍把你的小鼻尖皱起来,挤出竖向的纹路。你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变换表情,这让你显得神秘。窗帘缝里透进一丝光,风向一变,帘布又阖上,你再次融进黑暗。你的睫毛很长,微微上翘,圆弧状的轮廓随着光线的明灭时显时没。又一丝光,我伸手抚摸你的眼睑。
——给我讲故事吧。
你忽然扬眉。天真的表情做了一半,马上没进暗地里。我走到窗前。
——故事?我不太会讲故事。
——嗯,随便什么,只要是你讲的,我都喜欢听。屋子好黑啊。为什么把窗全关上?
我回头看你,你的表情彻底消失,还有你小小的身形。黑暗可以敞开一个人,也可以包围一个人。我感觉一种激动人心的东西。很响地咽一口唾沫,我止住了拥抱你的冲动。
——那讲个换心人的故事。一部小说,等公交车的时候碰巧在旁边小摊上翻到。故事里的男主人公居然和我同名。你说巧不巧?我随手买了一本。
——也叫牛放?故事怎么样?
——这个也叫牛放的男人,先天性心脏病,医生给他重装了一颗女孩的心脏。之后他性情大变,爱打扮,爱吃零食,甚至对女式内衣发生兴趣。最后分不清自己是谁了,爱上一个男人,像女人那样地爱他,爱到痛苦万分,就一刀戳进自己的心脏,死了。
——好恐怖,好变态啊!你瞪大眼睛,倒吸一口气来加大你的夸张。
——作者是个女的,附着一张照片,脸瘦瘦的、眼大大的,我看她长得有点像我们刚刚看到的对楼女人。神情也像。
你再次表现出对这个女人兴趣不大,不过出于礼貌,你还是笑起来,声波再次敲打我的耳膜,令它隐隐作痒。你把身体往我这边靠了靠。我抱住你,你没有拒绝。
我像被人刺了一下。牛放和王婧拥抱在一起,并且,他喜欢她。不,这个晚上应该什么都不发生,决不。
我重重敲击键盘:“王婧说,我该走了。”屏幕突然一闪,停电了。没有存盘,方块字们以光速消失,像是从未存在过。
我所在的楼和对面那幢同时沸腾起来,人声闷闷地喧哗,像一锅烧开后兀自冒泡的粥。有男人的声音高叫:“蜡烛!”一对婆媳斗嘴,饭碗落地粉碎,所有音响在视觉失灵的刹那数倍放大。
我摸索到床头柜边,沿途两次撞到硬质表面,膝盖疼痛。再摸回窗前,把烟点燃。将小巧的烟壳夹在指间转来转去,翻开壳盖,弹出一支。黑暗中没能找到烟灰缸,烟灰轻飘飘落在窗前的地上。对面的楼猛地黑下来,几个窗口晃着微暗的光,蜡烛细小的焰头在孩子做功课的桌上摇曳。那格始终窗帘紧闭的房间融到全体的黑暗中去,像一条漏出视网膜的鱼。
电灯很快陆陆续续重新亮起,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在叫:“好了好了,电来了!”黑色的窗户在光明的集体背叛中重新显露。我想象那男人五官模糊的样子,他躲在沉重的帘子背后窥视。一点光亮在指间明灭,我这扇镇守到最后的窗与他结成了同盟。对于他,这是一个同等富于想象的挑逗。
我流露出不舍的表情,可你执意要走;当我送你到门口,你却迟疑起来,皱着鼻子,咬住下嘴唇。我扫兴了,斩钉截铁地关上门,把你不坚决的脸留在屋外。点一根烟,升腾的白雾驱散了你在房里留下的体味。撩起厚窗帘的一角,对楼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百无聊赖中,我决心上床睡觉,这是一个注定没有收获的夜晚。我拉过一条皱巴巴的毛巾毯,把一个角搭在肚子上,想象一张和我一样若有所失的脸,心里稍感安慰。那个女人和她丈夫分开了,我注意到他们早就没了性生活。她睡卧室,丈夫睡客厅沙发。女人晚上会开一盏小小的床头灯,在黯淡的光晕里不停翻身。有时起来倒杯水,吞两粒药片。吃过药重回床上,翻身的频率减慢,最后举起一只手,把灯熄灭。她通常在傍晚淋浴,磨砂玻璃上投射出一团隐约的肉影。从浴室出来时,头发湿湿的,拳曲着披在肩上。半透明的浴袍象征性地淡化了轮廓。我感觉我的器官在裤衩下面像美元那样坚挺起来,和大腿平面缓缓撑开一个角度。我把手从腰间伸进去,按了按这个鲁莽的家伙。
我惊讶这个不年轻的女人身材保养得如此好,线条们弯曲延展,恰到好处。凸透镜是肢解美丽的最大凶器,当我还是学生时,和同龄人们一样,喜欢用地摊上的劣质军用望远镜窥视对面的女生楼。局部放大的肢体,被圆形视野切割成点、线、面,一些毫无生气的块状色彩。
女人从床头柜中取出一只吹风机,平躺在床上,用枕头把腿垫高,两条修长的腿像个“V”字,胜利地叉开着。女人握紧吹风机,让风直送入阴部。这情景很可笑,甚至有点丑陋。看,那被握在手里的,多像一只巨大的男性器官。我注意到她丈夫也同样不喜欢,他会跑开,把卧室的门重重关上。
卧室门不同寻常地敞开着,我预感不妙。推开门,一片凌乱。床罩被掀起,枕头抛到地上。床头柜的抽屉被拉出,像一条伸着的舌头,里面没有贵重物品,我发现少了一只吹风机、两瓶安眠药、一副黑色的全棉胸罩。
大门的三保险锁没有被撬的痕迹。除了我,有钥匙的只有牛放,可他一早出去了,为毕业班做监考。我迟疑地走到窗前。窗紧关,从里面扣死,是出门前的模样。我盯着对楼看,那个男人还在窗帘后偷窥吗?是他吗,是他干的吗?那个也叫牛放的男人。
我在窗前慢慢解衣,先是外套,随后A字裙和长丝袜,我把贴身的吊带小背心一点一点揭起来。我知道我的体态还算年轻,只是显瘦一些,伶仃得像要被风吹倒。对面的人,他会对我的身体着迷吗?我的被性病击垮的身体。
诊治持续了一年。医生说,沐浴后要把阴部吹干。那个三十来岁的白大褂男人已经有点秃顶,他从镜片后抬起眼睛:电吹风有没有?可以用。随后递过一张字迹潦草的处方单。
牛放问:“这病是哪里弄来的?”
我不响,咬着嘴唇握紧吹风机。他重重关上卧室的门。
这件事开始于女学生王婧介入之前。性病和介入,相隔如此之近。牛放温文尔雅地在协议书上写:离婚原因——性格不合。他不冒孩子气时,总是举止得体。他的字迹秀丽工整,像好孩子作业本上的那种。我的字却泼辣得走形。我知道,电脑打字把我宠坏了。
字们一个一个从黑墨水笔的笔端流出来。性、格、不、合。“合”最后的偏旁是“口”,松紧有度的一横把这个完美的空间彻底闭合。我和牛放对视一眼,竟觉得我们至少还有最后一点默契。走出阴冷的办公机构,我们开始小心挑选无关紧要的话题,像两个绕过障碍物的货车司机。
“去吃西餐,怎么样?”牛放提议。
性生活不美满。畅销杂志靠近封底处,总有几页留给愁苦的男女,他们躲在匿名之后,诉说着不可见人的危机:阳痿的张先生、性冷淡的王小姐,夫妻生活不协调的李姓男子及其妻……我们把性留在黑暗里,把关于性的隐喻暴露在阳光下。
我转过身,把脱下的吊带背心扔到地上。我的内衣裤相当漂亮,新款蕾丝,价格不菲。我知道,你正架起望远镜,眼睛不眨地欣赏我半裸的背。或许你不愿意用望远镜,因为它妨碍你完整地欣赏我。我张开手臂,堂吉诃德似地向一个看不见的形象奋力挥舞。
铃声在听筒那端持续了三四声,对窗女人慵懒地游向客厅,红色电话机散漫地搁在茶几上。
“喀嗒、喂——”撩开褐色窗帘一角,我看到你拿起话筒。你的尾音拖得很长,似乎在收拢体内涣散的元气。你正对我的窗户,瞪大的眼睛和底下的黑眼圈连成一片。你显老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男人和那个经常到你家去的圆脸姑娘有一腿。”
在你又一声迟疑的“喂——”里,我挂断电话。手心黏冷,一缕弯卷的刘海遮到眼皮上,将它捋开,又垂下来。告密者的戏剧化形象,使我突感自己是某部文艺作品中的人物:苍白、诡秘、别有用心。
我想你一定知道,并且正在容忍这桩偷情,试图维持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矫情!受害者的面具,我要残忍地击破它。
那天,你不是躲在浴室里窥探吗?客厅里,你的丈夫和圆脸女孩在沙发上缠成一团。这是个绝妙姿势,能随时在你的脚步声中恢复端庄。女孩一腿保持坐姿,另一腿高高跷出超短裙,像一根凯旋的白色象牙。你自始至终猫着腰,这动作让你显得滑稽。你没有出去。客厅里的男女察觉到了什么,开始慌张。女的把男的推开,胡乱整理了一下裙摆,男的捋平沙发套上的皱褶。
你开始酗酒,红星二锅头的玻璃瓶挤满卧室一角。星期天下午,你叫来废品回收的大爷,拎出整整一麻袋酒瓶。你的眼神是空的,好像眼珠子变成木质的了。你泡在浴缸里猛灌白酒,有时摇摇晃晃走出来,浴衣也忘了穿,山水毕显的裸体晾干在夏末的风里。你的眼睛深陷成两个洞,颧骨比以前更突出,你瘦了,身形小下去一圈。
你突然捂着肚子蹲下,背脊猛地一颤,“哇”地吐出一口什么。我打了个冷颤。你努力向电话机挪过去,疼痛让你站不直。
我甩开窗帘,推门出去。拖鞋敲在水泥台阶上“啪啪”乱响,手心再一次湿冷。我下楼,站在墙角,盯着你大楼的出口。过了片刻,你出现了,捂着胃部,扶墙缓慢挪步。我咬咬自己的拳背,克制住奔向你的冲动。你单薄的荧蓝色吊带裙在黄昏的风里微微掀动下摆,尖锐的锁骨把你全身的棱角提纲挈领地交代出来。两条细带子松散地搭在肩膀上——你看上去像一匹长颈鹿。
你的前夫出现了,开始是个在视野里渐渐变大的点,这个点看到了你,把步子加速成小跑,犹如一支射向你的慢箭。他脸色浆白,头发在风里四面八方地飘。眼泪从你深深大大的眼眶里爬出来。你狠抓了一把墙壁。
你开始挪动步子。啊,你竟然在向我走来,支撑着墙壁,两腿前后交替,把裙子下摆撑出姿态万千的皱褶。你的前夫停止奔跑,一脸不解地看着你。你像一条优雅斑斓的热带鱼,缓慢摆动着尾巴游向我。你的目光凝固住了。在这目光里,我忽然感觉自己在溶化,像夏天的雪人被蒸发,直至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