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世宜
记得小时候,邻里间的孩子们曾经深深迷恋一种游戏。
我们把包糖果的玻璃纸抚平摊开,迎着阳光,往外望去,原本缤纷多彩的万物,顿时都化成单一色调。我还记得,当时孩子们最喜爱收集的是粉红色的糖果纸,因为连灰暗的天幕也可以瞬时变换出浪漫的绮霞。啊!浪漫,对童稚的心灵,似乎在那一方薄纸就可以得到无限满足。曾几何时,孩子们逐渐高壮的个头,已把视线抛向糖纸之外的世界;当年多彩的梦幻,太轻太轻,已然碎去化逝于成人的指缝间;对于浪漫,长大后的我们似乎只能借着摆弄物质化的仪式,或啜佳酿,或追逐声色,去拾取遐想去留间的最后一丝残味。
我们或许不再用粉红色的糖果纸去看这个世界,但是被东方人的目光遥望的欧洲,却仍然敷着象征浪漫的蔷薇酒红。飘荡在威尼斯水波上空那缠绵的意大利情歌,西班牙黄昏余晖里口衔玫瑰的妖娆舞娘,德国森林中见证爱情盟誓的百年城堡,这一切一切粉色的光晕,又特别汇集于浪漫花都巴黎,在香榭大道的灯红酒绿中终于绽放出眩人的万丈光芒。
传说中的花都巴黎,似乎该列为所有浪漫信徒首要朝拜的圣地之一。然而,当我摊开卷秩,正兴冲冲准备研究勾选几个巴黎名胜古迹来观赏大师是如何渐次掀起近代浪漫风潮时,我竟然惊讶而沉默了。任何一个企图尝遍欧洲文艺真味的朝圣者,都不能置信瑞士素朴田园山光湖色原来默默躲在巴黎五光十色繁花盛景身后,像是质朴山野老妪从背后看着她巧饰装扮的迷人女儿。浪漫主义的重要先驱之一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原是来自阿尔卑斯山下的少年,满怀着莱梦湖畔儿时的回忆勇闯巴黎文坛终致成功的作家;以早年得自原始乡野的启迪,一次次将山水的恒常化为笔下永远的热情,把当时巴黎文坛日益僵化冷滞的气氛逐次点燃浪漫思想的火花。再者,首位以理论为浪漫主义揭竿的史塔埃夫人(Madame de Stael),也是在身经巴黎诡谲多变的政治风云之后,回归她的原乡Coppet,一个依傍着莱梦湖的瑞士小镇;自巴黎沙龙衣香鬓影、杯觥交错的场场盛宴抽身,回到瑞士幽居流放的日子里,满怀激越人生理想与政治抱负的灵魂,夫人又是怎样在与悠然山水日夜相望中最终得到浪漫的真味呢?
不是塞纳河的灯红酒绿,亦非罗瓦尔河的金碧辉煌,究竟是怎样的莱梦山水,激发了近代无数人浪漫的怀想?
就这样,我来到了莱梦湖畔的西庸城堡(Chateau de Chillon)。旅游杂志展示的照片是一个坐落在澄蓝湖水旁的优雅古堡,面对着千年不化的覆雪山头,这是多么宁谧至美的图景。我在心下揣想,或许莱梦山水能不断激发文人豪士千古不绝的浪漫豪情,不外乎是良辰美景催人迷醉尔尔吧?这个城堡又集天地钟爱,独厚秀峰佳水,我不禁陶陶然胡思一阵,这儿又不知是多少王子公主才子佳人爱情故事上演的背景呢?
来到了西庸城堡正门,赫然入目的竟是森然的堡垒和数不清的箭孔。显然历经多次战争洗炼,代代人不断利用周围环境来增强防御工事;原是一片天然湖水美景,经过详密的设计策划,转眼间竟成了深广的护城河。前人又将湖底岩石凿深,开挖出一间间羁留审问战俘的囚室。历代俘囚被重重山水环绕,前逃不过是人迹尽绝的死路,后退也不过是一具残尸永埋湖中。我在层层阴冷的石室里嗅着百年来的湿气与沧桑,眼望着原来自然的美景可以被人心如此残忍地改造。囚室中几个石柱,当年系囚的铁环还兀自留着。墙上凿开几扇石窗,青山陡入眼帘,不知道多少无望的眼睛,看着窗外的美景,在心下自由的渴望像一簇野火慢慢灼烧?几步不远处还刻意挖开一个洞口,露出几许湖光粼粼;原来囚俘若不支拷问酷刑而死,便可立时丢入湖中清理尽净。原来那柔波水漾,不知曾经无情地夹带着多少冤死的骷髅?那秀峰叠翠,又不知阴冷地看着多少绝望的眼火慢慢熄灭?
西庸古堡的真相把我对浪漫的怀想顿时击碎。或许这个世界上浪漫的存在不过是我们的痴人梦话,或许我们用尽物质虚饰才能麻醉、满足我们对浪漫的基本想像吧?直面人生的残酷,现实只有把自然的美景一寸寸蚀尽。我不懂,既然是早知浪漫不存,这个城堡还有什么凭吊的价值?千古游客络绎不绝,难道看的是前人如何残忍对待同类吗?我顿时茫然了。
人语喧哗惊醒了沉思中的我。数名游客争着与某个石柱拍照,原来那石柱上,刻着浪漫时期英国代表诗人之一拜伦的签名。看来,这个腥风血雨的城堡至今为人津津乐道,还是托了浪漫文人的诗名。拜伦,曾经风流不羁,满怀人生与政治的热望,即使梦想幻灭,依然辗转流离欧洲各地;惊世骇俗的行止让保守端雅的母国文化逐斥了他,狂热追求自由的欲望让诗人在各地的战争烽火中伤痕累累。直到流浪至这样一个湖中城堡,浪子才真正找到了诠释他生命中矛盾的源头。诗人在凭吊当年日内瓦英雄bonnivard为了争取独立与自由,被象征贵族强权势力的萨瓦公爵软禁的囚室之后,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留下了传诵不绝的诗篇《西庸的囚徒》(prisoner of Chillon)。对照自己风风火火的一世里,浪漫诗人在莱梦湖山水游历间看到的不再是眼前的景色,而是囚徒对于自由热切渴望的眼神。眼中的火苗并不曾在阴冷石室中熄灭,也不曾在湖光波影间湮逝,更不曾在无情山水中逐次淡忘;那一簇追求自由与解放的火炬,在世世代代的瞳孔里轮番传递闪烁着。拜伦之所以能让西庸城堡成为不朽浪漫的代名词,就在他于人生梦想与现实幻灭交错中,体会出在命运抗争下的无穷信心与坚持。而这份执著,也正是卢梭与史塔埃夫人能够在迭经巴黎的繁华变迁后,在简朴山水中得求的安慰与启发。莱梦湖一面澄镜般映照的不只是阿尔卑斯山原始伟岸的气魄,我们的浪漫先驱也从中看见了人生里无常的更移与永恒的希望。
离开了西庸城堡,回到Montreux街头,对岸山水依旧明翠,素净的几抹蓝绿,竟吸引了各国游客络绎不绝;洗亮精品橱窗透映着香车仕女来来去去的身影,想来莱梦湖畔又悄悄编织起另一段浪漫的流金岁月吧。这时,我不禁想起了那些记忆中的眼睛也像那透过粉色糖纸看浪漫世界的童稚目光,还有在阴冷囚室里一双双发光的星火。
我也想起了巴黎闲晃者(Le flaneur)漫不经心又深沉细思的眼神,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快接近巴黎了。
脸贴着车厢玻璃窗,看着窗外倒退飞逝的田畴绿影,渐渐凝结沉淀成一片片灰褐滞重。车速渐缓,看清了些,原来是一幢幢阁楼。栉比鳞次的百叶窗或掩或敞,就像圣丹尼区的妓女翕动着浓密的睫毛,回瞟每一个旅人的好奇目光。
火车停了。
从沉思中慌乱起身,草草收拾行李,把相机挂在胸前,跳入月台汹涌的人潮,我就这样被推挤着踏上了巴黎的街石。栉比鳞次的建筑、星罗棋布的衢巷尽入眼帘。整个巴黎就是波特莱尔笔下那个由金属、大理石建构的现代鹰架,兀自突立天地之间。如果说瑞士莱梦湖山水的钟灵毓秀得自于造物主钟爱;那么整座巴黎,就是令现代人独傲于自然之外,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世世代代艺术家汇聚于此,以他们独到敏锐的鉴赏力,从不同的视角琢磨这个城市的美感哲学,巴黎遂从中世纪一个朴实天然的临河小村,蜕变成近世各种主义风潮驰骋伸展的大都会;一双双带着深思的眼睛,玩赏检视着历史洪流冲刷出的鹅卵石,在巴黎,透过精心的设计与天赋,他们已经化天然朴拙为人工精奇。
也因此,巴黎是一个永远无法触及土地的城市。
没有人在这里会为青草软泥轻挹的雨后清芬感到喜悦,人们索求探问的是一瓶造型优雅的名牌香水。没有人会在巴黎为掬起一把路边尘土掉下落叶归根的热泪,人们宁可为目睹橱窗内的时尚精品而发出由衷的感叹。当希特勒挥军开进巴黎城,法国人选择投降不加抵抗;那显然是因为,没有人采取热爱故土奉献鲜血的方式看待巴黎;相反地,所有人以珍藏一件伟大艺术品的心情爱着巴黎。于是他们选择低下倨傲的眉睫,把不顾民族自尊的恶名担上,当时的巴黎人忍辱把期许的目光投向后世。
如今,日日年年,一厢厢火车,一架架班机,从世界各地载来了一批又一批鉴赏者。携着相机,目光审视,旅人时时在巴黎街头搜寻着值得记录的一笔。没有去过铁塔顶端眺望全巴黎城不算是入行,游览圣母院前广场拍照留念是必修课;香榭大道凯旋门永远不缺镁光灯。蒙马特街头画家几眼品描就挥笔立就的行者速写,提醒旅人原来自己也同时是被观察的对象。可不是?路边咖啡座上一桌桌交织无语的眼神,处处可见的阁楼与百叶窗,都同时悄然进行偷窥与被觑的游戏。
那正是巴黎视觉勾织的繁复意象所合构的现代城市寓言:目睹新奇瞬变的都市万景,人们处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奇伟建筑中,不能再依靠浪漫主义诉诸天地人心的直觉感情来克服处于巴黎这一艘巨船带来的晕眩感。传统与自然的密合关系在十九世纪初巴黎登上现代舞台时就瓦解了,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于是告诉我们,巴黎的游逛者,时时刻刻在剖析着眼前一切,因为他再没有原创山水可依傍。惟有视觉把眼前印象人工转译为诗意的譬喻,经过重新组装,锤炼文字就像一名工匠细心装修桅绳支架,巴黎这艘语言精构的醉舟,才能继续在塞纳河上迤逦前行。
在巴黎,只有几处墓园,是惟一脱离了视觉游戏吊诡原则的地方。
在这里,没有看与被看的双向纠缠,没有欲望的火簇在瞳孔后闪烁窜动。所有曾经敏锐检视这个城市爱恨情仇的眼睛,都已经在巴黎墓园里静静合上了。我低头轻步走过位于拉雪思神父墓园(Le Pere Lachaise)的巴尔扎克碑前时,来到普鲁斯特永眠处,沿途轻风拂拂,绿叶筛碎阳光,一路明明暗暗。他们的肉眼曾经敏锐地看破巴黎狡诈浮华、逐欲虚妄的样貌;曾经多少人事更迭,在他们的冷眸中上演又落幕。如今,他们的灵魂长随着墓园光影明暗的更移,目送日月星辰叶生叶落轮转递嬗;再回眸墓园外巴黎万景迭生,那一瞥已成了永恒宁静的凝视。
这样一个永恒长视的氛围,曾经在波特莱尔《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诗集中列名为《巴黎图像》(Tableaux Parisiens)系列里的一篇《风景》(Paysage)的小诗里这样被描写着:
两手支颐,从我的顶楼窗台上,
我将眺望唱嚣谈喧的作坊:
烟囱、钟楼,这些城市的桅杆,
和那启人永恒梦想的浩浩长空。
从拉雪兹神父墓园乘坐地铁,几乎跨越整个巴黎,到达城市另一端蒙巴纳斯(Montpanasse)墓园凭吊完波特莱尔之墓后,一路想的就是这首诗。回到下榻处,小旅馆就坐落于一栋老旧顶楼之上,我们在巴黎的小房间有着本地随处可见的阁窗。推开百叶扇,我不禁双手捧颊,凝神眺望着窗外热浪蒸腾下的巴黎。我细细找寻并非探讨从我这个小窗台是否可以看到巴黎铁塔或罗浮宫,而是遥望千家万户烟囱下散发着的平凡生活况味;也可以说,我的视线将越过扰攘繁华的商店和工作坊,望向见证时间永恒回转的钟楼。波特莱尔一个天真的沉思动作,两手支颐眺望……就把原本短暂变幻的巴黎人工本质,与遨游在大自然长空里的舟帆巧妙连结起来了。
此刻我想起了午后在蒙巴纳斯墓园所受到的强烈震撼。波特莱尔身后竟然与他最亲爱的母亲和最痛恨的后父同埋。是他的母亲引领他的生命来到巴黎,也是他的继父让他感受到巴黎现实无情的嘴脸。为这个城市留下了诅咒与赞颂,我们的诗人最后与母亲、继父同归尘土。不知道是谁做出这样的决定,总之读完墓碑上三人姓名事迹简短交代后,相信任何一个喜爱波特莱尔的读者都会惶惑困扰,难道一生受尽爱恨交织折磨的他,身后仍注定必须永远地忍受矛盾对立所带来的痛苦?
远眺巴黎,我看着波特莱尔曾经梦想过的天空。窗外看去,烟囱钟楼依旧。这个城市就像个欲望喷发的火山,多少熔岩横流:繁华与寂寥,富裕与贫穷,浪漫与现代,情爱与仇恨;惟有时间能够冷却一切,将所有矛盾慢慢沉淀,最后凝固。我相信波特莱尔的灵魂已经不在巴黎这个火山口顶端烤炙挣扎了,因为时间已经把他所有的感情结晶成巴黎最美丽的一块琉璃。
“请为他们祈祷吧。”我们的巴黎诗人墓碑上就这样简单写着结语。
是的,请为他们祈祷吧。
飞机离开巴黎返回瑞士时,往机窗外眺望,花都五光十色的建筑,慢慢变小变暗,成为片片斑驳灰暗的地块;往瑞士方向延伸,由灰转绿,一路田畴渐次延展,隆起支支山脉。飞机将要抵达日内瓦机场时,终年覆雪的阿尔卑斯山依旧怀抱着碧蓝无垠的莱梦湖。沉静的山水似乎浑然不觉,曾经有一个湖区少年满怀着对自然的热爱勇闯巴黎文坛,也曾经有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孩,在森肃古堡墙上信手涂鸦;还有,别忘了曾经有一个巴黎少年,在顶窗双手托颊,视线越过城市的边际遥望自然,梦想正如莱梦湖上的舟帆点点,自由自在。
都是些孩子们。一个童稚的动作,一个天真的勇气,把糖果纸里的单一幻象,看成了永恒的斑斓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