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魂何处（外一章）

对着这座不小的陵墓，我无法与那个生世坎坷、地位平贱的弱女子相联系，许是覆雪初融，冢面的垒土皆拧起着，没有老坟那种积土下沉的形状，更加深了心头的疑虑。我望着远处山头被乍起的春风拂动的白云，怀想着秦岭之阴这个玉石之乡，在一千八百年前接纳的那个才情卓绝又被苦难浸透的灵魂。

在中国文学史上，蔡文姬以一两篇诗作留名，影响并不低于那些著作等身者。这大约缘于她超乎凡人的痛苦和发自肺腑的倾诉。换言之，是伴她一生的不幸促成了她的文名。东汉末，政治黑暗，战乱频仍，是文姬不幸的根源。其父蔡邕“少博学……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后汉书．蔡邕传》）。且不说其学问和书法乃大师级水平，仅其对音乐的精通，已非凡人可比。蔡邕著名的焦尾琴是这样得来的：“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同前）；蔡邕过一亭，见屋椽第十六根竹可为笛，告人取用，奇声独绝；有人请邕做客，邕至门前，听里边的琴声说，“有杀心！”返身便走，原来弹琴人见一螳螂欲扑蟬，蟬将去，他怕螳螂失手而心耸然，其情流露于琴声。这样的绝代奇才，由于正直、诚实而屡遭迫害，最后竟被冤杀。文姬在襁褓中便随父“髡钳徒朔方”，后又“亡命江海”十二年。十六岁嫁给卫仲道，一年后夫死，后被乱军掳入胡地，迫嫁匈奴左贤王，生有二子，十二年后，被曹操以金、璧赎回，又一次遭逢生离死别。可见，其才学和经历都极不凡。

墓前展室，有根据文姬故事绘制的图文，素材不多，只是《后汉书．列女传》那一点，但观点依然是传统的，把文姬归汉视作文姬苦难的终结，命运的转折。我徘徊良久，心头的疑云比对着那墓还重。难道归汉真的对文姬那么重要？幼年被流放，遭流亡，青年初嫁丧夫，父被惨杀，对一个屡屡加害的朝廷，对在颠复与倾轧中苟延残喘的政权，对充满恶梦般记忆的环境，文姬会如此眷恋？从小到被掳，文姬基本没有稳定的生活，而在胡地生儿育女的十二年，才算有了一般意义上的家庭生活；尽管是迫嫁，但位居匈奴朝廷第二的左贤王待她不薄，且已生育二子，仅此就会使文姬视胡地为故乡，视左贤王为丈夫，十二年夫妻母子之情当会癒合迫嫁的创伤；何况她幼时曾随父流放朔方，对胡地环境有朦胧的感受，十二年“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蔡琰《悲愤诗》）的胡风，当已吹软了那颗拒绝边荒的异乡心；而家庭对于一个饱经磨难，年过三十的女人，绝非故土可替代。正当文姬习惯了胡地生活，安稳了居家之心时，却突遭变故，要离别丈夫，抛却幼子：“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阿母常仁恻，念何更不慈？……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悲愤诗》）。这种异国相隔的骨肉离别，是会要了一个妇人的命的。自然，离别左贤王同样痛苦，只是迫于处境，文姬隐去这段罢了。

“中郞有女可传业”，韩愈此诗道出了一向倾慕蔡邕之才，盼其有继的曹操赎文姬的本意，文姬归汉实是东汉与匈奴间的政府行为。就像王昭君，呼韩邪单于死后，按匈奴习俗，要子妻后母，昭君要求归汉，但成帝“敕从胡俗”，结果昭君便成了呼韩邪前阏氏之子的阏氏。可见，归汉已非文姬情愿与否的事。归汉后按曹操之命嫁给董祀，等于又遭受一次感情的委屈，这种受命婚姻，对封建时代一般的女子也就罢了，偏偏文姬是敏感多情的才女，一边思念“胡儿”和丈夫，一边与董祀共同生活，而一向自视甚高的董祀，娶一个两度嫁人又流落“蛮荒”多年的女人，当属无奈，这样的家庭岂能美满？“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悲愤诗》）。显然文姬婚后并不幸福。文姬归汉许是东汉政权的历史盛事，但于文姬，却是初癒的伤口又遭重创。

还没过元宵节，虽是立了春，展室里依然寒气渗人。也许是眼下文物所在地都有的倾向，这里在尽量描述文姬的成就，从文学上说，《胡笳十八拍》、五言《悲愤诗》、骚体《悲愤诗》皆指为文姬之作。这三篇作品归属权的争议由来已久，我赞成只有五言《悲愤诗》可肯定为文姬之作。骚体《悲愤诗》无论从感情和水平上都无法与文姬的素质相称，且不说。就说郭沬若先生最看好的《胡笳十八拍》。“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唐．李颀）。“大胡笳十八拍，小胡笳十九拍，并蔡琰作。”（宋．郭茂倩．乐府诗集）从这些记载看，受父影响，精通音律的文姬，又有胡地生活的感受，造出胡笳的曲调来是没问题，问题是质疑者理由很充分：一是内容与史实及南匈奴地理环境不符，二是东汉末以来几百年不见著录，三是风格体裁与汉末不同。我以为还有一点，“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客归。”由李颀诗可推测，《胡笳十八拍》的曲调写于胡地，又据当代内蒙某学人考证，《胡笳十八拍》很可能创作于包头，那么，应该只是曲调，因为词中有归汉后的内容，因此，词系伪作的可能性很大。此词有些地方的确撼人心魄，但伪托并非不可能。因为曲调是文姬所制，很容易让人想起文姬的遭遇而托其名填词；再者，人生苦难最易唤起共鸣，悲悯情怀又最为文人拥有，在被文姬的遭遇感动的文人中，极可能以文姬之经历，参照五言《悲愤诗》，把文姬的心苦心悲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而了解文姬经历的读者，感情准备已达一定强度，在诗句的导引下，读出郭沬若先生所说的“用整个灵魂吐诉出来的绝叫”也不足怪。

展室提到文姬的另一贡献是续修了《后汉书》四百篇，根据仍来自《后汉书．列女传》：“操因问曰‘闻夫人家先多坟藉，犹能忆识之不？文姬曰：‘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于是，缮书送之，文无遗误。”“坟籍”当是古人经典而非时人书稿，蔡邕留给女儿的应是藏书而不是他所参与撰补的后汉史书；再者，据《后汉书．蔡邕传》，邕曾与多人合撰东汉史料，著有《十志》，而《后汉书》在南朝宋范晔修成前，早有包括蔡邕在内的东汉及三国、两晋时代多位学者的多种著作，范晔参考各家，融会贯通，写成《后汉书》，因而，只有范晔修成的才叫《后汉书》，文姬即便忆写也最多是《后汉书》的部分资料；更何况《后汉书》一百二十卷（范晔撰九十卷，晋司马彪撰三十卷），其体例与所谓“四百篇”不符，而《后汉书》三十志共三百零四篇短文，据梁刘昭《后汉书注补志序》，司马彪撰的三十志中，只采用了蔡邕的《律历篇》，即是把“十志”全用上篇数也不对，因而，文姬续写《后汉书》四百篇乃不实之臆断。真正可定为文姬作品的只是五言《悲愤诗》。正如前文所说，文姬并不因仅一两篇著作流名而逊色，其生活经历造就了其作品感人至深，而其经历同样是感人的一本书，文姬以自己的大苦难和着血泪惊天泣地的倾诉，已与她的全部人生体验交溶，奏响了其它作品难以取代的生命悲歌，成为传世绝唱。

走出墓园，时近正午，阳光依然无力改变笼罩大地的寒意。不远处就是蔡王村，传说是为文姬守墓者世代繁衍的村庄，扩建的蓝田县把这一片辟成一条大道，命名为文姬路。文姬的最终归属，史载阙失，展室的资料也甚含糊，大约知道后来归隐乡间。但文姬归汉时国都在许昌，董祀又与文姬同是陈留（河南杞县）人，何以流落于此？这个受尽人世苦难，才艺卓绝的女子，终究丘墓何处，还难确定，而这块有山有水的平川，当年既僻远又有基本生存条件，倒是适宜聊度余生，视作文姬的归宿何尚不可？遗憾的是，眼前这高起的坟头怎么也和薄命的文姬身世不称，若系后人有意为之，那就多少损坏了那个苦难塑就的形象，读者在这里找不到那个哀怨灵魂的感染力，该是多大的遗憾？

返身看见墓园门前的对联：“幽怨胡笳千秋成绝唱，地留芳魂万载土含香。”一时兴起，竟借享现成，胡诌一首：“蔡女断肠赋哀章，幽怨胡笳成绝唱。若非玉山留芳冢，天涯何处土含香？”权作一个访客对这位远年才女的追挽。

山乡双壁

由城固县城往西，通往张骞墓的是一条窄窄的乡村公路，半边摊晒着谷物，汽车缓行二十分钟，经过饶家营街，停在墓前。陕南星布着许多古迹，却大多门前冷落。这个最早打开国门，带来外交繁荣的人，同样孤独地长眠在这寂寞一隅。墓园只有一两亩地，不多的建筑全是新的，说明保护文物的意识在增强，也让人想到残败凋零只是不远的事。

出使西域是为了联络大月氏夹击匈奴，却必须借道匈奴，自然性命攸关，何况万里行旅多是荒野戈壁，因而，京师冠盖如云，却是官职并不显赫的城固人张骞挺身应募，毅然走进布满危机、苦难的西部广漠。张骞出使真是恰得其人，不是所有自报奋勇的人靠一腔热血便可完成这样高难的任务的，张骞不仅有勇、谋、胆、识，还有宽厚的品质和坚毅的耐力。时间是意志的杀手，时间的长河可以弥合生死创伤，冲淡刻骨痴情，转移不渝的忠诚。而张骞，却在异国他乡，在接连的灾难和囚徒、流浪汉的生涯中，顶住了十几年漫长岁月的考验。在匈奴娶妻生子，却不忘使命，伺机逃离大月氏，返回时又被匈奴羁留，后乘其内乱携胡妻逃回。去时百余人，十三年后，只有堂邑父一人同返。

张骞此行没有说服大月氏夹击匈奴，但意义远超过了这一使命。他在超人的苦难煎熬中以探险家和外交家的目光悉心调研，摄取了宝贵的信息，而且“为人彊力，蛮夷爱之”，又取得了西域诸国的信任。归汉后，张骞将“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之”，并建议：“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史记．大宛列传》。张骞二次通西域，以乌孙为目的，并分遣副使，加强了与西域各国的联系，并开辟了由蜀入西南的通道。其后汉使皆称骞的封号博望侯，以取信于外国。可见，张骞的外交影响之深远。这种空前广泛的经济文化交流，意义远非征讨匈奴可比。

张骞的成功，当然是他的毅力和品质所致，但匈奴政权对他的宽待也是其成因之一，当时汉与匈奴为敌国，张骞的使命就是为了击败匈奴，匈奴得其杀之，也说得过去，但单于却扣留了他：“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与妻，有子”《大宛列传》。话说得直率，事做得也不太过份。匈奴对汉文化很是向往，对汉人也甚重其才。汉方到匈奴的，一般都是强留下来，欲为其用，而不伤性命。李陵与苏武就是明例。李陵以五千士卒千里征讨匈奴，匈奴兵八万围击，血战十余日，士兵死者过半，杀伤匈奴亦万余人，众寡悬殊，力尽援绝，被招降。匈奴单于“以女妻陵而贵之”。苏武出使匈奴，其副使张勝参与匈奴内部叛乱事泄，武亦被扣押，并以自杀拒降，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慰问，又派李陵、卫律说降，不可得，只好让他到北海牧羊。十九年后，须发皆白的苏武得以归汉。相比下，汉武帝就显得量小而残忍，先是将李陵母弟妻子族杀，又把为李陵辩解的司马迁处腐刑；就连功勋卓绝的张骞，一次出击匈奴，因误期而判斩，家人变卖家产才赎为庶人，而李广利是他当时的宠妃李夫人之兄，未及时增援李陵非但无罪，还因司马迁为陵辩护时对其有微词而治迁罪（李广利后来也因全家被杀投了匈奴）；苏武刚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汉地，儿子苏元就因与谋反的上官安等有涉而坐死，武也差点入狱，多亏霍光相救。其实，张骞留匈奴十余年，对他了解西域地理人情，获取第一手资料提供了充裕的时间，为汉政权后来对匈奴作战尤其通西、南域大开了方便之门，因而，在这点上，匈奴并没有什么破坏作用。

离开张骞墓时，秋阳已被云翳遮掩。从城固到洋县一直沿汉江北岸东行，天地间一派陕南特有的阴湿景象，如带的汉水就在这绿汁欲滴的山野间飘绕。蔡伦墓在洋县城东的龙亭镇，南临汉水，北依秦岭，墓园里古树奇花，棕榈芭蕉，也许天色的缘故，比张骞墓更显出几分幽静。

桂阳（今属湖南）人蔡伦是非凡聪明又多才多艺的，做为宦官，经他监制的宫中器物“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后汉书．宦者列传》，这为后世法，显然带有发明创造的意思，足以说明蔡伦的科技贡献是多方面的，只是造纸术对中国和世界影响之普遍盖过了他所有的发明。称蔡伦为纸的发明者固然不够准确，但他捕捉了民间造纸的信息，创造和改进了萌芽中的造纸术和原料，使纸得以大量推广应用，作为造纸术的奠基者和代表是当之无愧的。由于天性聪明，善于钻研，据说他在长安的沣河边，偶尔发现了雏形纸，不禁大喜过望，一直追到造纸的村中，与乡人结为至交，并将这一技术带回洛阳宫中，多次改进，使其渐臻完善，进而向全国推广。

蔡伦被封为龙亭侯，与造纸的关系不太直接，龙亭远在偏僻的山乡，也谈不上什么优厚。蔡伦在宫中一度受到亲信，尤其是窦后和邓后，这种信任为他带来了升迁，也为他埋下了致命的祸根。自古宫廷斗争复杂而残酷，尤其后妃间围绕皇位继承人的斗争，绝对的你死我活。为此，不能生育的窦后害死了两个对手宋贵人和梁贵人及二者的亲属，而蔡伦陷入了诬害宋贵人的阴谋中，无法推脱地成了窦后的帮手。封建朝廷，皇权转换，阴差阳错，殊难逆料，变化来得迅猛而血腥，先是梁贵人的儿子和帝继位，将窦后的兄弟大将军窦宪等全部除掉，后是宋贵人的孙子安帝继位，发现了祖母死前留下的血书，蔡伦的名字赫然在上。这时，蔡伦已卸去官职，回封地养老，在汉江边过着庭前观花、碧溪垂钓的日子，但一纸令他速回宫的诏书，霹雳般惊醒了他，为免受辱，他遥望汉江，服毒自尽。

蔡伦最大的悲哀在于，统治者嘉赏他的技艺，尤其是造纸术，但更看重他在宫廷斗争中的卒子作用，而他至死也许都不明白，正是他视为远不如宫廷斗争重要的造纸术成就了他的声誉而使他名垂青史，他是对人类文化有深远影响的人。比起张骞经受的波折和磨难，他的生活比较平静，但他的贡献绝不在张骞之下，可见，无论在何种环境中，人都可以做出卓越建树。瑕不掩瑜，蔡伦的成就不是他行为上的污疵可抵消的。

出了龙亭镇，汽车驶过汉江，沿南岸向西乡行进，进入浅山地带，两山夹峙的汉水收束了河床，水流急促起来。雾在绿穹庐般的山峦上腾挪，尔后向阴沉的原野散压，雨来了。一时间，我的心也如风档玻璃上溅落的雨点一样碎开。中国历代统治者，向来只重权力不重人才，在权力倾轧的巨轮下，多少精英人物被碾得粉碎。司马迁和蔡伦，皆为不可多得的奇才，其对人类的贡献远超过那些权杖在握者，他们的结局却令人掩卷叹息。而出于战功赫赫的将门世家的李陵，仅与匈奴“沫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司马迁《报任安书》）的那场血战就令人钦佩，他之降匈奴也许正如迁所说，“宜与得当以报汉”，但他祖辈报效的汉王朝却毫不留情地将其母、弟、妻、子全部杀光，倘若此后的李陵还不与汉政权决裂，不但失去了男人的尊严，恐怕也会失去所有的同情。所以，当昭帝立，辅政的霍光等曾派使赦陵归汉，陵以“吾已胡服”，“丈夫不能再辱”（《汉书．李广苏建传》）拒绝，直到二十年后，老死于胡地。张骞与苏武虽得善终故里，但他们始终在“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中侍奉君主，却也遭受了不少屈辱。在暴君的淫威面前，这些人杰如草芥、蝼蚁般不足道。这就更使我为他们在那样的处境中做出如此成就而倍生敬意。

我久久回望身后那块土地，城固、洋县，地图上那样不显眼的山乡，此刻却辉映在我心中，因为他们产生了张骞，接纳了蔡伦，两个近在咫尺的墓园，像两只相携的玉璧，给了两个小县千年万代骄傲的资本。

卜元华 著有散文、随笔若干，就职于西安市某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