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龙
这块地皮就是全村人吃饭的桌子。如果说一个乡村是一桌丰盛的农家菜,那么我故乡的场畔更像四婆摊凉在案板上的一块凉粉。场畔的西面堆集了一溜麦秸垛,麦秸垛的北边整齐地排列着碌碡。几场秋雨,一夜狂吼的寒风,就把地皮擦抹得白光、白光的。太阳刚露出个笑脸,一群、一群的孩子,挤着堆儿,男孩在上面打架,摔四角;女孩在上面跳房,跑马城;鸡婆们更显悠闲,围着麦秸垛认真地捡刨着,那只多情的红公鸡,时不时地想欺辱鸡婆,冲得场面混乱。狗蛋他妈还没进场,就骂狗蛋又偷了家里的鸡蛋。吓得狗蛋风旋似地钻到麦秸垛里和他妈捉起了迷藏。这就是我故乡的场畔,其中动的和静的若定格在纸上,就是一幅绝美的乡村图画。
大麦刚抱肚,队长就张罗着准备光场了。我们村的场畔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场畔。这也是我们村自豪的徽章。在乡村,场畔越大,希望越大,群众的肚子鼓得越圆。看一眼这个村子的场畔,就知道这个村子的五谷。人壮实不壮实,日子红火不红火,一眼麦秸垛,什么都知道了。场畔的南半部是去冬挖了葱的行子和拔了萝卜,割了油菜的蛤蟆脊背,妇女们握着扫帚,拿着锨,扫的扫,平的平,给窝囊了一冬的场畔洗浴了一番。这时,就有几头牛或骡子拽着犁,轻轻地翻开场面,泥土像细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散开,被实封了一年的泥土气息,若陈封的酒坛被打开了盖子,浓浓地散漫开来,沉醉了庄稼,沉醉了村庄,使所有的农人醉酥昏,这样出来的场面细密瓷实。
明天,要场了,晚上,队长先走了趟饲养室,叮咛饲养员给牲口多加些硬料,四更天再给拌一盒草。然后提着旱烟袋就去找老七。老七是我七叔,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谁见了都说邋遢得很,一辈子没勾过鞋,说起场,七叔可是行家里手。有一年,刚把场犁开,七叔得了阑尾炎,还是队上出了七十多块钱给割的,谁知感染了。眼看到麦口,场还不成,队长就叫丙坤领着干,那一年就没少分土土麦。场不好就泛了。泛场就是的时候茬子没压透,哪怕留下核桃大一块土疙瘩,就从那儿泛起了,一窝一窝的土,一只麻雀刚好在里头洗澡。麦子上了场,勉强地成光,都不能达到满意的效果。这一年只有将就了。
队长从七叔家出来,七叔拖趿着鞋撵着非要叫队长卖瓶酒喝。
场,是很讲究的,土要得面到均匀,不能有夹生子土疙瘩。碌碡由大圈到小圈,一圈一圈地吃住碴口,反复多次,场畔就棉和得像铺了床栽绒毯子。这样的场才叫坯子。
光场,是更精细的活儿。场坯子好后,队长就天天关心天气预报,盼着老天爷赶紧下一场透雨,将那一汪干面面土滋润得和地墒接住。
泼场,在乡村也是常干的活儿,有时老天爷就是睁着硬眼不下雨。就得动员全村的社员,桶提盆端地运水泼场,哪有老天爷洒得匀称。
头晌,雨是落下了,下得很厚实。队长用钉耙刨了几个地方,都有点粘钉耙齿。他就问七叔;“咋相?”七叔拖趿着鞋走进场面,鞋就叫咬住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鞋挂出来。“叫入服一夜,明日中午开始光场,准备几笼灰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七叔张罗着,指挥着老冯,老蒋,搜拢着青石碌碡,加楔的加楔,膏油的膏油,试根头拽绳,四个人抬着簸箕往碌碡上一套,七叔拿斧头两下就将铁隼钉进了碌碡两边的铁窝子。一切准备停当,七叔懒洋洋地把腰伸了伸,拽着一个根头,腰一猫,碌碡就转开了。在乡村,这就是绝活,吆碌碡的能将碌碡揉出性来,赶碾子的把碾子能扛上肩在花地里转圈圈。七叔接连拉动了两挂子碌碡,看了看光溜黑滑的碌碡并没有粘多少泥屑,就喊老冯去问保管要一碗油根子,把几个碌碡齐齐抹一下。
乡间的光场,要的就是碌碡。场面要平如鼓,光如镜,靠的就是这光面的青石碌碡。这碌碡是用富平上好的青石料把弧面打磨得光溜溜的,不能有一点麻坑。我们村上有四个这样的碌碡,农闲时放在场房里,用的时候才掀出来。刚才七叔叫给抹油,就是养碌碡的办法。放了一年了,碌碡有点旱,抹上油,渗个大半晌,就越用越光。
吃早饭的时候,七叔没有回去,他一直在揣摸墒情,抓一把土,从齐胸的地方丢下去看摔成了啥样,再用脚去捻,看是成片,还是粘脚。这就是绝活,到底到啥程度,七叔从不给人说。吃了七婶给送的一老碗玉米糁和一个杂面馍,他就顺着场畔的北沿撒灰,喊七婶快去叫套碌碡。
光场撒灰是为错开墒情,撵茬口。叫做先黏,后利,紧三火。这样出来的场整个儿是一个板块,硬得像锅盖一样,就是场打到底也不会起窝子。
八匹大骡子牵来了,队长拎给七叔一瓶酒,七叔揭了一大口,依次递给老冯、老蒋、老狼。队长给七叔套好碌碡,只等七叔从队长手里接过鞭子吆碌碡进场。七叔抱了一抱麦草,放在碌碡的前面点燃了,从队长手里接过鞭子狠狠地甩了三下,那响声,那脆劲,久久地回荡在乡村的上空,惹得一村的小孩都跑来观看。
队长说:“就凭着这脆劲,今年的场就打得顺当。”
七叔说:“图的就是这个脆劲。”
“啪”一声鞭响,四套子碌碡碾过那堆热灰就像战车一样勇猛地驶进了战场。
七叔去世了多年了,我每年清明回去烧纸,都没有忘记给七叔的坟头添一掀土。一个一生邋遢的人,也有他辉煌的一面。记得他每年的工份都是365个,队长从不给他派活,他也总有活儿干。他的活计就是溜达,谁家鸡,谁家的猪,羊进了麦地,他就发扬宜将胜勇追穷寇的彻底革命精神,彻底地赶回老家去。春天他能守一夜,看谁偷生产队的苜蓿。秋天,他能转一夜,看谁敢搬一个玉米棒回家。就连生产队的猪翻圈跑到生产队的包谷地里听见七叔的趿鞋声也吓得胡窜。
如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大农耕时代已渐渐地远去,但是,人们在茶余饭后总能捡拾起许多有趣的农耕时代的故事,特别像七叔这样当初生活在乡村的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