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钧尧
一九九四年七月以后,我避免跟他见面,那天带来的CD还在我那儿。我都没跟任何人说,甚至我自己也习惯忘记即将来临的事实,那太残忍了,不是吗?我每天静静聆听自己的身体,身体却像坏死了。我怀念那股割裂下腹的不自主抽痛。怀念腥红的味道,想像崩血在体内流动、翻腾。天啊——你们或许料想不到,怀念以及期待经血来临,是多么深刻的感动啊!
一、暑假不想回家
我,暑假不想回家。
家里有股闷闷的焦味,让我想起许多活在那个房间的记忆。虽然不愿,我却依循雁子的季节基因,暑假一到,便不期然收拾妥行李。
醒来,白亮的天花板盯着我,米白的墙壁钉上一帧银白框的水彩画,满室的白像轻飘飘晃荡的影子,使我想起前一刻浮掠的梦。梦,逐渐向我靠拢,像只调皮的猫,用力地赖在身上不走。
那是个奔跑的梦,我在暧昧不明的路况里狂奔。天边——或者说脑壳最外一层意识传来急促的喊叫:“骑野狼机车的没有一个是好人,下回看见,要赶快跑开!”从六岁开始,我一睡着,这个声音便从远处接近,好像房间有扇通向一切暗门的神秘甬道。
其实,这个房间我再熟悉不过了,在这里,我从六岁长到十二岁,直到十八岁南下就读大学为止。在这里,我从幼童长成少女,从玩家家酒到变成女孩的青春密房,这些都记忆在房间的墙壁上、抽屉里。不过,我今天真是梦见遥远的故事,陌生中年人抱住六岁的我,佯称他是幼稚园老师,说要载我回家。
阳光像苍白的精灵,钻透百页窗,在白皙的瓷砖上乱舞。我望着舞动的光发呆,仿佛地板正在演出梦境。背光的百页窗来得阴黑,透光处却利得像刀。
我老是觉得百页窗有张不肯开口说话的嘴巴,闷闷地发出气喘的声音。它仿佛如是说:喂,该起床了,一日之计在于晨,瞧你的发乱了,衣饰尚未整理,该上什么口红还未知,你怎能赖在床上?
我讨厌清晨,生命的苏醒意味着我必须正视眼前的一切。我因而想,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喜欢百页窗的。
花了一些工夫适应,慢慢深呼吸,那股焦味从远处逼近。我有些紧张,仿佛来到异国一般。门后,妈或许准备好花生土司或者饭团豆浆,待我食用。隔着门,爸已经上班,弟弟正躺在沙发上读报。
那些熟悉的人、事仿佛穿上透明的薄膜,我总要花些时间,才慢慢看清他们的透明其实是自然不过的亲情流露。或许他们也看向这扇门,心里想:昨天一天夜车,她大概累了、睡晚了。如果是在学校,在我那张床头摆着浣熊布偶的床上,甚至连木板纹路都是催眠的魔术,我可以睡到中午、傍晚。但在睡了十八年的床上,闹钟未响我却已醒来。
该死的百页窗,该死的白墙壁,或许,该把浣熊带回家?
下了床,不记得昨夜什么时候把地板弄得这般凌乱。衣物如碎布散落,袜子像许多舌头贴在几本小说上,记得内衣是收进抽屉里了,现在却挂在水彩画的图钉上。真可怕,回到这个房间,有些习惯竟自然恢复,我很容易把房间弄得颠三倒四。
眯着眼努力找眼镜,在学校宿舍一向井然有序,眼镜一定放在浣熊旁边。如果带回浣熊,我就可以很快拿到眼镜。眼镜搁在闹钟后面,映着光的它像在谑笑。
只有几小时工夫,回想起来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如果暑假不回家,昨晚就不用赶搭夜车。我轻轻转动钥匙,门锁传出“磕磕”几声,很像骨头的崩裂。跟暑夜无关,掌心冒汗只因为即将踏进这扇门。我像只老鼠,尽管不喜欢这类鬼祟动物,却要学习鼠辈偷摸的本领。
可惜深夜就像稍有声响都会引起地震似的,开门,妈已站在阳台落地窗后。她欣喜地望着半年未谋面的我,用很多声音跟动作表达她的焦躁。她如释重负后急速说道:“治安不好,要财要色的歹徒砸死五六个人,我还特地叮嘱你早点回来,你看,都半夜两点多了。”
女孩们经常被告知诸多生活守则。这是妈妈嘱咐里高度危险的一条。上初中后,她每天都要叮咛两三回,次要的一项是不可以跟陌生人说话。“不记得了吗?你六岁那年,差点被人抱走。我瞥见你的白蝴蝶结及时找到你。他丢下你,骑机车逃跑,要不,小玟啊,妈可不知该怎么办好!”
我羞愧地放好行李,深睡的屋子重新醒来,弟弟打了惺忪的招呼后随即入房,爸索性坐在沙发上抽烟。
我跟恢复情绪的妈说:我不饿、不累——渴?是有一些。喝了甘蔗汁,我像个腼腆的客人坐在沙发上不知如何是好。
我跟妈说我觉得有些累了,明天逛百货公司?行,但我得先睡个觉。
凌晨三点我走进房间,背后妈妈的拖鞋声像青蛙怪叫,不一会儿屋子入眠。时间仿佛拨动着吉他的弦,客厅墙壁——更像是墙壁内侧传来短促的规律颤动。
房间维持着离开时的模样,讨厌的芭比娃娃穿着粉红色的公主洋装,靠着书桌无神望着。我倒出行李整理,熟悉的焦味很快侵入。虽然讨厌房间的气味,但至少,它有一扇门隔绝外面的世界。但我不记得曾把房间弄得这么凌乱,真可怕,虽然不愿意,但雁子的基因复活时,我在这间屋子的习惯也跟着醒来。
我从小就有副好本事,可以让混乱的环境在很短的时间内复原。我用苏醒的习惯对抗复活的习惯,很快,房间恢复干净。盥洗完毕,按照百页窗的暗示,根据女孩们常被告知的打扮原理,我穿上白色长裙,变成一名端庄淑女。
我望着门想:如果推开门,暑假就在它的后面,那该有多好?
二、变身跟门后世界
推开门后我就变成另一个方玟,成为另一个人。
明知脸上的娇怯并不适宜,却无能改变什么。那个非常熟悉的“我”变得陌生,像被锁在不着边际的地方不停坠落。妈依循十来年我对她的印象,首先出现在厨房,稍胖的身影背对客厅,不疾不徐地料理家事。面对妈的背影我常觉感动,因为我知道从很早很早开始,她已把我们当成她世界的全部。
她是个喜欢笑的女人,但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我是她的世界,方书、爸爸,也是她的世界。因此,我无法拒绝她要我回家的要求。
“最后一个暑假,想多看一些书。”
“回家也可以看。再说,我半年没见到你了。”
过完农历年,我很快回学校,用的是社团干部会议的借口。清明、端午,我用各种理由婉拒,也不愿他们南下。暑假的宿舍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杨柔、方妃雪都住台北,林美绫也回到宜兰。因为什么都没有才觉得非留下不可。
我喜欢坐在杨柔的位置,这可以看见夕阳乘着波浪跳跃。云被撕成一缕缕胭脂色调的棉絮,风款款爱抚绿树。我爱这个位置,却不属于这个位置,我的座位仅能望见砖红色的建筑体,对云来说太低,对风而言太重。
当她们都离去后,我真的拥有这个空间。
夜晚来临时怕黑的方妃雪不在,可以不用太快开灯。讨厌的百页窗全数拉起后,娇羞的林美绫不会嚷着当心有人偷窥。管谁偷窥呢,只要灯不开,风景便静静流进窗里。
我可以睡四张床,欣赏杨柔搁在桌上的美丽磁杯。杯上头镂满花,红色的花。我盯着它想像杨柔是怎么长成亭亭玉立的今天?林美绫的秀发、方妃雪的雪白肌肤都让我钦羡。如果最后一个暑假我可以守在最深的静谧里,那该是很棒的事。不过,这样的日子我仅仅度过三天。
“你不回来,我到学校陪你好了。”妈后来这么说。
我的眼眶濡湿,妈的爱我拒绝不了,但我更担心她看见杨柔贴在门板后裸男海报的反应。我怕她会嚷着:女孩子家,要懂得含蓄。如果她知道杨柔喜欢把腿跷到桌面、方妃雪习惯边看书边挖鼻孔,恐怕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吧?妈常告诉我:女孩家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我宁愿守住这间屋子的秘密。
望着妈的背影忽然有种胜利的念头:至少,我有一个绝对属于我自己的秘密。当她转头时,我佯装刚刚踏出房门。我看见那个“我”很自然地走近妈妈,愉悦地问说今天早餐吃什么;虽然,我还不是那么饿。
“有你爱吃的饭团,还有营养美容的黑豆浆哟!”妈高兴地说,忽然才想起我似乎起床得早了些。
“我在学校都是这样的。”我补充。
我感到幸福,妈身上那股透明的薄膜很快被豆浆淋融,对昨夜的悸动也自觉好笑。无法守住最后的暑假依然遗憾,可很快地,我跟这间屋子的记忆取得同步轨迹,雁子的基因不啻为一个笑话了。自始至终,我都是属于这个家的。毕竟,我是妈妈的女儿,我是妈妈的世界。
我跟那个“我”逐渐靠近,虽然不知是否全然契合,至少,我不再是一名客人。
三、无法拒绝的百货公司
就算事前知道上百货公司是妈妈别有用心的安排,我想我也无法拒绝。
她挑了许多饰品,比如镶珍珠发夹、淡红色珐琅胸针、黄金耳环,还添购了几套典雅的洋装。回家后,弟弟看见提着大包手提袋的我们怪叫说:还没到打折时候,怎么就大肆杀戮呢?
然后他神秘地笑说:“啊哈,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隔膜感忽地很快升起,那个“我”变得更像这个屋子的女儿,无辜地望向妈妈,希望很快揭晓什么是弟弟所谓的“知道”。她忙着拆解一天来的战利品,嘴巴喃喃说着:这几款衣服、饰品,都非常适合二十岁的女孩呢。
她笑了一会儿就直截了当说:“你爸爸往来的银行罗协理有个儿子,就大你一岁,刚刚大学毕业。我见过的,人品不错,我们希望你们见个面。”日子就安排在一个星期后,她让我看了相片,高高、瘦瘦,斯文长相。
我没理会方书的笑闹,逛了一天颇累,决定先冲个澡。我进房后把门反锁,拨弄头发,抖落饰物,然后赖在床上,胡乱扭着,褪去挂了一天的长裙。
时间已到黄昏时刻,对面大楼的玻璃反光射进室内,像在墙壁黏上朦胧的光影。身体仿佛逐渐内缩,渐渐形成深邃的漩涡。我知道,那个漩涡总是存在着,也总是被我遗忘。屋子的焦味又向我贴拢,习惯性的抑郁升到咽喉。
我问自己:你不痛快些什么呢?既然没有什么不快乐,你的抑郁又是怎么回事?抑郁,是这间屋子的自然产物,糟糕的是,回来后才再度发现。我突然想念杨柔,想念她把脚自然跷上书桌,干净的脚丫子有时候还抖动不停,看得我想笑。她要我学她,我把脚跷上去后,却觉得双脚跟身体分了家。
她说:“方玟,身体自然后仰,把支力点放在两根椅脚上。”她轻松摇晃,活像荡秋千。闭起眼睛,她就在很近的眼瞳深处荡漾。如果——我现在拨电话给她,跟她说一星期后我要相亲,她会怎么说?
电话没响几下我就挂掉了。
光影黯淡,接近六点三十分,我势必要冲一下凉。在浴室里褪下内衣物,水流顺着头发流下,我看着不清晰的身体,想着那张斯文长相的脸。一星期后,那张脸将从平面变为立体我们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
洗完澡,我躺在床上休息,有股更浓、更抑郁的情绪在体内绽开,吞并先前的漩涡。十分钟后,我迅速起身收拾散乱的头饰、衣物,不再有什么烦闷。
四、有妈妈味道的厨房
妈说:见面那天,要打扮得体;记住,是得体而不是过度华丽。她选购的衣服都根据这个原则。妈又说:“女孩们被安排跟男性朋友见面是件大事,要努力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说也奇怪,刚开始也不是挺在意,妈不断强调后,七月六日越发布满迷乱的光晕。身为女人,都是为了这个神圣日子而准备的吗?重要的那天来临时,通常都会是好天气,白云跟蓝天亮丽对比,如同花的鲜艳跟婚纱的洁白。如果能不穿白色,那我更会高兴一些。
天啊,未免想得太远了。但是一天又过去了,现在是一九九四年七月二日,再四天,我会穿上典雅洋装,佩戴珍珠发夹、珐琅胸针,跟爸妈去见大我一岁的男子。
我觉得好笑,如果把那种忐忑讲给杨柔、林美绫、方妃雪听,她们会彻底笑我,像那回在宿舍谈到第一次月事来临,听完我的叙述后,不可思议地放声大笑:“你妈让你从十岁开始,就预先学会用卫生棉?”
“妈说如果没有准备,来得紧急时是很可怕的。有人沾湿内裤,有的直到鲜红的血流淌至小腿,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而大哭起来呢!”
“距离真正来的时候,是多久?”
“大概一年。”她们笑得更凶。这回,如果她们知道我要去相亲、知道我的想像,怕要笑得岔气。
我忍住拨电话给她们的冲动,没料到杨柔先来电话。
“八月底,我们预备帮你庆生。就这样,别想拒绝,日子近点再联络。”天知道我多想告诉她我所有的事情。
妈这几天也为这件事奔忙。记得约在饭店见面,她却加紧清扫环境。略胖的身影化作一块抹布,她呆过十分钟以上的地方,都变得干净明朗。她甚至拆下近两米高的落地窗,歪歪扭扭扶到阳台,先洒清水冲洗,再喷上洗洁剂。她移开沙发,清洗底下积尘,最后拿来板凳,爬上去,擦拭酒柜中的雕塑跟酒瓶。
整理家,花去妈两天时间。我帮些小忙,粗重的却不让我碰。妈说:“打扫完毕我才放心,谁知道吃饭后,他们会不会突然兴起跑来家里坐坐?家没打理,怎么说都觉得心中搁了块大石头。”
她坐在沙发上歇息,像长久以来我习惯的妈妈,脸上泛出劳动后温润的嫣红。
我望着她想,总有那么一天,我会从四十八胖成六十五公斤,从二十一岁长到三十五和五十八岁,尽管是多年后的未知,但妈可曾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匆匆?妈耐性地守在专属的厨房,演活厨房的味道。借着吃、喝,她关心,也了解我们。咸、辣、甜、酸、苦等滋味让她认识人生,也帮她了解我们。她烹煮各种食物,设计各式温柔,我知道妈的心意,就在点心里,在慢火熬炖的汤头里。
快乐的时候,妈给我快乐的食物;悲伤的时候,她还是给我们品尝愉快的佐餐,于是,不管伤悲或者愉悦,只要心头的情绪到达某个顶点,我总自然地闻到妈妈厨房散发的味道。
回到家,我便习惯性地望着她在厨房的背影,这几天更是如此。她叮咛,见面宜低眉含蓄,答话语气要轻,咬字要清晰;最重要的还是大笑,那是女孩子家放出性子的关键。她取出新鲜酪梨果汁让我饮用。
我忽然想起来,学校可缺了个好厨房。杨柔爱吃泡面,林美绫对辣味情有独钟,方妃雪偏爱零嘴,偶尔,我们煮稀饭,配食的却是妈腌制的菜心。宿舍没有好厨房,尤其是拥有妈妈背影的厨房。啜饮香甜酪梨果汁,宿舍生活记忆突然模糊,仿佛从未离开台北。多倒了一杯,依稀闻到有妈妈味道的厨房。那是股说不来的气味,一种光跟绿色物质的混合,是流动的,也是固体的,更是飘渺的香味,无处不在地盈溢在我感动的眼眶里。
我幸福地想,我真是妈妈的女儿,暑假,我为什么不想回家呢?
妈提到小时候令她垂涎的水蜜桃。庭院没人她看清楚了,水蜜桃就搁在礼盒里,她真想伸手去拿。拿来吃吗?不,她只敢拿来闻。“不过,闻都没闻到,就被门外突来的喇叭声给吓住了。”
妈自己说着都笑了。十来分钟后,脸上的红润已退潮,她说:“只要是产季,爱吃几个妈就帮你们买几个,不用像我小时候那样辛苦。”她伸着懒腰说:“最后,就剩下厨房还没清理了。”
我不知道那一天何时来临,跟什么人一起来,但总有那么一天,我将接下妈手上的瓢勺,做她现在做的事情,烦恼可以烦恼的一切;那个时候我也希望身后有个女儿,默默看着我为她做的一切。
五、密咒的日子来临时
我会永远记住一九九四年七月六日,它将以殊异的身份被纪念。
时间在这一刻充分暧昧,漫长如不断拉长的阳光,又像只猫跳过阳台的轻盈短暂。一醒来,还是想到搁在宿舍里的浣熊,那两团乌黑的眼圈容我倾诉心底的风云;轻软的绒毛让我觉得确切地捉住一些什么。可惜让浣熊留在学校过暑假,我卷着丝被,用以揣测浣熊留在南方的心情。
情绪有些骚动,百页窗依旧没说话,却比真的说话更令人不安。
我比闹钟先醒,对面的大楼盛满朝阳,像个发光的柱子闪耀。前一夜,已准备妥当,妈妈接近凌晨才离开我的寝室。看着早上空旷的地板不禁觉得好笑,地板很少用这么干净的面貌向我道早。
要带瓦斯剂吗?妈说不用。要带电击棒吗?妈终于忍不住,笑说饭局一场,她跟爸都在,何况对方是书香世家,就少闹笑话了。我提着手提袋,不自觉便取来衣柜里的瓦斯剂、电击棒,思考该放哪一种好时,才想起昨晚跟妈的谈话。也难怪,以往赴约时,妈总是说:贼易防,人难防,带着吧。
临到出门前,我仍在想瓦斯剂被放在衣柜里颤动的样子。我滑稽地笑出来,莫名的快乐洋溢心坎,第一次,赴约的皮包少了它跟电击棒。
进饭店前,妈以充满欣喜的眼神看着我。
“看我们的女儿,竟长得这么标致了。”她跟爸说。爸的眼光靠近时,我却不禁低下头。我跟爸爸向来不多话,吃饭了没、考试如何、学校怎么样?我们的谈话也像一种问答题。他话头最健是在收看新闻报道时,他的议论让我更深入地认识爸爸。意外的是,见着罗协理的爸爸变成了另一个人。
“老罗,这是我太太、家女。”我一直觉得爸爸的黑色镜框太过厚重,阻挡了我的认识或窥探,但这一刻,不只镜框,连近百公斤的体重也一下子轻盈不少,宛如看见一只蝴蝶、一只胖胖飞舞的蝴蝶。
“你好,罗爸爸、罗妈妈。”招呼后,我偷瞄站在他们身后的罗文正。饭局在双方家长营造的愉悦气氛里进行,我没敢吃什么,事前妈妈就叮咛:少吃点,女孩子家矜持一些较好。
她慎重交代:真的饿了,也千万别碰虾、蟹这些折腾工夫的东西。
我没多说话,女孩子专心聆听比爱说话的来得可爱,妈早就吩咐。罗文正也很少开口。我突然想到:他用什么心态看待这次非正式的相亲?觉得心虚,在此之前,这问题从未降落心底。当笑话吗?在这年代,在自由的风流过杨柔双臂的年代,她紧紧掌握她的抽象。她的情书跟情绪纷扰,都自由得可爱极了。
娇羞是林美绫的,她悄声说出暗恋的秘密时,我只想拥抱我的浣熊,跟它说:这辈子,也要找个爱我的人。像妈妈跟爸爸的笃定,像杨柔跟她未知的纠缠;快乐跟痛苦我都接受,重要的是他也爱我。
那个人会是眼前沉默的他吗?
两天后,他说他并不沉默,只是在那场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欣赏他的坦白,或者,我喜欢他跟我一样的情愫。一星期后,他又说,他没事爱听音乐、摇滚乐。澎湃的音量从音箱滑出,带走的不只是时间,也消化不少内心的寂寥。
“寂寥?看不出来这么多话的你也谈寂寞。”
“人嘛,又不是机器,情绪无法规律的。”他什么都谈。我跟妈讲:“他出水痘,痒得全身发麻;曾被乡下的青蛙吓着,摔到水沟;大学微积分被当,二修才通过——”
八月四日的前一天,他来电说有几张精彩摇滚乐。“你家的音响不错,到你家听听?”我跟妈讲,她已习以为常,最近一个月我们约会频仍,有几次直接约在家里。我们一起听音乐,我还看弟弟跟他打电玩。
突来的密切交往让我不知所措,我没有不满,也缺乏狂喜。他的凝望常能引起心底地震,但比起杨柔,我却难以体验她的哀愁与快乐。第二天下午像以往一样,他带来一束红艳玫瑰花。
妈对罗文正的信任,加强了我对他的信赖。以往妈常说:女孩子家千万别跟男子独处一室,现在她却推着菜篮车买菜去了。
像前几次一样,我随意坐在房间座椅上,靠着墙壁,准备听他播放的摇滚乐跟独特的摇滚经。他说BON JOVI越来越不摇滚了,NEIL YOUNG的求新精神才是真正的音乐。我不懂得摇滚,但他说话的热劲吸引我,我从来没像他那样拉开嗓门讲话。
听他的叙述我不自禁地幻想,如果真的把未来托付与他,房间他要怎么布置?我不允许全白的色调,但该如何跟他说?他微笑地看我,一串滚动的音符蓦然冲出,贝斯的低音撼动阳台的窗户。后来,我也渐渐习惯摇滚乐专属的奔放。摇滚跟古典比较乍看粗陋,但仍有细致的旋律。仿佛盛艳的浓调水彩画,接续白描的线条,情绪在心中起承转合,结束往往是断在半空的吉他音符。
今天他带来的是SLAYER的专辑。旋律渐趋狂放,急速的歌词宛如听不清楚的咒语。我心想,喜欢这种摇滚的人多半有股快速的心动漩涡吧,你可以不思考,任由如刀的音符剖解漩涡;你也可以进入音符或变成音符,把漩涡扩大或缩小。不知他想的是否吻合我的想像?
我们相视而笑,在这嘈杂、剽悍的音乐声中,说话并不适宜。他喝着可乐又把音量调高。
他忽然走近,迅速朝我前额亲吻一下。我愣住了,那轻轻的一啄撞空我的思绪。没料到这事会发生,而且就发生在我的房间。那应该是在夜黑的公园、流动优美音乐的咖啡厅、播放爱情故事的电影院……
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轻柔——不,那是一种粗暴,我并未允许他这么做。
他靠得更近。我有股说不出的厌恶,却来不及生出力量推开——不,我的灵魂好像遗失了,妈还没来得及告诉我该怎么应付。我退到衣柜旁边,恐惧地望着他。
他像变成另一个罗文正,脸上找不到含蓄的笑,眼神看不见纯情的言语。就在一连串鼓点猛然击出时,他向我拥来。我把手迅速伸进搁放瓦斯剂的熟悉位置,才讶然发现,它早已不在那里了。
六、发抖的保险套礼物
杨柔她们来访的时候,暑假已到末梢了。
朦胧的归去日子带来朦胧的候鸟习惯,望着街景,早晨的阳光跟烟尘混合成不透明的雾霭在我心头弥漫。想念我的浣熊、我的床。回去后,我先要擦拭床板,把不规则图案的被单洗过,让它晾在阳台吸取亮丽的阳光;再把桌子抹净,我可以趴在桌上,看着杨柔她们亲近的背影,说说最后的暑假,聊聊不再有暑假的未来。
我几乎看见抹布擦拭床面、桌面残留积尘的情景,那不让我厌恶,反而有股新鲜的感动。灰尘去尽后就要过另一种生活了,我即将怀抱我的浣熊,听它的暑假,聊我的夏天。有些话是任谁都不能说的,只能说给你听,你的沉默是最广阔的包容,默默供我心灵停泊的宽港,没什么不能靠岸,没有什么不可容纳。
想念我的浣熊。
呀,我怎么哭了?
“小玟,该起床了!”妈隔着门喊。
“听见了。”我回话,意外发现声音压得低闷。我想,或许是时间落在身上无来由的感伤,过了今天我就二十一岁了。或许是吧。
妈熟悉的背影在厨房忙着,她是个喜欢笑的女人,但我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没有。有一天,我也会像她那样,把在厨房忙碌当作是自然的事,把时序流转看作人生的必然流程。届时,厨房或许变得不同,不过还是会充满妈妈特有的温柔味道吧?
有一天,我将是那位妈妈?
今天不该想太多的,但我不明白我的情绪,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我快速擦去噙满眼眶的泪水,帮妈妈准备晚餐的料理。
“同学要来的,再不帮忙,晚上就没什么好餐点罗!”妈装作要挟地说。她正把厨房的温柔织成暖暖的外衣,试着让我穿上。
“嫁人后,妈不在身边,可要学着自己做菜。”这是罗文正闯进生活的激荡,在此之前,妈很少让我碰厨房的事。
“罗文正呢?最近少来家里呢。”妈冲洗腥红的牛肉,血丝往水槽里流。
“他忙着托福考试,准备出国读书。”他们的计划是让罗文正先出国,明年度我赴国外读书就有照应。聊了半小时的罗文正和未来规划后,话题扯到杨柔一行人。
“都是很好的同学啊,不然,何必辛苦帮我庆生。”我又把她们几人说了一次,“大一时,我已经讲过了。”
妈是忘记了,同时,她们比起三年前也不一样。我当时形容杨柔脸色白皙,讲话甚至语带羞赧。林美绫遇见惊讶事,惯用尖叫表达。好皮肤的方妃雪,经常顾影自怜。三年后,杨柔变得落落大方,林美绫博学聪颖,方妃雪则来得干练,我不禁心神一荡:三年来,我到底改变了什么?
她们傍晚来临,看见我竟然惊呼不已:“方玟,你怎么瘦成这个样了?”
“我真瘦了——?”我也不相信。
“瘦得厉害呢。”她们补充。
“瘦——这不是件好事嘛,许多人巴望着都没能瘦下来哩。”我搭话,胸口却涌上说不出来的烦闷。怎么会呢,回到家、回到有妈妈厨房的我,反而变瘦?也许是真的吧,早晨穿上一个多月前妈妈买的洋装,觉得腰身宽了些,以为是错觉,竟真是瘦了。
不知自己惊慌何事,设想的见面喜悦仿佛蒙上阴影。先前四十八公斤,现在剩多少?再瘦下去,会成什么样子?我不太在意体重,那仅仅是物质的重量,心灵的重量,是不能被体重削弱的。然而究竟怎么回事?我变瘦,在妈妈的厨房里变瘦了,妈妈知道吗?
我收到杨柔的骨磁咖啡杯、林美绫的围巾、方妃雪的相框,她们宣称:合买的神秘礼物绝对神秘。我拆解包装细致的礼盒,礼盒体积越来越小。她们古怪地望着我,妈也期待着,爸恢复惯常的严谨,弟弟还没回家。我拆开最后一层——
早该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的,杨柔等人发出爆笑,爸的严谨继续,妈尴尬地陪笑……
我想我真是变瘦了,捧着保险套的掌心不住颤抖。
七、夜半醒来的浣熊
“小心那伙女孩,别被带坏。”登机前,妈妈叮咛。望着她的脸,忽然觉得这张脸跟现在跟过去的各种神态叠合。脸蛋轻轻飘起,眼神细细叮咛,许许多多妈妈的关怀在此刻汇聚。
——不要晚归,弟弟是男孩不一样的。约会要小心,记得带瓦斯剂、电击棒护身;别说麻烦,别等发生事情才知道事前的麻烦一点都不麻烦。另外,女孩子家坐姿要注意,你不觉得双腿叉开太不雅观吗?吃东西也一样,笑的时候更要注意,陌生人永远不要接近,别忘记发生在你六岁那年的事,可怕的中年男人险些把你掳走。
回到学校寝室我努力不让她们知道妈妈来访的用意。不提妈妈、不提神秘生日礼物,我想让一切恢复到暑假前的样子。
杨柔习惯喧嚷,我习惯聆听;林美绫老喜欢放下窗帘,我却要拉开。但是,不知道是哪里出问题,谈话的杨柔不再把眼神飘向我,虽然她也关心我:“方玟,你真瘦得厉害,养好身体,别累坏了。”但我知道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因为,我擦抹床、桌子时,她不像以前那样嚷着要来帮忙。放下窗帘,林美绫没要我拉起。方妃雪也不再从背后忽然吓我,虽是无聊游戏,却渴望她再度蒙我的眼。
有天下午我们都没外出,我偷望她们身影,发现她们都习惯跷腿,偶尔打个大大的哈欠,也不用手遮。她们都变了,变得跟三年前不一样,变得跟我不同,变得更相似了些。只有我,连跷腿上桌都觉别扭,只有我,不属于这间寝室?
有一天,林美绫忽然说:“方玟,近来你的精神不太好,怎么回事?”我感激地回望,她却惊恐地退回座位。怎么了?我脸上哪里不对劲吗?我变瘦,可——我还是我,我是方玟,跟你们朝夕相处、同个寝室三年的同学呀。究竟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变化呢?
我在夜半惊醒,熟悉的焦味从梦中掼进脑袋。月光洒进窗口,斜斜照映地面。我情不自禁低头,赫然看见妈妈正望着我:“骑野狼机车的没有一个是好人,下回看见,要赶快跑开。”是了,我在梦中奔跑,满身是汗。醒来后,依稀闻到来自妈妈身上、来自妈妈厨房的气味。
钻进被单,抱着我的浣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吗?眼泪不自禁往下流。记得前几次归来,我是幸福的候鸟,连积尘都显得喜悦。躺在擦抹干净的床板上,床身不宽也不长,却给我无尽奔放的痛快。
“你形容的,很像是‘自由的感觉。”有一次我形容我的感受,杨柔听完后这么说。
“是一种放宽、放轻松,很像跌进浪涛里的样子。”我再次强调,也忙着补充。“可是,平常我自由得很,爱吃就吃、爱睡就睡,不觉得有什么拘绊呢。”
现在我躺在床上,像是掉进漩涡里。有一阵子,真觉得床板开了隙缝,我陷入没来由的空无中。
八、爱上讨厌的怀念
一个月来,听说我变得更瘦了。
腰带松了两格,裙子无法再穿,但最困扰我的倒不是体重,而是跟室友逐渐疏远。我默默上课、下课,走上滚烫的夏日陡坡、走下崎岖易滑的楼梯。从来不知道南部的太阳如此闷热。寝室对我而言也没有一样显得亲切,床、书桌、浣熊等,这些早就跟寝室合为一体的物品也厌弃我,我只是在使用无情绪、无动力、无生命的器具罢了。
走上斜坡,再拐个弯,寝室就不远了。门内响起热烈的笑声;我稍稍站立,分辨出高亢的清音来自杨柔,银铃的笑声透出掩着嘴巴的林美绫,方妃雪的笑声来得铿锵。就在我走进寝室后,笑声迅速消弭。
骤然压缩的空气在我胸臆堆积。我靠近座位,轻巧地放好背包、书籍,佯装安稳地趴在桌面歇息,心中却绝望地呐喊:为什么让我承受你们的冷漠,我没做错什么呀!
感觉我的双臂在颤抖,热泪不仅由眼眶溢出,也像是从手腕、胸口、毛发、脚指头等处疯狂汩冒。我没有做过亏待你们的事情,为什么我得像风一样,无声无息地存在于你们四周?为什么你们把我变成崩溃的透明,逐出灵魂,却留下身体?
我迅速起身,为了遮掩泪眼,赶到盥洗间,用水泼洗。连水龙头都变成我的眼泪了,怕人看见,又躲进厕所。
为什么呢?我无声嘶叫着。厕所的怪味钻进疲弱的嗅觉,所有的人、事、物,都像这恶心的怪味。无法拒绝它的侵入吗?我觉得我像在坏死中,空气、水、眼神,无一不在加速溃烂。
一阵恶心的臭味随着灌进厕所的风侵入脑门,我几乎昏死过去。我真是瘦了,以前没这么脆弱的。我看见怪味的根源,几张卫生纸虚掩底下沾血的卫生棉,掩饰住形迹,怪味却挡不了。
回到寝室,她们都已躺在床上歇息,我登上床铺,恹恹地躺下。
静静凝听心脏撞上床板的沉闷心跳,都两个多月了,我的身体发生什么事?
蝉在阳台外的蓊郁山坡鸣叫。杨柔的位置最棒,可以看见夕阳缓落后,拉起满天、满海的艳丽光芒。当然看不见蝉歇在树上的姿态,那太深、太远,但能够望见一汪款款流下山坡的绿意,我的笑意遂在眼底滚动。
有多久没在那不属于我的位置暂时眺望,有多久了呢?
有多久,林美绫不再理会我拉起的窗帘?到底多久了,没跟她们几人亲密谈话?想想看,从九月中旬开学到现在才一个月呢,但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间寝室,不认识杨柔、方妃雪,甚至不认识我的浣熊。
心脏越跳越激烈,身体发生什么问题?都两个月了,那讨厌的崩血还没有裂痛的征兆。从来没有想过会怀念那痛入骨髓的苦楚。妈妈说,体质的关系就认了吧。杨柔说,也没什么,乳房胀了点,一会儿就过去了。
静静听着自己的身体。真的坏死了?只有眼泪活着?
本想翻身继续躺着,但身体不听使唤,我裹进被单放声大哭。
“方玟,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哭起来了?”杨柔第一个爬到床上,林美绫、方妃雪也都拥近。
“你们不是不理我了吗?”我闷在被单里说。
“不是吧,是你先不理睬我们,我听见你妈妈告诫你要疏离我们几个。”这是方妃雪,“后来,你妈妈还要求我们跟你保持距离,不要带坏你的。”
“是啊,我关心你变瘦,你还瞪我。”林美绫的声音听来居然饱受委屈,接着嚷着紧凑、模糊的嘶喊。林美绫向来如此,激动时几乎说不出话。
“瞪你、疏远你们……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我掀开被单,“是你们先不理我的——”我一头栽进杨柔怀抱,笑得疯狂,笑出眼泪。她们的眼眶也都红了,方妃雪怪声地叫道:“我以为,我们三年多来的友谊就这么吹了……”
“是啊,我们觉得你不只变瘦,连个性都变怪了。”杨柔补充。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知道妈妈南下的用意,只是不想失去你们这群朋友,我只是不想——”抱着她们三人,不管待会儿是否还要上课,不管她们的暑假各自怀有什么秘密,不管妈妈小心被带坏的叮咛,像火山爆发般,我急急倾吐暑假以来发生的事情。
你们回家后,我就占用你们的床,躺在上头很舒服,没有奇怪的焦味,没有噩梦。你们的床风景很好,可以看见夕阳、月亮跟翠绿的山。你们的床有扇细致的风景,我多想暑假不回家啊。暑假的秘密是妈妈帮我安排相亲,怎么也拒绝不了。或者,压根儿,我从没想过忤逆妈妈。那一天,我其实很紧张,两只脚丫子在妈妈看不见的餐桌底下摆动不停,就像平时杨柔跷上书桌那样。别笑了,他叫罗文正,斯文长相,对他有没有好感我还不知道,我还没学会如何判断一个人,尤其是个可能倚靠终身的人。为了你们来,我还学会了几样菜,没错,就是那道清蒸鱼。的确,你们的礼物大胆了些,否则妈妈不会特地南下。不过你们也没有看错,我想我真是瘦了些,自从罗文正进入我房间那天开始,我没一天睡过好觉。我——我终于学会像罗文正那样大声说话:我已经不是处女了。身体已经两个多月没动静,会不会“有”了?我不敢跟任何人讲,妈妈、罗文正,甚至我的浣熊我都没有提起。妈妈会忧虑地说,女孩子家居然发生这种事!我怕她伤心。怕跟她说了,我就要解释:那天,我临时找不到瓦斯剂、电击棒,我不愿再解释。我不知道罗文正怎么看,结婚、打掉?不管哪一样,我都不愿意。我避免跟他见面,那天带来的CD还在我那儿。我都没跟任何人说,甚至我自己也习惯忘记即将来临的事实,那太残忍了,不是吗?我每天静静聆听自己身体,身体却像坏死了,我怀念那股割裂下腹的不自主的抽痛,怀念腥红的味道,想像崩血在体内流动、翻腾。天啊——你们或许料想不到,怀念以及期待经血来临,是多么深刻的感动啊!
就在方玟哭着说话的时候,先是被单后是她的床,忽然沾染鲜红的血。方玟忘情地站起来。血,流淌大腿,画着鲜艳的、一种不同于玫瑰的嫣红。
她们齐声高呼。
(选自《女孩们经常被告知》 / 台湾九歌出版社)