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万春散文小辑

林万春，福建沙县人，1948年2月生。

热爱大自然，倾向人文山水、地方风情与生态文化。在省内外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万字；先后正式出版《爱的原野》《远山的野百合》《小城咏叹调》《三明游记》和《虎头山写生》等12本散文集。曾获“福建省优秀文学奖”、《福建文学》优秀作品奖和“全国生态文学征文大奖赛”二等奖。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三明市文联副主席、三明市作家协会主席、三明文学院院长。

紫苏和薄荷

如果看花是雅事，那么种花便是趣事。如果一个人神情全不关花草，那么此君一定不大有趣味，虽也能吃饭打牌，但肯定不会写诗。中国人自古爱花，尤其洛阳人爱牡丹，扬州人爱芍药，杭州人爱荷花，蜀人爱海棠，佳人爱名花，爱得一往情深，如痴如醉。甚至“乐花者寿”，诗人袁枚活到82岁，不惜血本经营随园，“或栽雨后花，或铲风中草”，使之成了当时江宁闻名遐迩的园林。老夫子吟道：“幽兰花里熏三日，只觉身轻欲上升。”乐在其中矣，我种花无关名花佳卉，所以少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常来常往，倾心深交的，只是一些普通的草木，如紫苏和薄荷。

紫苏，薄荷，极似“三言二拍”里小丫环的名讳。就在我菜园子一隅，一个形体粗放、紫叶深沉；一个弱小拘谨、花色平平。好在两个丫头都不会欺贫爱富，向来知足者常乐，长得随随和和、蓬蓬勃勃。古代幽人雅士品花撰谱，多有优美的文字记载，除了绘其姿态，传其神韵，还给百花安排名分，如“花王”、“花相”、“花中君子”、“四雅”、“九嫔”等等。宋人张翊的《花经》分级论品，如兰、牡丹、腊梅等列为一品；桂花、茉莉、含笑等列为二品；芍药、莲花、丁香等列为三品……无聊的丘璇，甚至俗不可耐地把各种花比作帝王的后妃。如果要论资排辈，或以貌取人，紫苏和薄荷恐怕连“秀女”也选不上。写《浮生六记》的清人沈复是个例外，什么寻常的植物，概一视同仁，如在条凳四角凿圆眼，插上六七尺高的竹屏，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待藤蔓爬上竹屏，“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也”。我以为，大千世界讲的是一个“和谐”，贵在生态系统的多样性，即使是一朵小花、一根小草，都是上天的赐予，譬如唐诗宋词，只要你是有心人，都可以领会到荚妙无比的真谛。

李时珍说，苏荏又叫紫苏，到处都有，以背面紫色的为最好。夏天采摘茎叶，秋天采摘种子。无论是紫苏、白苏，都在三月份下种，或往年种子在地里自己生长。其茎方，叶圆而有尖，四周有锯齿。土地肥沃的正、背面都呈紫色，土地瘠瘦时叶的两面泛白，即白苏，就是荏。茎叶味辛性温，除寒温中，治风寒感冒、胸闷咳嗽、鱼蟹中毒吐泻，外敷又治蛇伤和乳腺炎。李时珍还说，采嫩紫苏的叶和着蔬菜吃，或用盐和梅汁制成酸菜吃，很香，夏天其叶可做成汤来喝。我知道，紫苏焖鱼最佳。儿时清贫，常到郊野小溪摸鱼，偶有几条小鱼自投罗网，就赶紧回家交给母亲。母亲不慌不忙摘来几瓣紫苏叶，信手丢入滚滚的鱼汤里。随着夜色渐浓渐黑，紫苏的香气四溢。而晕黄的灯光下，那青瓷碗特别诱人，碗里的鱼汤稠稠地闪着，而嫩嫩的苏叶，就像几抹紫色的云絮，静静地浮在乳白的鱼汤一侧，显得分外优雅。还没吃，嘴里就一片清凉了。于是乎，童年再枯黄的日子也会变得有枝有叶。如今我将紫苏种在菜园靠山的渠边，土壤不肥，但有四季流水伴着唱歌，夏初就泛起紫云，幽幽的。紫苏清瘦的杆儿举着一簇簇叶儿，叶儿乃极具情韵的圆弧，叶之缘卷着密密的细齿，浪漫地柔柔地起伏着。我喜欢紫苏的羞涩，红颜以见，《聊斋志异》中昏官断案，将“艳若桃李”的胭脂姑娘判作招蜂引蝶的女子。无辜之极，他不知道羞色除了心慌，还是人间美色，如果一个人连说谎也不脸红，恐怕那才是无耻肖小。

如果将紫苏比作民间的胭脂姑娘，那么薄荷就像《红楼梦》里的俏平儿，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却心细入微有人气。李时珍说，薄荷人多栽种，二月宿根长出苗，清明前后分植。方茎赤色，叶儿对生，初时形状不长，而且叶梢是圆的，长成后就变得尖长。吴越、川蜀的人多用来代替茶叶。生长在浙江一带的，俗称新罗薄荷，那里的人多用来当茶饮。还有一种石薄荷，生长在江南的山石之间，叶儿略微小些，到冬天呈紫红色，竟可以生吃。因为薄荷喜欢湿润，我将它植在水池畔。我知道，薄荷又叫香荷花，是唇形科多年生苹本，看去外观比紫苏细小，紫苏一般高一米许，而薄荷只及紫大姐的腰际，显得懦弱多了。但长椭圆形的叶子遍布香油腺，揉之立马喷出一股清香。薄荷七八月开花，细小的花冠淡红色，轮生在叶腋下，就像一张张启开的红唇，煞是可爱，甚而让人产生幻想。我还知道，在花期上午10时到下午3时这段时间收割薄荷，含香油量最高。薄荷油和薄荷脑在化妆品和轻工业用途广泛，如制造牙膏、喷雾香精、口香糖、清凉饮料和酒类，都务必用到。记忆最深的是，小时候在家乡吃“青草冻”，卖家喷入少许薄荷，入口满嘴清凉，小伙伴们一下子香透五脏六腑。后来知道伊还是一味良药，味辛性凉，有发汗、散热的本领，治流感、发热、头痛、目赤和咽喉肿痛。举凡人丹、清凉油、痱子粉等，薄荷都不可或缺。我国的薄荷产量世界第一，“白熊牌”薄荷脑是国际王牌产品，有“亚洲之香”荚誉。幸甚至哉，俗话说“良药苦口”，中国的薄荷姑娘却香得你伏伏帖帖。

人们妄自定论：“人非草木，岂能无情。”错也，岂知草木也是有情物，国外科学家做过许多试验，植物不仅听得懂音乐，而且能分辨自然界善恶：跳舞草闻歌起舞，含羞草轻触掩面，蒲公英遇敌挺刺，夜来香“巧乎”捕飞蚊……植物也有亲疏之分，卷心菜和芥菜反目，水仙和铃兰相克；有的又视同“情人”，如大豆和蓖麻在一起，能相互驱逐害虫。紫苏和薄荷共处，同是荚人香草，亲密无隙。但薄荷却与大豆不和，空气中的薄荷油抑制豆类幼苗生长‘看来，草木也如同红楼梦里丽人，需要主人细心调停。昔日文人无视杂草，抑或将紫苏等视为布衣草民，漠然待之，鲜有诗文唱和。我愿从此将功补过，一心当好亲善大使，岁岁春风汗水，决不亏待尔辈。久之生情，我夫人发现一个秘密，夫妻俩与薄荷们独处，香气馥郁，会愈来愈浓；有时带太多人围观，却嗅不到多少香气，看来花们是在用体香和我们对话。是耶非耶？炎夏园中劳作，我摘一片薄荷叶贴额上，顿觉神清气爽；妻子被虫叮蚊咬，用苏叶揉揉，须臾肿消，也算是“肌肤之亲”了。我曾笑对朋友说，家有奇香，助吾利膈宽肠，化解世俗浊气，何其有益啊！求花何须“红楼十二钗”，夜读也不待红袖，紫苏和薄荷两书童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